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中黄昏的丰富意蕴

中国古典诗词中黄昏的丰富意蕴

阅读中国古典诗词，发现“黄昏”和类似黄昏的字眼出现频率很高。这一文学现象，同中国古典诗歌以意境取胜是分不开的。

意境，就是诗人的主观情感和客观景物水乳交融所构成的艺术境界。客观景物总是存在于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因此，渗透着诗人主观情感的艺术境界，总离不开典型时间和典型环境。

诗人笔下的“黄昏”正是被诗人当作典型时刻写入作品中，与典型环境（景物）相结合，构成一种浓厚的艺术氛围，打动读者的感情。所以黄昏在诗词中的作用，就是构成意境，烘托气氛，为抒情服务。

但由于诗人的生活遭遇不同，写作目的的不同，他们用“黄昏”来烘托感情的情况也不同。概括地说，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

1、闺怨诗中，多用黄昏来表现女主人公对离人的思念。这方面，最早的诗歌，要算《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了。请看开头一节：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这首诗写丈夫久役，妻子在家的怀念之情。其显著特点是抓住“日之夕矣”（黄昏）这一典型时刻，用身边景来烘托心中情，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是农村常见事物。天色已晚，家畜都知道回家栖息，可是行人呢？当归不归，这就使思妇更加怀念了。这样即景抒情，切合思妇身份，又充满生活气息，真是难得的佳作。

许瑶光称赞说：“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黄昏。”（《雪门诗抄》卷一）确实，此诗一出，大量闺怨诗就接连不断地产生。唐宋诗词中有很多这样的闺怨诗，描写的情景也大体相似。不妨引几首如下。

相传为李白所作的词《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看得出来，这首诗中有《君子于役》的某些痕迹。不过映入女主人公眼帘的，不是牛羊，而是“宿鸟”。归鸟投林，人在何处？唯见苍茫的天宇下，“长亭连短亭”，一直伸向遥远的天涯。

诗人运用景物抒情，于“瞑色”之外，再加上原野上暮霭笼罩的平林和令人伤心的寒山碧色，即用秋日黄昏原野上凄清的景物来烘托离情，这就使这位女主人公愁不自胜了。

利用深秋黄昏景物抒写离情，用得最多，手法最娴熟者，莫过于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了。请看《醉花阴》这首词：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夜半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在构思上，先写一天的慵懒无聊，用“薄雾浓云”的隐晦天气，来衬托内心的愁苦。这位女主人公从白天到黄昏，到“夜半凉初透”，都是那么孤寂无聊。一个“永”字和一个“消”字，写尽这种慵懒情绪。

下阕重点抒写黄昏时的内心感受。东篱把酒，暗香盈袖，本是文人赏菊雅事，但诗人的独特感受是此刻最难堪：“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巧妙地运用比喻和夸张，塑造了一个容颜憔悴，多愁善感的贵妇人形象。而篇末三句，也就成了脍炙人口的名句。

研究一下它们成为名句的原因，正是由于诗人善于抓住黄昏这一典型时刻，运用秋天特有景物——西风、黄花——来构成凄苦意境，抒写刻骨的相思之情。

当人们看到“西风”这个字眼，就会联想到“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黄花给人的印象是清瘦的，看到黄花，就会联想到人的面黄肌瘦，犹如看到桃花，就会联想到少女的青春容颜一样。这些惹人愁苦的物象，在黄昏怀人的时刻，映入诗人的眼帘，还能不引起她心里的凄苦吗？

2、在描写羁旅行役、游子乡情的诗词中，“黄昏”这个词也出现得最多。先看高适的《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去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首诗从字面上看不出是写黄昏景色。因为“曛”是日色昏暗，这黄昏是由于千里黄云引起的，不一定是苍茫的暮色。但为了给这离别的场面，涂抹上一层阴沉的色彩，加强抒情的典型气氛，不妨把它理解为黄昏景象。

你看千里黄云布满天空，夜色快要降临大地了，日色显得非常昏暗。北风在原野上呼啸，天空北雁南飞，纷纷扬扬的雪，正在下个不停。这辽阔肃索的景物，构成一种悲凉气氛，为下文议论抒情，很好地作了铺垫。

柳永是抒写羁旅行役，游子离情的高手。他的《雨霖霖》（寒蝉凄切），是写他同恋人分别时依依不舍的情意的。且看上片写分别时难舍难分的情景：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这里，无论是眼前话别，或者是别后相思，都利用了黄昏来渲染气氛。未别之前，先布设秋雨黄昏的典型环境：寒蝉凄切，宴饮无绪；兰舟催发，欲留不能；泪眼相对，凝噎无言。这一切又发生在“骤雨初歇”的黄昏时刻，愁苦的气氛就显得更浓烈了。

