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在外貌上不折不扣地秉承了我们家族悠久的传统:黑。我们家的人世代长着一身黑皮肤,这不算稀奇,只是二叔尤其黑,无论怎么洗,也像是刚从煤窑里爬出来似的。不是我卖二叔的赖,二叔长得也真不好看,我们虽然黑,但也像模像样的,二叔不知道咋整的,长了一张上不了台面的脸,个子也挫,让他和我爹一块在街上走,谁猜得到他们是兄弟?也是我爷下世早,家里没了个掌事的,又穷,加上二叔这副尊容,婚事自然就耽搁了下来,愁坏了我奶奶。我爹也没少为二叔费心思,但也落了个瞎折腾。没几年,二叔年龄又过了杠,就无可奈何地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棍汉。好在二叔虽然黑而且丑,性格却不坏,没结上婚,他也没埋怨过任何人,每天还跟傻子一样乐呵呵的,该干啥干啥。二叔自己跟人说;“没人看上咱,就这命!”
二叔没上过学,但二叔会下棋,二叔的棋下得不好也不坏。二叔跟爱争执的人下,他也跟个小孩子似的争得脸红脖子粗,跟不爱争执的人下,他简直就变成了一个谦谦君子。二叔赢了不笑话别人,输了也不恼,算是个好棋友,人们都爱跟二叔下棋。二叔棋艺成熟的初期特别擅长使炮,他的两架炮达到了让人防不胜防的地步。有一次有人取笑二叔:“我说老黑,你自己的炮没处使,把全身力气都用到了棋盘上啊!”二叔不爱开这种玩笑,他尴尬得无言以对,但自此留下了这样一个说法——老黑的炮厉害!后来二叔再下棋就不好意思在炮上多下功夫,渐渐地他的炮也失去了灵性,这也是导致二叔的棋下得不好也不坏的一大原因。
二叔还会唱几句戏,谁晓得他是怎样把那些戏文给记住的!逢年过节或者连续下雨的日子,有人一撺掇,村里的戏迷们就会聚在一起唱上几板,吹拉弹唱人马齐全,其中还有曾经在草台戏班里拉过大弦的老前辈,也算很难得了。戏迷们一起玩,二叔多半也会参加的。二叔的戏唱得一般,不过在我们村这些戏迷当中,二叔唱戏算是有特色的一个,他嗓音一般,但是真动感情,他爱唱红脸戏,尤其爱唱红脸的哭戏,一个叫板唱下来就叫人鼻子发酸。要是有人撺掇二叔:“老黑,唱个‘打光棍有如有老婆’!”二叔就只当没听见,或者说不会,二叔从来不唱这种“掉身份”的戏。
二叔干活尤其好。二叔一身的腱子肉,铁板一样。二叔干活舍得下力气,不怕脏,也不怕晒,三伏天的大晌午,人们收工从二叔地头过,看见二叔还在有板有眼地和土地大战,一点也没有要收工的意思,人们老远就喊:“老黑,吃饭了!”二叔直起腰,说:“先走!”有人说:“累死你!”二叔嘿嘿地笑笑,继续干活。二叔干活讲究呢!锄草的季节,人们从二叔地头过,不由得就相互赞叹:“看人家老黑的地里,一棵草都没有!”种瓜种菜,人们看见二叔刨的窑儿(方言,种庄稼的小土坑),也说:“看老黑刨的窑儿,打过墨一样!”“打墨”是指木匠为了取直用墨斗打线。这自然是夸二叔刨的窑儿直,种出来的庄稼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站成的方阵,美观着呢!
