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惨白,幽幽地照着空荡荡的山间。静谧的山间公路仿佛面朝星空的苍白的脸,在黑黝黝的山林中不眠,尸体般一动不动。
“元元……元元……”
“圆圆……元元……”
不知何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仿佛年迈孤狼嗓中带血的悲泣,划破黑色天际。
梅城时间清晨七点半,太阳光虽不灼人,但也隐约显出金色。
“俞队,报警的货车司机在那边。”最先到的刘浩给俞城指了指站在警戒线旁边、眼圈下泛着青色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木木地站在那里,脸色有些难看。
现场是几乎废弃的郊外公路,没有人或者车辆来往,黄色警戒线只是一道程序,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俞城和陈亦白来的较晚,现场的搜查工作已经展开了,透过来来往往的警务人员,俞城能看到的只有路面上喷溅的大片血迹和法医没有挡住的死者的一只手,那手也几乎被血染遍了,看上去血淋淋的。
俞城掏出警官证,例行公事:“警察问话,请配合。”
那司机心理素质还不错,一大清早看见血肉模糊的凶杀现场,也并没有吓到慌乱,此刻还算镇定,对俞城和陈亦白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什么时候发现的?”
“六点一刻左右。发现后我就立刻打电话报警了。”
“没动过现场吧?”陈亦白在一旁确认。
“没有,”司机大哥摇摇头“这一块儿现在没什么车经过,我发现后就一直那样,没动过。”
“你早上经过这条路有什么事儿吗?要去哪里?”
司机大哥摇了摇头:“不去哪里……,我就是来这儿的。”
“来这儿?来这儿干嘛?”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一大早上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实在有些奇怪。
“几年前,还没有修穿山的那条新路的时候,这条青山公路是主路,每天车来往很多。这个大拐角,因为弯拐得太急,经常发生车祸,被称为死亡角。我有个女儿,十岁大……,八年前就是在这个拐角出了车祸……”司机大哥脸上浮现出伤感,“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早上四点多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过来看看,没想到撞见了这个。”司机大哥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死者,苦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呢……”他感慨道,就像在低声询问老天。
俞城询问:“你过来的路上,有看到过其他车辆吗?”
司机大哥愣了一下:“好像有吧,一辆白色的,不过我记不大清了,开车的时候有些走神。”
“哪个方向?”
“这个我确实记不清了,好像是梅城方向的,也好像是近孝那边的。”
俞城点点头:“谢谢配合,如果有需要的话,警方可能还需要再找你问话,希望你能谅解。”
旁边做记录的陈亦白拍了拍司机大哥的肩膀:“大哥啊,开车就别想那些糟心事儿,你看这公路歪歪扭扭的,多不安全!”
“是是,谢谢提醒。”司机大哥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两人重新回到案发现场,看了看那被捅成了马蜂窝的尸体。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被刀割破了动脉,所以血才飚的满地都是。
“十一处刀伤,刀子口很小但捅的比较深,凶器有可能是随身携带的那种水果刀。致命伤在脖子上,割得不深,所以血喷的时间稍微长一点,路面才会有那么大量的血迹。”法医齐申简单说了一下尸体的情况。
在血迹斑驳的路面上,几个带血的脚印混乱地纠缠在一起,目测鞋码都在47左右。
“身强力壮的男人。”俞城低声说了一句。
青山公路名如其实,整条公路弯弯曲曲绕过无数小山,大拐小拐数不过来,但就属这个拐弯因为车祸率高而最为出名,被称为死亡角。
死亡角上面是郁郁葱葱的青翠山林,下面隔一片将近八十米的大滑坡是一片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竹海。那大滑坡倾斜度没有八十度也有七十度,上面也没什么植被覆盖,随便放点儿什么,刺溜刺溜就滑下去了。
俞城离开人群,在警戒线外面眺望,远山连绵起伏,深浅不同的绿像是迷彩服上随意的拼接。不时有风吹过,掀起阵阵绿色的凉意。裸露的大滑坡与这清凉的风景格格不入,戈壁的质感和颜色仿佛在保持沉默。