再想到别后的行踪，离人漂泊，已到了千里烟波、暮霭沉沉的楚地。正是“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这离愁别绪之深，还用得着说吗？

3、边塞诗中，也多用黄昏来加强气氛渲染，反映塞外的苍凉和征人的乡思。首先，要提到的是范仲淹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诗人描绘的典型环境是：时值深秋，鸿雁南飞，边声四起，画角声声，在万山丛中，一座孤城禁闭，落日的余辉，给这孤城抹上了一层暗淡色彩。这苍茫悲凉的景物，烘托出将军征夫的万里乡愁，为下文直接抒情作了铺垫。

还有，王昌龄的《从军行》：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这首诗写边关战士，秋日黄昏，独守戍楼，听到羌笛中吹出《关山月》的曲调，设想到远在万里之外的妻子，正为思念他而发愁呢。不说这位征人思念妻子，而说“无那金闺万里愁”，这种诗从对面飞来的手法，曲折传情，耐人寻味。

其它边塞诗，如王维的《使至塞上》中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或用“长河落日”结合“大漠孤烟”，表现塞外的荒凉；或用“纷纷暮雪”和“风掣红旗”来渲染轮台的苦寒，都离不开类似“黄昏”的字眼。

4、书写政治上的失意，亦多用黄昏的景物来烘托。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是借黄昏的景物来描写梅的愁苦，表达诗人政治上失意的典型。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爱国诗人陆游，一生累遭投降派的打击，而报国之心不衰。这首咏物诗，明写梅花，暗写诗人怀抱。

上片着重写梅花的不幸遭遇，说梅花寂寞地在驿外断桥边开放，无人理睬，这已经够难堪了；何况又是黄昏时候，它正为自己的处境而发愁；偏偏又遇上风雨的摧残。这倍加抒情法，层层加码，犹如一击击重锤，一下比一下更沉重地敲击着读者的心，使人产生无限同情和怜悯。

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或用黄昏落日，或用江上暮色，来渲染愁苦之情，表达政治上的失意。

5、悼亡诗中，也多用黄昏景物来构成悲苦意境。如陆游的《沈园》二首之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渌，曾是惊鸿照影来。

据说，陆游年青时，同其表妹唐婉结婚，不幸被迫分离。过了五、六十年之后，陆游已届垂垂老矣，但仍念念不忘旧情。

一日，他经过沈园，回想当年二人在沈园游玩的情景，那桥下的春波，曾经照见过她美丽的身影。而今沈园仍在，人在何处？其内心的伤感悲苦，难以言状。诗人通过照在城楼上的如血的残阳和一声声悲哀的画角，恰当地传达出了内心悲苦之情。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为什么诗人喜欢用黄昏来构造意境呢？从上面列举的五类情况看，不论是闺怨、羁旅乡愁、边塞征戍、政治失意还是哀悼亡妻，抒发的都是凄苦哀怨之情，而这种感情，最适宜于用黄昏特有的景物来表现。

因为黄昏从色调上来说，是暗淡的；从气氛上来说，是冷寂的。当暮色苍茫，大地沉寂之时，人们的内心感受如何呢？唐人贾岛的两句名诗“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可以帮助我们懂得为什么黄昏最适合构造凄苦悲凉意境。

当然，事情也有例外。我们发现在少数诗词中，黄昏也可用来构造美好愉悦的意境。

如欧阳修（一作朱淑真）的《生查子》（元夕）词“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林逋的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首诗词中，都用了“黄昏”字眼，但这儿的意境完全不同于上述诗词中用黄昏构成的意境。欧词写元宵佳节，火树银花，照耀如同白昼。一对恋人相约在黄昏后会面。那正是一弯眉月挂在柳梢的美好时光。那溶溶的月色，同恋人的切切私语，正好构成优美柔和的意境，传达出这对恋人内心的柔情蜜意。

林和靖的咏梅诗句，是咏梅的千古绝唱。这儿的黄昏，不再给人以愁苦之感，相反，却成了梅花表现自己幽香的典型时刻。我们真佩服诗人善于安排环境，制造气氛的本领。读者闭目沉思，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十分优美的艺术境界：一条小溪之畔，斜倚着几株寒梅，那梳稀横斜的梅枝，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溪水里，似乎可以伸手去摘取。黄昏的时候，夜色迷朦，淡淡的月光，洒在梅枝上，四周飘溢着一阵阵清香。梅的高洁孤芳，通过这黄昏清溪的典型环境，得到了很好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