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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吃惊地立在那,看着导管从女孩的嘴里伸入。女孩躺在这所乡镇卫生院露天的木床上,浑身上下激烈地反应着,从嘴里吐出白沫。太阳渐渐从门诊楼的顶部消失,余晖将女孩涂成金色,将木床与医生涂成金色,将整个世界涂成了金色。
对于一个七岁的男孩,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有点不适应,我相信我再看一会儿也会跟着女孩一起吐,这么多人都在手忙脚乱,我不觉得有人会顾得上我。而且这么多人在场,使我误以为溜走是很胆小的行为。直到院长大大喊到:“别看了!一边儿玩去!”我才找到离开的正当理由,飞快地跑去。
二
我生活在一个乡镇卫生院,与父母住在家属院的平房中。父母都是医生,无时无刻不在抱怨时运不济分配到这穷山沟里。抱怨时常会延伸至争吵,再至摔东西打架。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再对父母的争吵而感到恐惧,更多的是默不作声,找他们打架的空当,溜出门外,在医院里乱转。偶尔遇到哪家的叔叔阿姨,就会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但我每次都会低着头,声音从嗓子里挤出,说:“吃过了”。
父母对我拒绝参与他们的争吵显然是不满意的,仿佛缺少了我这唯一的观众,他们的争吵会变得毫无意义。偶尔找不到溜出的机会,他们争吵的矛头就会对准我。我妈会说我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活泼,暮气沉沉的像个小老头。我爸则常常二话不说,大耳刮子就朝我的身上招呼。他们无缘无故教训我时,我很生气,也很费解,越费解就越生气,越生气也就越费解。可我不会跳起来跟他们理论,更不会与他们面红耳赤地顶嘴。这种性格随着我的长大,有人说我大度,但我自己知道,更多是无奈与懦弱。
三
再次见到那女孩时,还是一个天空镀金的黄昏。落日将所有的一切刷成金色,除了天边那一抹红媚的晚霞,还有晚霞下的蓝色镇政府办公楼。我的记忆里,仿佛傍晚只有金色,我对这金色是痴迷的,我知道一条通往门诊楼五楼楼顶的通道,我时常一个人爬到那儿,看着金色的西方发呆。金色的覆盖下,理应是整齐靓丽,落叶满地的唯美小镇,然而现实却是破破烂烂、歪歪扭扭的一条马路,两侧林立着小饭店、理发铺、卖煤球的黑色小店,甚者还有一家专卖小死猪肉的肉铺……
这次我又从父母的争吵声中溜出来。然而今天所有人都像在躲着这金色一样,医院里静悄悄的,西侧的病房也只有一个窗户敞开着。对于一个乡镇医院,能有个病人住院是比较罕见的,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趴在窗台上,看到了屋里的女孩。
女孩大概二十岁出点头,细长眉毛,脸色苍白,眼睛微闭躺在发着霉味的病床上。清瘦的身体包裹在蓝条纹床单一样的病号服里,胸脯有气无力地上下起伏。床头的搪瓷盘子里,一个已经有了黑点的黄苹果静静地待在那。整个病房里只有女孩一个人。虽然外面秋高气爽,但屋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闷。女孩听到有人,微微地睁开眼睛,侧着脑袋瞧了瞧我,嘴唇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受我父母的逼迫,察言观色一直是我的强项,再者从小在医院里,对有些事情还是有点耳濡目染。我跑到院长大大的办公室,用纸杯接了一杯温水给她送去。
我将纸杯给她递去,她想要伸手去接,却抬不起手,我只好将水递到她嘴边。她喝了几小口,有点反胃,但强忍住了。我看了她几眼,从沉闷阴暗的小病房回到金色的世界。
四
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去看一看那女孩,清晨去学校之前,我会从杂草丛里掐一朵小野花放在她的床前。有时她醒着,便会对我笑一笑。有时她睡着了,我会对她笑一笑。护士阿姨每次看到我去她病房,都会开玩笑地说:“又来看你的小情人啊。”我对此感到无比脸红,但她却不以为然,轻轻一笑。
我在医院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朋友,这里两个小孩子,除了我只有一个比我大两岁,院长大大家的姐姐朵朵。以前我们经常一起玩,可最近她因为我比她小两岁,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而故意躲着我。有时我去她家找她,她会说自己在写作业,写完了找我,我在她家门口等到天黑,再默默离开。有了这个新朋友,我开心了很多。
放学后,为了避开父母,我会拿着作业到她病床前做,并且对她讲述学校发生的种种事情。她说病房的白色有点单一,看起来闷得慌,我会把每天的零花钱省下来,给她买泡泡吹。当她在病房里吹起泡泡时,金色的光束在苍白的世界变得五彩斑斓。奇怪的是她一直没有家人来看她。这也正合我意,我实在是不想被外人打扰。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很快就能起床看我写作业了。有时我们一句一句地聊着,聊我最喜欢的老师,最喜欢的课文,最喜欢的游戏。我问为什么医生要把导管伸到她的嘴里,她轻轻一笑:因为我胃不好呀。