“你看颜色。”俞城半蹲在大滑坡边缘,用戴了手套的手捻起一点泥。那点点粘稠的黄泥土在洁白的手套上颜色更为突兀,和旁边带灰的黄土略有不同,似乎是要鲜艳一点。
“新鲜的?”陈亦白诧异道,“阿城,眼睛一如既往的毒啊,改天让队里的四眼姑娘们都去医院用激光洗洗眼,个个儿的都这么不顶事儿。”说的好像他的眼睛很顶事儿似的。
“这坡不好下呀,”陈亦白“啧”了一声,一扭头,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俞小桥儿!拿根绳儿或者拿把梯子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扎着高马尾,眼睛水水的,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投射无辜眼神的女生跑了过来。她怀里抱着一大捆皮带,黑的灰的,粗的细的,咋一看以为她是路边卖皮带的小贩。当然,如果她真是小贩,只要她对着路过的人一直眨巴眼睛,那在她眼睛眨出毛病之前,皮带绝对能销售一空。
俞桥长了一张单纯美好的脸,但不知怎的,却总让人联想到她当老鸨的样子。
她抱着一大捆皮带,然后一松手,皮带“啪嗒啪嗒”纷纷掉在地上,就像熟透的瓜迫不及待砸向地面。她一边麻溜儿地将一根一根皮带像橡皮筋一样接在一起,一边骂骂咧咧:“嚷什么嚷,这荒郊野地的,我上哪儿给你弄什么梯子绳子来,你去找哪吒借借龙筋说不定还能勉强用一用,你不是能呢吗?你去找哪吒啊!”
陈亦白讨好的笑容堆了一脸:“诶!哪吒姐姐!这不是就借来了你的龙筋吗?”说完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同事们,问道:“姐姐,你没把人家的裤子一起扒拉下来吧?”
不远处的同事们不少人正捂着裤子,一脸苦逼地看着这边,陈亦白就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俞桥啐了陈亦白一口,理也不理他,只把接好的皮带一头递给俞城:“哥,下去小心点,这皮带怕不结实。”
俞城接过皮带,三两下蹭下了大滑坡,陈亦白紧随其后,两个人刚扎进幽密不见天日的竹林,就发现不远处,躺着一个穿着水蓝色裙子,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握着一个手工猫玩偶,额头上血流了一地。
“身上的擦伤都不要紧,开些抹的药涂一涂就好,也不会留疤。但是额头撞得比较厉害,有一定程度的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其他的,等她醒过来做进一步的调查。”年轻的医生紧张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偷偷从指缝里瞄了俞桥一眼。俞桥无辜单纯的眼睛一扫,他就觉得自己脚都不在实地上了。
“好的,麻烦医生了,这个小姑娘和我们队目前负责的一个案件有关,这几天希望医院帮忙多照顾点。”俞桥礼貌地嘱咐。
“好的,好的。”可怜的医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可以说,只好眼睁睁看着美人离开。
“桥姐,那个医生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新来的殷柯悄咪咪问俞城。
“要八卦,先给钱。”俞桥回答得干脆利落。
殷珂摸了摸自己干瘪瘪的钱包,觉得还是守住自己的口粮比较好。她讪笑着转移话题:“警局里女生真的很少呢,这一次新来实习的五个人里,也只有我一个女生。”
“虽然女生少,但还是有福利的,新来的男生,一般都要先打杂打个一两个月,然后才能开始正式……”俞桥边说边推开病房门,就看见四个愣头青在病房前排排站,扭头齐刷刷地看向开门的俞桥,动作出奇一致,四个光溜溜的脑袋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这哪儿来的四个卤蛋?俞桥默默在心里问了一句。
“从今天起,到警局报道的新人要剃和尚头,这个新规矩我我昨天刚定的。”陈亦白翘着腿歪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地宣布,“我希望你们的能力和头发一起慢慢长出来,让你们打光头是有象征意义的,懂吗?”他端庄地问手下四个瑟瑟发抖的倒霉蛋。
“懂……懂……”四个倒霉蛋颤颤巍巍地附和,只希望不要再多出什么幺蛾子了,赶紧把这位大神请走。
殷珂闻言脸色一白,后退一步,护着自己及肩的秀发,面露恐惧,用一种看变态的眼神看着陈副队。陈亦白立刻化作青楼门口迎来送往的老鸨,不要脸地一笑:“小姑娘不用怕,女生是队里的重点保护动物,不用像他们一样剃头发的。”
俞桥把手里的文件往陈亦白身上一摔,问道:“陈老贼,你来干嘛?”
