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姐

      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有一条横跨河南河北山东三省的河，它就是《尔雅·释水》中“禹疏九河”(太史、复釜、胡苏、徒骇、钩盘、鬲津、马颊、简、洁等九河)里的马颊河。马颊河源自母亲河――黄河，因此，既有挥笔改道的狂野之风，也具孕育文明的灵秀之气。冯村便是依此河而居的一个小村庄，自先祖定居，便演泽着生活悲喜。

      族姐兰杏儿，四十年前，便降生在这里。她是我远支大伯的女儿。模糊的记忆里，常常出现大娘慈爱的笑容，常常有杏姐带我们几个小她几岁的同宗姊妹玩的情景，当然记忆更深些的是陪她喊救星的经历――这应该是儿时记忆里唯一清晰的集体活动了吧。

    喊救星，不是游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三十年前的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炊烟袅袅的傍晚时分，经常有或叔家或伯家的小伙伴们尖厉的声音划破长空：“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快来吧，俺爹打俺娘啦……”，之后，便听到街上人们奔跑声，斥责声、劝慰声、哭泣声……，然后又回到饭香氤氲的寂静里。因了杏姐常带我们玩的缘故，每当听到她喊救星，我们几个小粉丝一准扔下碗筷，吼着“秋（杏姐的爹叫秋）大爷打秋大娘啦，都快去吧”，一路狂奔到她身边。也因了她比别人喊的频繁的缘故，练出了一副好嗓门儿，一张口，就像卖糖锣的吆喝――脆响有韵味儿。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封住了我想出门的欲望。三天了，百无聊赖，想杏姐了。忽地发现整整三天没听到杏姐的吆喝声了。应该是严寒冷却了大伯火爆的脾气吧？心里一阵轻松。

      吃过晚饭，爹呵着手从外头回来了。娘接过大氅，问：“大嫂回来没？”父亲一脸惋惜：“没。把妮儿要回来了。”……

      哦，原来大娘受不了大爷频繁的暴力，在三天前，大爷又去喝酒的漫天飞雪的夜里，带杏姐毅然出走。听说大娘是从四川只身逃难过来的，她又能去哪里呢？

      爹说，前天打听到大娘和杏姐被十里外一个光棍收留。昨天村里一众壮年开会商量，今天去抢人。怎奈大娘宁死不回头，只得带杏姐一人回来。

      唉，杏姐，我的杏姐！

      没了大娘，杏姐的眼里也失去了光芒。看到我们，杏姐也不再那么亲近了。

      孩子，总是喜新厌旧的。转眼，我适应了没有杏姐的生活。上了小学（没了大娘，有个嗜酒如命的大爷，杏姐当然无缘学校），杏姐几乎连名字也消失在了我的童年里。

      小学毕业前夕，村里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秋大爷死了，听说是喝醉酒失足跌井里了。在葬礼上，我见到了失去了往日红润脸色的枯瘦的哀嚎着的杏姐。却没来由地一喜：“以后杏姐可以跟大娘过了吧！”

      过了几天，听小伙伴说杏姐跟四叔四婶过了（二叔三叔早夭）。四婶？那可是全村最彪悍最不讲理的。

      唉，杏姐，我的杏姐！

      上了初中，学习更加紧张，选择住校就读的我，对村里的一切，知之更少了。

      可是，初二时的暑假，闷热得令人窒息。一个不寻常的消息轰动了全村：兰杏儿疯了！据娘说，可怜的杏姐，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在街上游走，虽然怒气冲冲的四婶被众人劝阻着，但还是一把扯住杏姐的头发，连踢带搡拖回了家。

      唉，杏姐，我的杏姐啊！

      暑假开学的前一天，娘又带回家一个谈不上是好是坏的消息：十八岁的杏姐出嫁了！据说是三十里外一牛姓人家，家境殷实，因为家里主母年轻时生活作风不好，儿子三十岁了，还没人愿意把姑娘嫁到她家。那天，杏姐的婆婆、准丈夫，带着八千块（全村人震撼的数字）彩礼和可以给杏姐看精神病的承诺，一辆三马，载走了我的杏姐。

      杏姐，我的杏姐！

      时间一晃，一年多过去了，杏姐回家了。是被送回来的。据说是病越来越重，把婆婆咬伤了。

      女儿总是不愁嫁的，不出一个月，兴高采烈的四婶，又为杏姐找到了幸福。这次是六十里外城效的一独生子。因天生无左右耳朵，迟迟找不到媳妇儿。

    母亲说，杏姐出嫁那天，很热闹。男方家锣鼓喧天来接亲，四婶接过彩礼――厚厚一沓足八千块的百元大纱，欢欢喜喜把一身红装的杏姐搀上了婚车。婆婆很疼杏姐，当婆婆从四婶手中接过新媳妇儿，一把摸出了寒风中红衣外套下瑟瑟的单薄胳臂，婆婆毫不犹豫，脱下锻面大袄，捂在杏姐身上。

      印象中杏姐似乎过得很幸福。可谁能看得懂命运呢？

      不到半年，杏姐又回来了。白胖的杏姐，仍是一幅痴相，只是安静了许多。迷离的眼中，看不到正常人应出现的丈夫新丧的悲伤。听说她在婆家很受呵护，可惜丈夫骑摩托车在车祸中去逝了。四婶为了安慰侄女，特地接杏姐回来。

      唉，杏姐，我的杏姐！

        不久，杏姐又出嫁了……

        娘说，兰杏儿嫁了个好人家，是个厨子。那厨子出手大方，光彩礼都一万五，眼都没眨，就拍桌上了。

      唉，杏姐，我的杏姐――

      我告诉娘，以后，再也不要告诉我杏姐的消息。自此，杏姐也能一直幸福的生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