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根
4.
继续说我出生那天，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护士告诉朱舟平生了个千金，朱舟平哈哈大笑对护士说说：“你可别想吓唬我！不可能的事儿！”护士说：“我吓唬你干啥？底下带没带把我还不清楚吗？真是个女孩，不信你自己去看。”
朱舟平连忙奔进产房里扒拉开护士自己亲自检查，检查完后往地上吐了口痰，摔门而去。
护士抱着刚出生的我给程桂心看，程桂心别过头去，她哭的眼泪和清色鼻涕掺和在了一块儿：“我不看，有什么好看的，生了个没用的，多了张嘴吃饭！”
程桂心抱着我，自己从诊所走回家的。正下着雨，秋风瑟瑟，刚生产完又加上没有厚衣服，程桂心又虚弱又冷，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每一阵凉风吹到皮肤上都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感觉胸腔里吸了冷气冷的生疼，无数次想把怀里的婴儿丢弃。程桂心感到无力、无助、无奈，她不知道朱福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不知道这个女婴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厄运。她只有听天由命。
我的诞生给整个家庭都笼罩上了悲剧的情绪，朱舟平和朱芳都知道从此家里的生活更困难了，又多了一个抢饭的。朱舟平恶毒的骂着程桂心：“都赖你那装屎的肚子！”朱芳瞪他：“你再说妈一句你试试！”朱舟平一拳把她捣了个趔趄：“臭娘们，长着一张嘴吃饭吃不少还说话气人，赶紧的给人家当老婆去，别吃朱家的饭！”朱福海沉着脸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程桂心低着头站在门边，两只脚紧靠门槛，表情惨淡。
“爹，这个多出来的东西叫啥？”朱舟平问朱福海。
“唉，还真是多出来的，屁用没有，净给人家养老婆。就叫朱多吧，真是个多货。”
于是，在那个有风有雨的初秋之日，我朱多，有了自己的名字。
5.
朱福海给我取名字那天的风雨匆匆与我打了个照面，从那往后，我的人生总会见到那天的风雨，和那天一样冷，一样悲伤。
我9岁那年，朱舟平16岁，他没考上城里的高中。朱福海卖了家里一头猪，找到了村里的大队书记，花钱托关系把朱舟平送进了县城里的一所高中，步行上学，每个周回家一次。
朱舟平第一次从学校回家时带回了我听都没听过的城里玩意儿：一个橘子。我惊奇的盯着那个圆的、赤黄色的东西，当朱舟平剥开它时，我看见了像针那么细的一道汁水喷了出来，我确信它喷进了我的鼻子里，因为我的脸离那个橘子是那样近，以至于朱舟平捣了我一拳让我往后退。
我感觉我的鼻子瞬间一阵酸，然后就是持久的芬芳与清香，这陌生的香气让我想起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去村里山坡上给兔子搂草，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那天的月亮在好远处闪着极亮的的光，整片天空、整片山坡、整片野草都被照亮了，蹲在草丛里的我被月光包裹着，感到很幸福。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拥抱，这样不吝啬、这样光亮、这样为我存在、这样爱我。如果月光有香味一定是橘子味，就是刚刚那一阵喷入我鼻子的芬芳汁液。橘子味的月亮曾经拥抱过我。
那个橘子，一共有九个瓣，朱福海三个，朱舟平三个，朱舟曾三个。
在我出生一年之后，程桂心终于给朱福海又添了一个儿子，就是朱舟曾。他是我的弟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只比我差一岁，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他与朱舟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对朱舟曾总是充满感激与依赖，因为他从不打骂我，从不欺负我。他对我一直都是不搭话、不理睬、不关注。他对我的冷漠，相比起别人对我恶意与苛刻的关注来说，让我感到温暖。
我以为的温暖。
有一天，我忘记因了什么缘由，家中只剩了我和朱舟曾。他在炕上趴着看书，我在窗外晒麦子。刚打下的麦粒，晒干了磨成面卖钱，这就是家里一年主要的收入了。太阳热辣辣的晒着，夏日午后的阳光灼烧着我的皮肤，空气闷热，我想：“一会儿得去鸡舍看看，热的母鸡都不下蛋了。”我心不在焉的拨拉着麦子。
谁知突然刮起风来，天色猛地沉了下去，豆大的雨不由分说噼里啪啦砸下来，地上突然升腾起一阵白色的雾气，鼻子里顿时灌满一股土腥气。老天爷啊！别把麦子淋了啊！我心急火燎的收着麦子，高声呼喊窗内的朱舟曾：“舟曾！舟曾！快来帮忙收麦子啊！要被雨泡了！”
朱舟曾没有出来。他冷静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书了。我焦急而绝望地望着窗户内的朱舟曾，哀求地喊着：“舟曾！舟曾！”他没有再抬头，也没有任何反应。暴雨使我的眼睛模糊，噼里啪啦的雨声让我烦躁，满地被淋湿的麦子使我一下子充满了怒气，我歇斯底里的吼着窗内朱舟曾的名字，尖利的吼着，嗓子要撕裂一样的吼着。他安静而认真的看着书，直到窗户上的雨水哗哗往下淌，淌的看不清他了，我才停止了无用的呼喊。我哭着、喘着收拢麦子，雨水、汗水和泪水似乎把我的力量泡软了，我无力抵抗这大雨，我就像一个在洪水中紧紧抱住一棵树的人，已经筋疲力尽，好想让大水把我冲走啊。我多渴望躺着在雨里被淹没、被冲走，冲向长长的河流，让我顺游而下当一条自由的鱼。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麦子收拢在了一起，可它们已经全湿透了。我站在窗外，不想进屋。干燥的屋内安静的气氛会让我觉得寒冷。
因为麦子全被雨泡了，朱福海回家后用鞭子狠抽了我一顿，我的后背皮开肉绽，我的脸被他扇出了血，我的嘴被打的歪向一边。他并没有问为什么朱舟曾的衣服是干的，他打我时朱舟曾依旧在看书，认真而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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