陈亦白干正事儿还是比较靠谱的,听到俞桥问起来了,就把不正经的样子一收,转头对四个新人嘱咐:“人给看好了,听见没?不见了下回吃火锅拿你们涮猪肉。”
“俞小桥儿和殷珂和我走,我们去死者的小区和俞队汇合。”
“死者叫赵业,是个服装公司的经理,住在回盛花园,G栋15层1534。医院里那个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一年前在孤儿院领的。”说到这里,陈亦白不动声色地从镜子里偷瞄俞桥的表情,“他没结过婚,父母双亲都在乡下老家,平时好像也不常联系。”
“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只手机里,技术人员没查到什么特殊的有价值的信息,唯一值得重点关注的,是昨晚十一点十分和十一点三十,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过,很可疑。通话时间都很短,一个不到五秒,一个二十秒,这时间卡得让人太怀疑了。”
“GPS定的位置更奇怪,竟然就在回盛花园,H栋13层,阿城先过去了。”
陈亦白把现在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然后抽着开车的空挡看了一眼两个女生的反应。殷珂倒是还好,不过俞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副队和队长关系看起来很好?”殷珂问了个题外话。
陈亦白“哈”了一声,两眼笑得贼里贼气的:“我们两小时候住在对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个学校一个班还做了很多年的同桌和室友,阿城腿上有几根毛儿我都知道。”
俞桥做出恶寒的表情:“拜托你不要这么猥琐好吗?尤其是提到我哥的时候,我都为他感到丢脸。”
陈亦白无所谓地一耸肩:“俞小桥儿,论起情分来,我也算你哥。”
“滚吧你。”俞桥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三个人赶到H栋13层的时候,正巧赶上最混乱的场面。俞城臭着一张黑脸双手环胸靠在门口,里面戴着眼镜儿的周源和一个八十岁左右唾沫横飞的老太太在争论着什么,老太太拍桌子的声音震天响,尖锐又嘶哑的声音在整个楼层回荡,争论中心人物周源看起来十分担心老太太一口气没吼过去就挂了,显得放不开手脚,在菜市场大杀四方的威风荡然无存。
“本来就是我的!你们非要说不是!看我是老人家就好欺负是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啊?”
“警察怎么了?警察更要讲证据!更不能诬陷我!”
“我儿子给我买的!不信你打电话问他!”
“要是你实在想要,我叫我儿子给你买一个啊!”
陈亦白本来还在旁边看戏,听见老太太话越来越难听,眉毛就皱了起来。这个时候,俞城也不在门口当甩手掌柜了,他两步跨进屋里,脸色像在冰箱里冻了一个月的大冰棍,说话间呼出的气体都带着冰渣子的味道:“老太太,公安执法,公民本来就要无条件配合,你这已经算是扰乱公务了,我们是看你年纪大了还带个小孩子,没说什么重话,不过进局子是没有什么年龄限制的,管是一百还是两百岁,该进去就得进去,就是怕局子里的茶不合您胃口。”说完他扫了一眼墙角处偷偷冒出来的一个脑袋,“别忘了,您孙女儿还在看着呢。”墙角处冒出来的那个忐忑又担心的小脑袋瞬间“刷”地缩回去了。
俞城这一番话有强有软,有退有进,但其实和周源说的没差多少,不过他一个字一个字从容不迫地稳稳吐出来,面色又冷漠如霜,就显得极其强势,每个字听起来都像在冰冷刀锋上滚过一遍,冻得人打哆嗦,又本能觉得危险。
老太太估计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见个心善柔软的周源就可劲儿嚷嚷,这会儿对上俞城就不怎么吭声了,只能面上不愉。由此可见,气场也是很重要的,一样的话,不一样气场的人来说,效果完全不同。
半响,墙角处那个脑袋又小心翼翼地冒出来了,用害怕又担忧的表情看着这边,老太太身后长了眼睛似的,猛一转身朝着小姑娘吼起来:“看什么看!回去写作业去!”说完气呼呼走了,再不管客厅门口的几个人。
周源拿起茶几上的手机,那坚固的手机屏幕竟然被摔出了一个蜘蛛网,他看向俞城,俞城径直转身走人:“走。”看上去一秒钟都不想再留在这里。
“哎,周源,你说你怎么在老太太面前跟弱鸡似的,平时在队里不是挺能说的吗?”陈亦白嘲笑道。
“那老太太年纪那么大,一句话吼一半儿还要喘气,我不是担心她跟我吵着吵着就嗝屁了吗?到时候我找谁哭去。”
“投鼠忌器。”俞桥评价,“这个时候还是我哥顶用,两三句话就搞定了。”
“个丫头片子。”陈亦白嗤笑。
“对付这种为老不尊的老太太,你不能软绵绵地让她拿捏,应该用气势压倒她,然后她就自己焉了,然后再该怎样怎样。”俞桥毫不在意地说,“年轻人,多学着点。”
“是是,多谢桥姐赐教。”周源假模假样的作了个揖,捏着嗓子回俞桥。
“别废话了,赶紧去赵业家里。”俞城的低气压一时半会儿还没降下来。
几个人正边走边说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警察叔叔……姐姐,等一等!”
