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外面漂浮的凉丝丝的空气,很远的天上挂着的冷冷的太阳,无不在提醒着地上的人们,到了加衣服的时候了!
每当这时,离家的孩子总能收到来自家人的关爱。“天冷加衣!”短短四个字无形中却成了游子与家的最温柔的羁绊。
林近呆呆的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不觉中离家已经两年了,闲着的时候,他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临走前母亲含泪的眼睛,像一根针留在了林近筋骨里,跟着他走南闯北。
林近继承了父亲的木匠天分,在其他同龄的孩子在土地里摸爬滚打的时候,他已经收拾起父亲制作剩余的木料,从刚开始的照葫芦画瓢到后来越来越得心应手。
林近还在思索着怎样能拿到一块更好的木料时,父亲终于注意到他的作品,摆弄了一番后,问他想不想当木匠。林近缓过神来,当即答应。他惊喜的以为父亲终于肯教他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有打算亲手教他,而是领着林近到了邻村的徐木匠家里。
林近一个人躲在小木门边,他不记得怎样后来是怎么获得了徐木匠的认可,只记得那天父亲和徐木匠在他的小院里大吼大叫了很久,两人推脱着,吵着,叫喊着。林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木匠的料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被嫌弃。
最终林近还是拜师了,跪下给气喘吁吁的徐木匠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没在说什么,也没有告别,摆摆手转头走了。剩下徐木匠和我在小木屋里面面相觑。
“小子,起来给我倒杯水!”徐木匠捂着胸口,一步步走向屋子唯一的一把木凳子。
林近站起身,从水桶里要了一瓢水盛到碗里递给他,徐木匠一把接过碗,喉咙上上下下滚动一番。激烈的喝水声让林近深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将水喝完。
徐木匠放下碗,打量起这个后生,林近注意到他的目光,赶忙挺直了瘦弱的身躯,这个举动引得徐木匠轻笑了一声,林近想起刚才的动作,知道他在笑什么,脸上瞬间变得火辣辣的。
徐木匠算是承认了他这个徒弟,之后的三年里,林近跟着太阳一起出门,晚上数着星星回家,母亲心疼儿子早出晚归,想让林近晚点儿再去,父亲为此骂她妇人之仁,决不允许他耽搁一点时间,母亲向来屈服于父亲的威严,没在劝过他,只是每天早上起的更早了,为林近装上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父亲没再说什么。
林近就这样不分春夏秋冬的往来在连接两个小木屋的土路上,哈着水汽吃下一个鸡蛋,将另一个鸡蛋放在胸口带到了那间狭小的小木屋。林近感觉到徐木匠和父亲不一样,父亲虽然做木工是一把好手,但对待木工活却远不及对喝酒上心,常常是醉醺醺的倒在那张大木椅上,而徐木匠却是终日守着那几块木头,茶饭不思,有好几次,若不是林近提醒,都要忘了吃午饭。
每次林近到那儿,远远的就能听到摆弄那些木头的声音,灶台里留存了一夜的灶灰沉默的听了良久的响动,冷冷的旁观着师徒的一举一动 。微小的凉风穿过敞开的窗子,从林近的耳边吹过,轻轻挑逗了一下墙壁上斜挂着的煤油灯,扬长而去。
林近在徐木匠的教导下,在小土路上走了三年。终于有一天,林近正为这条路的每一颗尘土都完完全全被他征服了而开心的时候,徐木匠和父亲又在小院子里大吼了很久,和三年前一样,但和上次不同的是,两人没有维持很久,徐木匠大口喘着粗气往屋里走去,父亲脸红红的,带着我最后一次踏上了那条小路。
那年林近14岁,靠着徐木匠教会的的手艺帮衬着父亲,逐渐经营起了家里的木工生意,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近的木工活精湛这件事在周围几个村子传开了,再加上他年纪小,精力旺盛,其他木匠要干三四天的活,林近不到两天就能交货,找他定做的人越来越多,买主的赞扬声也一天比一天大,可是林近还是高兴不起来,傍晚收工之后,父亲将林近叫到里屋。
“我听他们说,有一种手艺能不用钉子就能造出完整的木椅,木桌来,你也知道吗?”父亲先开口了。
“嗯,已经听说了。。。”林近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做木工多少年了,没有这本事,你去闯闯?待在这儿你永远学不会。”父亲长叹了一口气。
林近愣住了,他没想到父亲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早在村民的闲话传开之前,在城里转悠着卖麻花的王七就把这个消息带给了他。