总之二叔绝对不是个傻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二叔,硬是把婚事给耽搁了。
只要不憨不傻,会做碗饭,能给老黑生个姓就中。这是我奶给我二叔定的标准。我奶也问我二叔喊老黑。后来我奶没了,但这个标准还在,人们早就耳熟能详了。我奶临死的时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二叔,她拉着二叔的手,说:“老黑呀,你好歹得找一个,你不找一个对不起娘把你拉扯这么大啊!”我奶还叮嘱我爹:“老黑人丑,你多操操他的心。”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叔哭,二叔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替二叔操心的人不在少数,最操心的除了我爹我娘就数长宽叔和秀娟婶两口子。长宽叔从小就跟二叔好,谁晓得他那么标致的一个人儿咋就跟二叔好上了!长宽叔和秀娟婶都是心眼儿好的人,就凭他们对二叔这么好我就敢这么说。多年来他们几乎动用了自己的所有社会关系为二叔物色对象,二叔也曾在他们的张罗下一次次地前去相亲,可惜一个也没有成。二叔都怕了,说:“算了,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二叔唱过的一句戏词。秀娟婶马上批评二叔:“不准再这样说了,咱不比谁差!一个人过一辈子有啥意思?”她说话的腔调跟我娘一模一样。长宽叔还说:“你别发愁钱的事儿!”说实话,这话我爹都没说过。我们这儿有这样的共识,要是人样儿不好,找对象就得破着钱摔。
长宽叔是个好泥巴匠,跟着一个工程队在城里盖房子,地里活儿忙了就停两天工,两不耽误,日子过得比较可以。可是就在长宽叔奔四十那一年,建筑队里出了点儿事,长宽叔没了。长宽叔跟我的亲人一个样,所以当时的具体情况我是从来也不跟人说的。长宽叔出事时,不知道多少人替他喊冤叫屈,都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不该这么短命。秀娟婶更是痛不欲生,病了。
就在长宽叔没了没多久,秀娟婶病了没多久的时候,有人提出来让秀娟婶和我二叔过,这个人就是我娘。我说:“那秀娟婶多亏呀!”我话音没落,头上就挨了我娘一栗子,我娘说:“你咋不说你二叔亏哩?你二叔还没结婚,秀娟有了两个娃哩!”是呀,秀娟婶已经有了两个娃,一男一女。但我满心里还认为秀娟婶亏——二叔那长相,不是给秀娟婶丢人嘛!这事没有马上成,我娘去跟秀娟婶提,秀娟婶没同意也没回绝,就那么拖了下来。我都想跟秀娟婶说:“算了吧,你哪找不来个长得好的?”我虽然没真说,但我估计这事成不了,秀娟婶那么俊的女人,怎么会看得上二叔呢?何况她嫁过长宽叔那样帅气又有些本事的男人。
二叔天天去给秀娟婶干活儿,倒不是专为结婚的事儿。长宽叔在的时候二叔也帮他家干过活的,两个人好,不自觉的就想去帮忙。何况长宽叔又没了,秀娟婶又病着,怎么可能不去帮忙呢?但当时的形势下,又很像是专为婚事才去帮忙的。有人打趣二叔:“老黑,成了没?”二叔毫不在意地回答:“还没影呢!”人家嘻嘻哈哈地说:“我是说那事儿!”二叔立刻拉下脸来,生气了:“你说这话对得起长宽吗?”那人只得讪讪地闭了嘴,觉得自己没意思。说真的,要是长宽叔在谁敢说这样的话?长宽叔可从来都不是别人嘲笑的对象。
秀娟婶拖着没利索地同意也是这个原因:“只怕对不起长宽。”
其实秀娟婶的意思等于向二叔表明,她并没有嫌弃他。那时候二叔也说过,不管结婚的事秀娟依不依,他都会一直帮助秀娟的,也算是帮长宽,他的两个孩子没人管怎能行呢?也许二叔还在想,总算有人没嫌弃他,他哪怕只因为感激也该有所表现吧!二叔没这么说过,是我猜的。
就这样一转眼又过了两年,“一转眼”是我娘说的,她说人一旦上了点年纪,时间过得快得很,一眨眼就是一年过去了!过了两年,二叔和秀娟婶的事还没成。秀娟婶的病倒是成功地长在了她身上,一病两年,秀娟婶都病得走了形,黄了也瘦了,眼眸里那水灵灵的气韵也没了影。秀娟婶都不像秀娟婶了。即使这时,我还是觉得秀娟婶不可能嫁给二叔,两年都抗了,怎么可能再嫁?要嫁岂不趁早?但是就在那一年秋天来的时候,我意外地听到了消息,秀娟婶同意了,她说等她病再好些了就和二叔结婚。她说:“老黑是我见过的最实在的男人,下半辈子跟了他,也就踏实了。”我是听我娘说的,全村人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二叔也许就天天盼着秀娟婶能好起来,因为秀娟婶家里事无巨细,他都身体力行了。有时候他也在秀娟婶家吃饭,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谁也没认为有什么不应该的。当然二叔大多数时候是坚决不在秀娟婶家里吃饭的,说是去帮忙,咋能反而给人家添麻烦呢?二叔说。
那一年中秋夜,二叔又在秀娟婶家里吃了饭,喝了酒。喝了酒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不知道那一夜的情形是怎样的,总之二叔那一夜没有回家。过了好久我们才知道。我娘不由得问起他,二叔一脸猪肝色的尴尬,点了点头。我娘又急切地问:“那后来呢?”二叔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二叔摇头的意思我们都懂得,他不是说他和秀娟婶的事不行了,只是说后来他再也没在秀娟婶那里过过夜。我那时候还不懂事,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娘只管催我二叔:“那你就不能跟她说说,快点结婚算了!”二叔没点头也没摇头,更没说话,总之是没表态。
后来我们听说,秀娟婶病的重了,她自己说恐怕治不了了。二叔给我们转述这些话的时候突然地掉下了眼泪,虽然刹那间他为自己的突然掉泪非常难为情,但是紧接着他却真的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娘也哭了,但是她一边哭一边说:“不会吧,我不相信……”我爹一脸木然地坐着,好像没有听懂二叔的话。这时我才不由得可怜起二叔来:可能是他命中遇到的唯一一个愿意跟他结婚的女人也要死了!可怜的二叔!我也可怜秀娟婶,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丈夫,难道现在连她自己竟然也要死了吗?我觉得整个天地都黯淡了下来,不过只一会儿就又觉得天亮堂了,我不由地愿意去相信我娘说的话,秀娟婶是不会死的,她虽然病着,但我每天都还见得到她,怎能说死就死了呢?