回头一看,却是刚刚那老太太的孙女儿跑出来了。
“那个……,那个手机不是爸爸买给奶奶的,是奶奶今天早上在小区门口捡到的。”小姑娘涨红了脸坦白道。
几个人其实差不多也猜到了事情是怎样的,所以也没有继续和老太太纠缠,却没想到那个顽固的老太太有个还不错的孙女儿。
“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吗,小姑娘?”俞桥蹲下身去问这个八九岁左右的孩子。
“就在小区门口对面经常停车的地方,我听见奶奶说是在那里的草堆里找到的。”小姑娘一五一十地交代,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俞城环视了一圈小区内的建筑,也蹲下身,尽量语气轻柔地问:“你认识这个小女孩吗?”他拿出此刻正躺在医院的女孩的照片。
“阮元!”小姑娘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认识她!她去年刚刚转进我们班,一进来就被男生们评为了新的班花,她长得可好看了,我特别想和她玩儿,可是,”小姑娘苦恼地摇了摇头“可是,她平时都是一个人,也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和别人玩儿……”
“你叫什么名字呀?”俞桥抽空儿问了一句。
“任佳。”小姑娘回答。
“你认识她爸爸吗?”俞城接着问。
“家长会的时候见过一次,其他的就没见过了。元元每次都一个人回家,好可怜啊。”任佳皱起眉毛,仿佛对元元的遭遇感同身受,“不过这个月,我好像有几次看见一个叔叔送元元回家,不过那个叔叔不是她爸爸。”
几个人对视一眼,明显都觉得这中间有猫腻。
“那个叔叔是什么样的呢?”
“我记得!他每回穿的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和元元爸爸差不多高,看上去很没精神,不过对元元蛮好的,我还看见过他陪元元去喂流浪猫。”
“好的,任佳,谢谢你啦,赶快回去吧,不见了奶奶会着急的。”
“殷珂,你送任佳回去。”俞城嘱咐了一句。
“亦白,你回去查一下这个叔叔。现在我们赶紧去赵业家,耽搁太久了。”俞城加快速度,向G栋走去。
梅城正是夏天,炎炎烈日烤灼着钢筋水泥,几个人从清晨到现在基本一刻没歇,警服被汗打湿黏黏的贴在皮肤上。1534的门一开,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卧槽,这空调怎么打这么低啊,冻死我了!”陈亦白摸着胳膊。
俞城感受了一下:“估计在二十二度左右。”
屋内摆设特别冷清,只有必需的一些家具,颜色也偏冷色系,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怪没有人气儿。
玻璃茶几下面一层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俞城拿出底下放着的一罐茶叶,手一抹,淡淡的灰痕。烟灰缸里两只不同的烟头,垃圾桶里有一个纸质茶杯。
“茶叶罐头上都蒙了一层灰,怎么就突然有人上门拜访了。”俞城从垃圾桶里小心地取出纸杯子,低声说。
殷珂有些不确定地问:“说不定是巧合?”