“你是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城里有些有钱人家定做的那椅子又好看又耐用,整个物件上不用一根钉子,又比钉子钉上还结实,看过的人都说是鲁班爷的后人才有的手艺。”林近听得晃了神,王七看林近将信将疑的样子,更卖力的形容起了椅子的巧妙,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不管唾沫飞到了没卖完的麻花上。
最后,还是林寡妇为林近解了围,带着三个衣不蔽体晒得黑黝黝的小孩儿出来,付了三只麻花的钱,于是三只黑黝黝的小手上就多了三颗油光闪闪的麻花。
蹦蹦跳跳的黑色的身影拉着长长的影子在夕阳下渐渐褪去,林近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父亲见他愣住了,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又接着说:“怎么样?自己去拜师,学点东西回来,这儿有我先撑着。”
那天晚上,林近睁着眼睛躺在自己亲手做成的木床上,手轻轻抚摸着将床板扎的遍体鳞伤的铁钉。贫穷的日子里,没有人家愿意用昂贵的煤油灯换取夜晚的快乐,月亮刚出来没多久,人们就散去,栖身到黝黑的小屋里,等着日出。酒瓶和桌子的碰撞声中夹杂着略带克制的抽泣声,林近父母所在的幻想着没光的房间里的画面,在这轻微的声音中,沉沉的睡去了。
“林近,你睡了吗!”林近被吓得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韩金的声音。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门的方向静等着韩金破门而入。不出所料,门被人狠狠的撞开,重重的撞到了门后的墙壁上,碰的一声被狠狠的推回来。
“林近,你听说了么,林家村闹了土匪。。死人了!”韩金嘴唇干裂着,干涩的裂痕像是要渗出血丝。
林家村!这是他每天晚上都会回想无数遍的名字,他期待着能够听到它,但从未想过它能和“土匪”两个字一起出现。他的心骤冷了,亲人的面庞在脑海中飞快的闪过,最终坠入了无尽的黑暗,就像离家的那个晚上的黑夜一样。
韩金废了好大劲儿才将他扶回床上,林近眼里的黑暗逐渐散去,他想起了老师傅的话。老师傅说,人死后魂魄会在身体里再待上一会儿,将生前的故事回溯一遍。可他没说,亲人离世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
“林近!林近!”韩金用力摇着这骨瘦弱的身躯,也不管他是否会摇碎了这颤颤巍巍的骨架。
半晌,他眼里的光明清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着急的人,泪水夺眶而出。
动荡的年代,土匪肆虐了太长时间了,长到已经没人会反抗这强悍却不堪一击的力量了,仇恨的冲动最终还是战胜不了思想的麻木,林近和大多数人一样,让自己的愤怒转眼就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泪水。
韩金没能劝住他,他不想让林近回去,哪怕是出自兄弟的关爱,他也不想让这个青年人再丢了命。林近当然懂他的意思,他相当理解这个共同拜师的兄弟的心思,即便韩金没能体会他对父母的孝道,他依旧不怪他!
出门那天,林近背上了那个从家带来的包袱,里面装着韩金连夜烙的饼子,足够他一路上吃了。
沉甸甸的包袱压着他的骨头,走路似乎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极了脚下的干脆的落叶的哀鸣。
七天的路程折磨的这个年轻人更干瘦了,如果说以前的林近像是木棍,现在的他只能称得上是包装好抽空了空气的肉干。
“好重的血腥味儿啊!”林近瘫倒在肆虐后的废墟里,望着那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他跪倒在地上朝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亡灵们大笑起来。
死亡!无数的死亡赐予了他强劲的力量,这个可怜人没有将力量用在了没日没夜的置办棺材上。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尸体,母亲,以及轻压在母亲身上的父亲。
他仔细挑选起好木头,足够打造三副棺材的木头。
死亡似乎又赐予了他非人的能力,多少天呢?滴水未进,饼子也没再吃过。干瘦的骨头架子就这样叮叮当当的忙碌起来,像极了收集亡灵的死神。
终于,在一个温柔的日出中,他做好了棺材,站直身子,看了一眼眼前的不带一根钉子的棺材,和手里的最后一块木板一起往后倒去。
阳光撒下来了,落到他的脸上,他的嘴唇裂了无数个口子,他还是人,是父母亲爱的儿子,是没能进入棺材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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