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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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五岁那年，我听说五姨娘生了个妹妹。某日，趁着郎中来替五姨娘看诊，我便跑到了五姨娘房里。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躺在床塌上手舞足蹈的玩着，我走到跟前想要看仔细她的样子，她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我笑，嘴边带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这个妹妹长得真是漂亮，虽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漂亮的一个。我第一次因为有妹妹感到高兴，其实在她之前，我已经有两个妹妹了。我亲昵的唤她小白。
我在家里很受宠，虽然上有姐姐、下有妹妹，但爹爹和娘亲都非常宠我，宠的连我自己有时都觉得对不住其他姐妹。十岁那年，极为疼爱我的娘亲第一次打了我。因为四姐不小心弄脏了娘亲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却一口咬定是小白弄的，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当众揭发了四姐，没想到回到房里，娘亲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哭叫着不肯低头认错，娘亲说，“不该你管的事，往后不要多嘴。”
四姐、五姐与我年龄相仿，却有一个极其恶劣的嗜好，就是合着伙的欺负小白。我觉得都是自家姐妹，怎么可以这样呢？所以很是做了些“惩奸除恶”的壮举，隔三岔五就要去姨娘那里检举揭发，或者去爹爹那儿告状，四姐、五姐没少被收拾。我得意极了，心里满满都是正义感。过了段时间，我发现欺负小白的队伍壮大了，七妹、八妹也加入了进去，我觉得很头疼，因为我的检举揭发不怎么管用了。我以一对四，应付的十分吃力，十分勉强。
小白慢慢长大了，既不爱笑，也不爱说话。被欺负了不哭、被冤枉了不喊、被打了不闹，受了委屈只会默默的转身离开。每次看她被欺负，我都恨的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一个受了委屈不哭不闹、不喊不叫的孩子，很难引起爹爹的注意，很难赢得他的怜惜。因为家里的女孩子，真的太多了。
小白随爷爷离家那日是个雨天，五姨娘哭的肝肠寸断，爹爹骂五姨娘不识抬举。我跟着爷爷的马车一路跑到了城门口，她什么都不会，不会叫屈、不会喊冤、不会替自己辩白、不会示弱讨饶，她这一去，可怎么办呢？我在城门口站了很久，忧虑了很久，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襟也浑然未觉。
我第一次被爹爹打是因为提出要去京都最大的歌舞坊学习歌舞。向来疼爱我的爹爹勃然大怒，甚至请出了家法，娘亲哭着跪求也无济于事。我的手上、脚上都是家法留下的青紫印记，饶是如此，我依旧没有松口，学习歌舞的信念也未曾有丝毫的动摇。后来，爹爹架不住娘亲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请了师傅到家里教我习舞。师傅教了我一年便向爹爹婉转请辞，说小姐在舞蹈方面天赋异禀，即便没有师傅带领，亦自成大器，爹爹和娘亲都没有当真。
贰
爷爷很少回来，小白也很少回来。有时会一起回来，有时不一起回来。只是每次回来，都只是短暂的逗留几日，我只能远远的看着她来去匆匆的身影，连说几句话的时机都把握不到。她离家的时候，我每次都默默的相送，在城楼上望着她的背影，想着有朝一日她戎装凯旋，我一定要在这城楼之上，为她舞上一段《霓裳羽衣》。
北疆传来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好的是小白第一次领兵出战便出奇制胜。坏的是爷爷突染恶疾，卒于北疆。她空着手，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爹爹大发雷霆，骂她不忠不孝。她淡淡回了一句，马革裹尸是一个将领最荣耀的归宿。
后来，小白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但捷报却渐渐多了，我发现爹爹对五姨娘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而且越来越不一样。有一天，他竟然休了大夫人，将五姨娘扶为当家主母。很长一段时间，我娘亲一直心情郁郁，家里的几个姨娘也都心情郁郁。