有时我们也会聊到朵朵,我向她倾诉朵朵对我的爱搭不理,她对我说:“朵朵还太小,有些事情不懂。”我对她的说法不满意,朵朵小的话,那我不是更小吗?朵朵不懂的话,那我不是更不懂了吗?可那时的我觉得我什么都懂,现在我又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她精神状态好时,也会到病房前的小花园坐一坐,晒晒太阳。这时我当然不会闲着,给她搬凳子,拿零食水果。小花园中没有什么名贵的鲜花,只有一些躲过除草剂的不知名野花。野花最多的地方是水塔上,红砖砌的水塔顶着个大脑袋,高高地伫立在花园中。大脑袋上开满了野花,像个营养不良的大头症孩子带了个花环。女孩只在外面待很短一段时间,她好像害怕被别人注意到。医院人渐渐多时,她就会让我帮她,一步步挪回病房。
五
又是一个黄昏,又是一片金色。可能那天是阴天,不是金色,但毫无疑问金色已经成了我的一个符号,等同于阴天对之于失恋,小雨对之于离别……我放学后,拿着刚买好的泡泡,从医院小门穿过开水房,直接到达女孩的病房。可是病房已经空空如也,女孩如同那个黄色的苹果一样,消失不见了。我一反往日的沉默,发疯一样的跑向大门,站在台阶上,极力向西望去,朝着金色的发源地望去。我看见女孩坐在一辆农用车的后车厢里,农用车喷着黑烟,向西驶去。女孩看到了我,向我挥了挥手,淹没在金色的海洋里。
可我今日又开始怀疑这一段记忆,因为我觉得不可能如此之巧,刚好遇到仿佛是安排好的一幕。也许就像那天根本不是金色的黄昏,而是阴沉沉的傍晚。我根本没有看到那个消失在夕阳里向我挥手的女孩,一切只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的。也许我还是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默,从病房里默默走出,默默地消失在阴沉沉的暮色中。
相对于这两段记忆,我更相信第一种。
六
再次见到女孩时,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一切如第一次见面一样,她又躺在了那张木床上,导管又伸入到了她的嘴里。不同的是这次她的左眼眼眶是乌黑的,裸露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毫无疑问我是不能接受这种现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默默地往家走去。还没到门口,父母争吵的声音又从屋里传出。我终于压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对我家的门拳打脚踢。父母吓呆了,以为我得了失心疯,呆在那手足无措。我打门打累了,转身跑开。
我来到病房,打开书包,拿出这些天积攒的泡泡,摆在床头,等着女孩回来。果然,一会儿护士阿姨就把女孩推了进来。
女孩昏迷不醒,我也从护士阿姨那知道了把导管插进嘴里是在洗胃,不是胃不好,是因为喝了毒药。我看着眼前的女孩,静静地离开。
以后每天我像以前一样,早晨摘朵野花,下午买瓶泡泡。女孩一天一天地恢复着,也在努力和我找话说,那段时间感觉是我们最亲近的一段时间,我们不聊学校之类的东西,她更多的给我讲述爱情、自由,甚至如何对待女生之类的东西。在那个似懂非懂,其实不懂的年纪,虽然我不太理解她的用意,甚至偶尔会对这类话题感到无聊,但只要待在她身边,就会有种莫名的依靠感,即使她那么弱小,那么无助……
往后,我也从未问过她为什么眼眶乌青,她也丝毫没有向我解释的意图。在学校或者天黑到必须回家时,我脑子里也总是对她挥之不去,总是盼着太阳早点升起,或者黄昏赶紧到来,我们可以继续缠在一块。一个人时我会努力思索逗她开心的方法,因为偶尔我会看到她独自偷偷抹眼泪。
七
一天,天空确确实实是金黄的,我问女孩想不想跟我去看黄昏。女孩同意了。我带着她,艰难地爬上楼顶,我俩肩并肩坐着。西方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灿烂奢华,如果瞪大眼睛望去,还能看到金黄中掺杂的一点血红。周围一直静悄悄的,说实话我一直怀疑这医院还有没有别的病人,马路上的店铺到底有没有过客人,煤球铺穿背心的小伙计到底会不会说话。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的记忆更加混乱,我却更加坚信这一切的真实性。
我俩就这样一直静坐着,女孩撩了一下头发,头发也被落日染成金黄,她眉头舒展着,苍白的脸上显出少有的祥和。她拿出藏在病号服里的泡泡,对着天空吹去。金黄的世界里,多了一些彩色的气泡,飘浮着的气泡不一会儿就会破灭,但在记忆里,却没记得一个泡泡消失不见。女孩摸摸我的头,将我的脸捧起,注视着我的眼睛,轻轻地对我说:“以后如果你遇到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孩,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她也会像我一样对你的。”我没太理解她说这话的意思。她放下我的脸,笑笑说泡泡没了,让我回病房取一瓶。我马上起身,跑着下楼取泡泡。奇怪的是我没在病房里找到泡泡,我才记起来最后一瓶泡泡已经被她吹完了。
我正准备出去再买一瓶时,突然听到外面“咚”的一声,不知为什么,我猜到了这是什么声音。之后我的世界处于完全寂静之中,保安的惊喊,护士阿姨的尖叫我完全听不到。院长大大飞奔的身影,凑上前来围观的人群,在我眼里都是静止的。没有运动和声音,世界完全定格了,只剩下静静的我和地上绽放的生命之花。女孩吹出的泡泡飘啊飘,我抬头,看见女孩和泡泡一起,伴着微风,飞向了那金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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