俞城摇了摇头:“你是刚来的,要记住,做我们这一行的,没有巧合。一切你以为的巧合,都有可能导致案子成为悬案。”
殷珂心底其实还是有些不认同,但还是老老实实“哦”了一声。
阮元的房间非常整洁,天蓝色的窗帘遮住外面的所有光线,淡黄色小碎花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码在床头,床单连褶皱都不多。这里和大厅空荡荡的风格相一致,不过由于过度干净有条理而显得有了一点点人气,这人气也是冷冷的,仿佛是因为这个房间的小女主人觉得她只是一个寄居者,所以所有的整洁都太过刻意和收敛,尽失自然。
俞桥默默看着这个屋子,伸手将落到地上的蓝色书包提到小书桌上。她低着头,仿佛回忆着什么。
俞城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近乎温柔地低声说:“走吧,去搜主卧。”
主卧的大床非常凌乱,被子卷成了一坨,一半耷拉在地上,一半还留在床上,空调遥控器就在床头柜上,显然主人离开时非常匆忙。但这所有的都不如地上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引人注目。
“窃听器。”俞城下意识又皱起了眉。
“已经坏了。”陈亦白摆弄了一阵,无奈地把窃听器装进证物袋。
第二天上午,医院那边传来消息,阮元醒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特殊,阮元看上去和任佳完全不同。她半躺半坐着,低着头,放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但她的背影看起来柔弱又无助。
“元元?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俞桥轻声问。她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像清风舒缓地拂过湖面。顶着一张单纯无害的美人脸去行强盗逼迫之事的事做得多了,竟然忘了静下心来的自己,也是温柔的,细腻的,像天上柔软的大团的洁白的云,像自然流淌过的小溪。
“……我不知道……”元元侧过脸,露出红肿的眼睛,一双眼睛里满是绝望和痛苦,仿佛这时顺便的一句话,都可以是压垮她的那根稻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除了浓厚的惊惶悲伤,什么都看不清,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本该清朗的明月。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懂你,我懂你的痛苦,懂你的孤独,懂你的害怕,我们是一样的人,你可以相信我。”俞桥低声说,轻轻地笑起来,试图走几步去接近元元。一同来的俞城默默找了个角落把自己的气息隐匿了起来,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十岁的时候,福音孤儿院做了个活动,我现在的爸爸来照照片,他发现了一个人在楼顶的我,以为我想不开,然后,他和妈妈商量,领养了我。”回忆到往事,俞桥皱着眉笑了笑。
“我一开始特别不适应,先是排斥,但又害怕,我觉得他们不是我父母,但又知道,如果离开他们,我就又要回到那个又小又挤,每天只有小屁孩的哭喊吵闹声和阿姨们嫌弃表情和咒骂声的小院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讨厌那个地方,所以才觉得那里这么糟糕。但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去。”俞桥坐在床边,徐徐说着,慢慢的,自己也不知是在和元元说,还是和自己说。
这场交心的谈话持续了一整个上午,俞桥成功打开了阮元的心扉,套出了有限的线索。
阮元说,她很不喜欢她的养父,她害怕他,提到赵业的时候,元元瑟瑟发抖,就像小羊羔看见一只狼一般。提到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她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地说养父带着她开车去了公路上,然后养父和人吵架,她乘机跑下来,然后不小心滑下去了。
再问她和养父吵架的人是谁、什么样子等等问题,她就一声不吱了,逼急了,就红着眼圈说不知道,任俞桥好说歹说,她却再不开口了。
然而,到了下午,却传来了阮元不见了的消息。警局简直炸开了锅,派了四个人看着,上午还刚问过话的人,下午就在医院人间蒸发了,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一个一身灰色的男人带走了!
陈亦白简直想当着四个新和尚的面儿掀桌子,四个活人!还是大小伙子!一个躺在床上的小姑娘都守不住!不如早点去庙里敲钟吃素!