五姨娘去世的那日，也是个雨天，葬礼很隆重，出嫁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爹爹叫回来参加五姨娘的葬礼，连几位大忙人姐夫都来了。出殡的时候却没人愿意为五姨娘披麻戴孝。我几步到了爹爹跟前，“我替她披麻戴孝。”为了这个事，娘亲气得撅了过去，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搭理我，我很郁闷，时常出去散心。在郊外小镇的一个庙会上，我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男子，他说他叫聚散流沙，是凉州第一帅，我觉得他是凉州第一厚脸皮。
正御元年，爹爹被皇上封为镇北王，小白被封为镇北大都督。我觉得，真是太有面子了，比那日在集会上跳《霓裳羽衣》更有面子。
小白戎装凯旋的那日，已过了五姨娘的满七。她独自在五姨娘的墓前跪了一宿，我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我远远看着她，好生不忍。家里的当家主母已是我娘亲了，我盼着娘亲能为她做主，给她许个好人家，让她早早的嫁出去。可是我娘亲却说，“她的事，轮不到别人操心。”
皇上的赏赐合着道贺的人流，络绎不绝，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小白每日忙进忙出，一整天也不见人影，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北疆都已经打完了，怎么还不能歇一歇呢。后来爹爹说，她要进宫为妃，我心里真是凉了一大截。
聚散流沙说要来提亲，我叫他等一等。小白在宫里的日子跟我担心的一样，不如意。虽然她是四妃之首，却没有办过一场家宴，据说连花月宴都不被邀请。后来，我更是听说，皇上从不在她的宫里留宿。这样的境遇，叫我如何欢欢喜喜的嫁去凉州。
叁
入宫前，聚散流沙潜入府中找我，想说服我放弃入宫的念头，想说服我嫁去凉州与他一同生活。我很想解释些什么，或者倾诉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只是平淡的摇头，甚至都没哭。聚散流沙走了，我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此生再不会爱上别人。武帝对我很好，也很客气，赏赐了很多金银细软、绫罗绸缎，时常来偏殿留宿。他入睡后，我来到窗边看着小白的寝殿，想着此时此刻，她可在黯然神伤。
除夕的家宴，我欢天喜地的筹备了很久，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同小白一起吃过饭，但是，她却没有来。武帝说她去了浮云山乾元寺，估摸着要过了元宵节才会回宫。我有些难过，因为她不晓得这个家宴是专门为她筹备，为了不让她尴尬，我早早的通知了家里所有亲朋，要她们务必婉拒我的邀请。这个除夕，竟是我从小到大最冷清的一个除夕。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枯坐到天亮。
原想在春季的花月宴上舞《霓裳羽衣》，小白突染风寒，被武帝接到清泉宫去了。我随便挑了个曲子舞了一段。至于德妃如何失手伤了武帝我一点也没有看清，我的满腹心思都不在花月宴上。后来，德妃被废，武帝封我为德妃赐住颐庆宫，我才隐隐品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小白从清泉宫回来，隔了几日我才去看她。彼时，我已经想清楚当如何守护她了。武帝虽然爱她，更爱自己的江山。这样的男人，是托付不了终生的。她命人掌我的嘴，我不生气，反而很庆幸，姐妹情谊深，只会将彼此都葬送。我隔三岔五就会去拜月宫找麻烦滋事，其实每次闹完回来，我都默默垂泪，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粉雕玉琢的样子。
太后会派人宣我，出乎意料。我没想到，孝康太后是那样一个看着清心寡欲，实则野心勃勃的人。我装疯卖傻、答非所问。我入宫，是来做姐姐的，为了好好做一回小白的姐姐，我放弃了聚散流沙。
武帝有时会宣我侍寝，我觉得武帝不同于往日那般与我闲聊攀谈了，而是一个个伪装极好的打听试探。都说，伴君如伴虎。我忽然觉得，若是有机会能将小白弄出宫去就好了。岭南王进京后，武帝召见我的次数明显多了。其实，小白在北疆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知道的，也都是奏报上写的那些。我很不安，武帝明显是在怀疑她。若是她和岭南王搅合到一起，那可真是大麻烦一桩，这个岭南王，不是省油的灯。
肆
秋季的花月宴，武帝交给皇后主持，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这是武帝要生事的一个信号，生事的起因肯定是小白。果不出我所料，她问我，若是贬你回萧府，你看如何，六姐。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六姐。就算武帝背弃她，所有人都背弃她，我是绝不会背弃她的。我回了一句，若当真如此，你便将我的棺椁送回去吧，九妹。