可是后来秀娟婶躺在了床上,再也不走出家门一步了,我们要见她就只能到她家里来。我才相信可能秀娟婶真的要不行了。可是就在这时候,二叔却告诉我们,他要和秀娟婶结婚了。我爹立刻打摆他:“不行!都那样了还结啥婚?”我爹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很多的,谁也听得懂。可是二叔却铁定了心,二叔说咱不能没了良心,秀娟可是老早就说要嫁我的,现在她病重了咱就不要她了吗?二叔说要是秀娟真没了,她的两个孩儿咋办?长宽的爹妈哪有能力再养活一代人?秀娟娘家的爹妈也没这个能力呀!难道要秀娟的兄弟养?他们肯吗?就算他们肯,他们都有自己的孩儿能对这两个孩子好吗?二叔最后艰难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呐!”与其说二叔下定了决心要跟秀娟婶结婚,不如说他下定了决心要替秀娟婶养孩子。不知道是咋了,秀娟婶那些天也在说结婚的事,虽然她看起来已经比同龄人老了不下十岁,但她还是能满脸喜气地说:“哪一天好一点就去领证呀。”
我爹捣着我二叔的黑脑门儿说:“你走火入魔了是吗?她都这样了还结个啥婚!以后你咋办?”二叔紧绷着嘴不说话。他那模样让人看了就不由得想起那句老话:王八吃称砣——铁了心。我竟感到有些激动,难道二叔就像电影里那样爱上了秀娟婶!
我爹对我娘说:“别着急,不管他们,都病成那样了看他们怎么去领结婚证!人家民政局的人都不会给他们登记。”其实准确地说我娘不是着急,而是很矛盾,她说她不知道自己该盼的是哪一种结果。
我爹那么自信的话结果被现实推翻了,冬天将来的一个早上,有人看见我二叔拉着秀娟婶出了村。二叔新理的头发,板板正正的,穿着一身新衣服,衣服上的折痕都一清二楚,像要过年似的。二叔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坐着秀娟婶。秀娟婶也穿着一身新衣服,上身是一件花夹袄,粉蓝底,红花,格外醒目。他们都喜气洋洋的,见人就打招呼,就说:“上乡里去呀!”人们都说秀娟婶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病了几年的人,她的病好像突然间全好了。
人们都猜测着:老黑和秀娟是去乡里办结婚证的吧。人们都没想到,他们真的要结婚了。
当我爹听到消息的时候,二叔他们大概快走到半路了,我爹心里大概像猫抓似的乱吧,他在院子里团团转,一声连着一声不停地叹气。不过我能感觉到我爹并没有想去追他们回来,他只是有些说不清楚的无奈和焦虑罢了。这时候我娘倒是彻底平静了下来,她像什么也没听说似的,一声不响地洗菜、烧火、炒菜、煮饭。我爹转得越发烦了,说:“结个啥婚嘛!万一……”我爹没说完,可能他不想大清早的就说丧气话,不过那意思也明摆着。我最不清楚的倒是我自己的感受,我莫名地有些遣憾——没有亲眼看到二叔拉着秀娟婶去乡里的情景。因此我一直使劲地想像着,我想像出了一幅温暖而美丽的画面,并且永远印在了我的心里,以至于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记起。
那天二叔和秀娟婶真的领回了一张结婚证书。后来我爹还张罗着给他们办了个简单的婚礼。
那段时间我看到二叔就跟每个有了老婆的男人一样,更加卖力地去地里干活,还包揽了一切家务,他不知疲倦,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二叔对秀娟婶的两个孩子很亲,两个孩子也很亲他,一口一个爹地叫着,叫得二叔眉开眼笑。看二叔那副幸福的样子,我都不相信了秀娟婶某一天会突然离他而去的这种可能。我还以为二叔就会这样子跟秀娟婶过一辈子,哪怕秀娟婶就这么一直病着呢!我心里真的一点阴霾都没有了。
可是就在离过年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一天夜里,秀娟婶很突然地就没了。
那以后的日子,二叔的变化居然并不大,还是照样地干活,吃饭。秀娟婶的两个孩子也大些了,他们上学了,他们还是一口一个爹地叫着,也还是叫得二叔乐呵呵的,他们放了学就爱跟在二叔屁股后头,二叔偶尔去下棋,去唱戏,他们也都跟去在一边儿玩,他们长得都很好看,越长越像长宽叔,不过他们说话的口气简直跟二叔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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