“凶手很关注阮元,所以才能第一时间把她弄走。”俞城分析道。
“是的,我们要先去关心一下怎么把阮元找回来吗?”陈亦白问。
“不用,我现在觉得阮元跟着那个灰色衣服的男人不一定会有危险。灰色衣服,你想到谁?有可能他就是任佳提到的那个男人,从上午的问话来看,阮元和那个人应该是认识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她没有透露关于凶手的什么信息,但对于养父的死又十分恐惧,她和赵业的死应该没有关系,但她可能和凶手有关系。凶手应该不会伤害她。”
俞城敲了敲桌子,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现场是离梅城那么远的青山公路?还偏偏是死亡角?如果是一般的有预谋地在偏僻地点进行谋杀,那还正常,可是我们却在死者小区门口发现了嫌疑人的摔碎的手机,这种情况过激杀人更有可能,可是过激杀人却选择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是很奇怪吗?”
“你是说,凶手选择死亡角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陈亦白一激灵站起来。
“我是这么觉得的……”俞城沉吟着。
“死亡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除了车祸特别多,底下有一片快成精了的竹子林,也没别的了吧?”
“我有个女儿,十岁大……,八年前就是在这个拐角出了车祸……”司机大哥感伤的脸在俞城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
这场谋杀案发生了不到两天,各种线索杂乱无章却又隐隐有所指向,目前还差一条贯穿所有的线,把所有的线索完整地串在一起。
两个身量相当的男人,青山公路死亡角,遗失在死者小区门口的手机,客厅里的纸杯子,卧室里的被摔坏的窃听器,阮元与赵业、灰衣男子的关系……,凭这几个关键词,似乎可以组织出几个版本的完整故事,但是还是少了点什么……,杀人动机呢?凶手杀人的动机是什么?灰衣男子是凶手吗?窃听器是谁装的?为什么要装?一切猜测都需要一个绝对有力的证据来支撑……
“亦白,你带几个人去阮元的学校和小区附近打听一下阮元最近的活动和社交。这个案子里面,阮元应该是最关键的那个因素。”
“知道了。”陈亦白立刻起身离开。
陈亦白之前窝着的椅子余温还没降下去,门就被暴力地推开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哥!我想负责元元的搜寻任务!”俞桥睁着一双虎眼,气势汹汹地宣布。
“……可以,但是,普通的搜寻程度就可以了。”顿了顿,俞城又尽量不显神情地说,“还有,不要感情用事。”
但是显然这个妹妹并不把这个兄长兼上司放在眼里,话没听完就一溜烟跑了,只留下“知道了~”的女高音在警局里飘荡回响。
“……回家让老妈收拾你。”对此,严肃正经的队长只能毫无意义地对妹妹的背影说。
傍晚的时候,陈亦白带来了消息。
“那个学校的老师屁都不知道,而且阮元的人缘不怎么样,只有几个小男孩说看到过阮元和一个灰色衣服的男的一起在后街出现过。倒是后街的小贩,都认识阮元和那个男人,他们说,那个男的近一个月来经常出现在阮元身边,他经常去买橙子给阮元吃,身量和赵业差不多,但是精神特别差,看着特别没人气儿,不过对阮元特别好,基本有求必应。你还记得,小齐说凶器很有可能是把水果刀吗?我觉得那个男的非常可疑,基本已经确定是他了。”陈亦白一口气说完,气儿都没喘一个,说完就花孔雀开屏似的摆在那儿。
俞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示听到,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陈亦白对自己的调查报告受到轻视感到不满,把俞城扒拉开去看电脑上显示的页面。
“你查青山公路死亡角的车祸记录干什么?”