后宫女子都忙着筹备花月宴的时候，小白独自往返于拜月宫、校练馆和马场之间，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忧心忡忡，武帝究竟交托了什么事给她？不会叫她去刺杀孝康太后吧？！我决定要在花月宴上跳《霓裳羽衣》，因为我隐隐觉得，错过这个机会，或许再没机会跳给她看了。本来这支舞就是专为迎她凯旋而练，想不到一耽搁，十几年过去了。
我在花月宴上献舞，赢回了一柄玉如意。而小白，误伤了皇后，被罚去浣衣局。一日，我忍不住去看她，正巧看到领班嬷嬷故意整她，大冷的天，兜头一盆冷水。我差点冲上前一人赏她们一个大嘴巴子，但是我忍住了，咬着牙关上前打赏，回到宫里，我关起门来默默哭了一个上午。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肿了。
接到皇后生辰的帖子，我一直惶惶不安，总觉得要出大事。小白派人通传要来颐庆宫喝茶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我特地将珍藏多年的晋乡茉莉拿了出来，可她看到奉给她的茶后，当即冷了脸。原来有些事，并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也罢，她对我的看法已经不重要了，真的。守护，本来就只是一个人的事罢了。
皇后寿宴那日，我看到了盛装华容的小白，美的惊天动地。但我知道，盛装之下必有图谋，一开场我就闹了一闹。我觉得，两个人闹总比一个人闹起来有效果。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闹完的结果是我取代皇后住进了荣德宫。而小白，看样子武帝是想放她出宫去了。她出宫的那晚，我偷偷去送她，独自在宏益陵外等了很久，四周是鬼哭狼嚎的风声，我裹着厚厚的斗篷，一直站在大榕树后面，看着她策马扬鞭而去，我多么希望她是奔向自由、奔向她的新生活。
伍
云翠给我报信说，岭南王要杀萧叔同。我们萧家哪有什么远房表侄会引起岭南王的注意，值得他动手。我思前想后，此事唯有一人能帮忙，于是冒险连夜潜出宫去找馄饨铺的王大爷，请他务必通知聚散流沙。过了几天，聚散流沙来见我，他说，他本不想来。我请他务必救救萧叔同。他问我这次要拿什么作酬劳，我愣住了。上一次我已经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于是我想了想，认真地回道，我的命。
我一直不敢相信武帝放小白出宫是做诱饵的，直到我听说，李长治押着王敢回京后被秘密处决了。这两个都是跟随小白多年的虎将。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整夜、整夜失眠。我永远也忘不了正御二十年的冬天，武帝颁旨昭告天下，说小白旧疾复发，不治而亡，将她彻彻底底的从宏朝的版图上抹掉了。即便她以后回来，也只能以萧家远房表侄萧叔同的身份。我觉得，武帝真是全才，仗打得好、戏演得好、朝政把握的好、政治玩弄的好，心够狠、义够绝。
武帝对我比以前更好了，好的让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除了聚散流沙，我没有爱过别人，也不会再爱别人。每一次武帝宣我侍寝，或者在荣德宫留宿，我都特别厌恶，但又不得不陪着他做戏，陪着他看戏。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戏这句话套在我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
后来，我听说，萧叔同死了，坠崖死在了太佬山。她的后事是一位祁姓公子操办的，据说办的很低调但很体面。我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奇怪的是，我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我在拜月宫的院子里站了一宿、想了一宿、心痛了一宿。爹爹知道后老泪纵横，听娘亲说，他喝醉了好几回，回回撒酒疯满院子跑，边跑边喊，还我的儿，还我的儿。我想，小白出宫的缘由，爹爹多半是知道的。
陆
关于我的事只能讲到正御二十五年了。这年冬天，我从无方皇宫最高的飞凤殿一跃而下，当场香消玉殒。趁着武帝还没有对我的爹爹娘亲怎样，还没有对我们家族怎样，该埋葬的秘密还是埋起来的好。更何况，小白已经走了，我留在无方皇城算怎么回事？再也没人会叫我六姐了。
我不是戏子，却像戏子一样做了那么多年的戏。
我不是舞姬，却像舞姬一样练了那么多年的舞。
我不是负心的人，却像负心人一样伤了那么好的聚散流沙。
或许，没有人能理解我。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我只是，小白的姐姐而已。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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