“一个猜测,等一下告诉你。”俞城把陈亦白的脑袋推到一边。
不一会儿,俞城停住了,陈亦白一看,是一个叫蒋良的面包车司机的车祸记录。上面显示,五年前,蒋良和他的妻子女儿开车走青山公路,路过死亡角的时候,和一辆大卡车撞了,女儿当场死亡,妻子半个月后和他离婚。
陈亦白的眼神下移,落到将良女儿的图片上,圆圆的脸蛋,笑得弯弯的大眼睛,甜美可爱的小酒窝,羞涩抿起的小嘴巴,正是八九岁的天真无邪的样子。陈亦白心里想着“这小姑娘真招人疼,可惜了”,一边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感觉。越看越奇怪。
想了一会儿,陈亦白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她和阮元长得贼像!不是长相,而是神似……,不过长相也有点像来着。”说完他又盯着那张图片猛瞧,要看出花儿来似的。阮元作为一个敏感的孤女,其实从来不会如此放松地笑,但是她和蒋圆,又的确是一眼看上去就有点像。
“她叫蒋圆,小名圆圆。”俞城凝视着图片说。陈亦白细细一看,果然在右下角空白处看到了“圆圆”二字。
“这么巧?她也叫圆圆?”陈亦白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两个同音字。
“我们现在去一趟朝花小区,肯定能发现更巧的事情,走吧。”
一眨眼两天过去了,从城南高速收费站传来了发现一男子和阮元的消息。
俞城一行人赶到的时候,中年男子和阮元正在一家土餐厅里坐着,俞城细细地观察,确认那就是蒋良。
那个穿着灰色衬衫,黑色长裤的中年男人,从背包里翻出一个橙子,熟练地用水果刀划了几下,沿着几道线交会的地方把橙子皮挑出来,三两下就把一个完整的橙子剥了出来。对面的阮元接过橙子,一瓣一瓣地掰开吃,桌下两只又白又直的腿轻轻地晃悠着,好像她此刻不是坐在一家装潢陈旧、又小又乱的小餐馆,而是在炎炎夏日下,有高大白桦树帮她遮着阳光,有哗哗作响的白桦树叶和清脆的鸟鸣,有清凉的河水缓缓淌过,而她坐在荫凉的桥上,一边吃着剥好的橙子,一边在微风中惬意地晃荡双脚戏水。
和在医院的拘束无助不同,此刻的阮元是如此的安心与放松,如此地像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样子。
蒋良微笑着将纸巾递给阮元,他已然有些斑白的头发和抹不平的皱纹,使他看上去十分沧桑。这个男人眼里透出一种温和的光,而那光是新的,是好不容易从那片浑浊里爬出来的,也是他的新生,他不能没有这光,没了这光,他就要枯萎了。
两个人相处十分和谐温馨,这屋子里没有哪对父女能比他们看起来更融洽。然而这温情总是要被现实打断的,俞城和身后的几个人走到桌前站定,亮出手中的证件:“警察。”
蒋良愣了一下,望向俞城,又不舍地看向阮元,眼里有意料之中,也有遗憾。遗憾,大片大片的浓烈的遗憾。他站起来,摸了摸阮元的脑袋,开口声音带着沙哑:“照顾好自己。”阮元低着头一声不吭,她的腿已经不晃悠了,整个人就像一座静止的雕像。
两个人都被警察带走,然后分开上了两辆车,分开那一瞬间,阮元突然出声,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爸”,然后头也没回,忍着眼泪跟着俞桥上了车。蒋良就像傻在了原地一样,工作人员推着他往前走,他就不分方向地随他们推着走,一边走一边僵硬地笑起来,越笑嘴角咧地越开,最后他笑出了声:“她叫我爸爸了……叫我爸爸了……”
“这是我们在你家搜到的水果刀,DNA已经验过了,上面的血就是赵业的。”俞城拿起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的赫然是把血迹斑斑的水果刀。
蒋良漠然地看着那把刀,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你的车牌号也和监控上的对上了。”俞城看蒋良没有反应,继续刺激道。
“警官,你不用再说了,我承认,是我杀了赵业。”蒋良叹息了一声,打断了俞城。
“……那好,你自己从头说吧。”
蒋良默默坐着,良久,他突然笑起来,起初是苦笑,然后是大笑,最后是凄厉的笑,那笑声盘旋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刺破耳膜,几乎室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蒋良是个疯子,正要制止他的时候,他却突兀地停住了。他一停,那刺耳的笑声散去,凄厉和酸涩就弥漫开来,他就那样苍老而无力地坐在那里,鼻头发酸,面色凄苦。
“各位警官都好年轻呐,还没结婚吧?”
“那你们肯定不会懂得我的心情的。”
“我有个女儿,小名叫圆圆,因为她的脸肉肉的圆圆的,特别可爱。五年前,就是在死亡角,我女儿没了。她才八岁。”短短几句话,这个男人已经忍不住抹了把眼睛。
“我女儿她特别乖巧,从来不用我和她妈妈操心,特别懂事儿。但是她不是特别开朗活泼,我之前还一直在想怎么让她更乐观一点,没想到突然她就没有了。”蒋良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五年了,这个伤口一直在淌血,从来没有要愈合过。
“那之后她妈妈就和我离了婚。”
“当我看见元元的时候,我觉得是我的圆圆回来了,你看,她们名字都那么像。可是元元她过得不好,她总是孤孤单单的,看上去那么可怜,也没有个朋友陪陪她。我不禁想到,要是我的圆圆也是这样一个人可怜巴巴的,我一想到我就心痛地不行。元元的警戒心非常强,我花了好久才让她相信我。
她最喜欢猫,我就给她做了一个猫猫的玩偶。她喜欢吃橙子,但是不喜欢把橙子切成几块,喜欢一瓣一瓣掰开吃,所以我身边经常带着纸巾和水果刀。”
“大概一个星期前,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大热天的,她还穿着高领的衣服,别人不小心碰一下,就惊恐地跑开。我对那个赵业有意见已经很久了,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好好用心养元元。不久,我无意间看见赵业和元元两个人在一起,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那个赵业看元元的眼神不像父亲,哪怕他只是个养父。
我脑子里突然有个疯狂的念头冒出来,我努力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我实在无法放下,我怕自己是多心,但又怕自己没多心反倒害了元元,就决定去元元家看看。趁着赵业去阳台打电话,我把从黑市淘来的窃听器装在了赵业的床底下。”
“我希望我的直觉是错的,那我的元元就还能健健康康的,还有快快乐乐的可能性。但是,当天晚上,我就听到了那些恶心至极的东西!那个混账!人渣!我快要气疯了!我只想咬死他!咬死他都不足以弥补他的罪恶!”
蒋良的表情剧烈扭曲起来,青筋爆出,面目狰狞,恨意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
“他对不起元元,他是个禽兽!我想也没想,打电话警告他,约他到死亡角。他就该在那里赔罪!他就该在那里结束!
但是他竟然没有理会我,直到我到了他家小区门口,我才发现他根本还没出来!我把录音发给他,他这才慌了,屁滚尿流地下来了,求我不要把录音发到网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呢?我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呢?”蒋良又开始大笑,笑中满是报复的快意。
“不过我没想到他把元元也带来了,还企图用元元威胁我。呵,我把元元抢了过来,让她躲远点,然后我杀了他,就是用那把水果刀。不过后来我找不到元元了,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我以为,她和我的圆圆一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段长长的独白说完后,蒋良急速喘了几口气,然后坐在椅子上,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没有其他的情绪,只觉得累,好累,白茫茫一片。这几段话中浓缩的所有爱憎喜怒,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大起大落的心情,他这辈子仿佛都在这几段话中过完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强烈的情绪分给余生。
该了解的信息都了解了,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在满堂寂静中,坐在俞城旁边的俞桥轻声问:“阮元,在你心里,只是蒋圆的替代品吗?”
蒋良放松下来的面孔又僵硬起来,他欲言又止,仿佛想否认,但又无法肯定。
“蒋良,我只想跟你说,哪怕是孤女,也希望你对她的爱是纯粹而独一无二的,她也有权得到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爱,而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的爱。”说完,俞桥率先起身离开了。
“哥,我觉得我运气特别好。”俞桥把脑袋搭在俞城肩膀上,做濒死状。
“怎么了?”
“遇见了你和爸爸妈妈,好吧,还有陈亦白,虽然他真的很欠揍。但是遇见你们真的特别幸运。”
俞城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陪她。
“哥。”
“怎么了?”
“我们领养元元吧,给老爸老妈找点儿活干,省得天天强迫我们去相亲。”
“好。”
“爸爸,我知道你要在里面呆很久,没关系,我会等你的。”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元元认真地看着蒋良的眼睛。明明很稚嫩的脸庞,那认真的神情却让她显得像一个沉稳的大人。
“我现在在姐姐家里住着,他们对我特别好,我很开心。”元元笑了起来,眼睛眯成可爱的月牙,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这一刻,她又回到了小孩子的模样。
“特别开心能遇到你,爸爸,你在里面要好好的。”元元笑着,眼圈微微泛红。
蒋良隔着一道玻璃,慈爱地看着元元,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好好照顾自己啊。”
窗外阳光明媚,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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