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前言：有些情感会一辈子在心里，哪怕只是对一只羊。所有的生命都要被敬畏，哪怕没有血缘。
壹
天坝沟是祁连山北部的一个小山村，村庄四面环山，四面都有环山路。站在山顶俯视村庄，环山路就像给村子画了一个圆，生活在圆里的村民，好像被一根无形的向心力牵引着，永远走不出大山。
两年前，村里突然有人免费投资修整这条几代人走了数百年的山路。
两年后这条曾经沟沟坎坎，弯弯曲曲，碎石硌脚的环山路，变成了一条平整宽阔的柏油路，像一条巨龙从村庄展翅飞向大山外面。
此时，在这条崭新的公路上，一辆红色轿车缓缓驶向村庄。司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漂亮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好奇的神色。
车后座坐着一位夫人，面容红润，发髻高高盘起，雍容高雅。头微微后仰靠着坐背，似闭目养神，更像在寻回记忆。
小姑娘看一眼镜子里母亲的神态，若有所思，便轻声细语：“妈妈，你又在想果？”
夫人微微睁眼，神情微顿，慈爱地看了一眼开车的女儿：“这是妈妈走出这个村庄后第一次回来，三十多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果。”
说完，夫人轻轻地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皱眉，心里一阵疼痛。
女儿心疼地在观后镜里注视着她最爱的母亲，安慰道：“妈妈，果有灵性，我们尽力找，肯定能找到，您不要多想。”
接着又试探地问：“妈妈要不你给我讲讲果的故事吧？”
夫人抬头，看一眼女儿，心里触动：“是该告诉女儿这个积压在心里太久的故事了，女儿已经不止一次问起，是自己执念太深，也或是不敢触碰心底的逆鳞。今天说出来，也许从此执念就会放下。”
夫人没有睁眼，脸上又一次显出痛苦的表情，嘴唇紧抿，眉头再一次皱起 ，手指微微收紧又放松，终于启动唇齿，徐徐道来。
贰
夫人乳名苹，10岁之前，苹有妈妈疼，爸爸爱，过着幸福的童年生活。
苹喜欢小羊，10岁那一年，家里有好几只绵羊生了小羊。有一只小羊，毛如白雪，两只耳朵上各有一个黑色斑点，小羊可爱的模样让苹喜欢得不得了，她给小羊取了名字叫果。
苹说：“咋俩的名字合起来就是苹果，甜甜的苹果。”
开春羊要被赶进山里，苹就央求着爸妈把小羊留下来，这只小羊就成了她的玩伴，每天放学回家小羊打老远飞速向苹跑去，然后把两只前蹄搭在苹的肩膀，用嘴闻闻苹的这里，蹭蹭苹的那里，苹和小羊都高兴地跳起老高。
下午放学吃过饭，苹就带着小羊到田野里，草地上，田间地头，小羊吃草，苹背着书包，学习看故事。有时候看见蝴蝶飞过，苹嬉笑着去追蝴蝶，小羊也立刻蹦起来，追着苹跑，苹便咯咯地笑，小羊也咩咩地叫……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天际，也铺满山坡，一人一羊沿着羊肠小路回家。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苹，有爸爸妈妈，有小羊果。
夫人说话的声音慢了下来，而后停顿。女儿抬头镜子里观望，看到妈妈的脸上浮了微笑。只是转瞬间，夫人又充满了痛苦神色，继续轻言慢语。
叁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苹和果唱着歌儿回家，一进门苹看到妈妈摔倒在地，苹大声喊：“妈妈……妈妈……”怎么喊妈妈都不答应，也不睁开眼睛，苹情急之下赶紧去地里找爸爸，爸爸快速回家，又极速送妈妈去村诊所。
苹一个人在家等爸妈回来，很晚很晚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一脸疲惫。
苹问爸爸：“妈妈呢？”
爸爸哽咽：“妈妈去了天国，妈妈没法回来了……”。从此，苹失去了妈妈。
半年后的一天，爸爸领着一个女人回家，女人还带着一个比苹大四岁的儿子亮。
爸爸让苹叫女人妈妈，叫女人的儿子哥哥。苹叫了哥哥，任谁劝都不肯开口叫妈，因为苹心里只有一个妈妈。
爸爸无奈地对女人说：“慢慢来吧，这孩子脾气倔。”
女人勉强笑着说：“没事，孩子小，不急。”
女人的话让苹有点吃惊，抬头对上女人的眼睛，一双刀一样的眼睛露着凶巴巴的眼神。苹的心里难受至极，转头幽怨地看着爸爸。
几天后，苹半夜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
“要么去煤窑背煤，要么把你闺女送走…。”
第二天爸爸背了一个破包袱，去煤窑背煤，苹哭着抱住爸爸，爸爸也泪流满面。
苹把爸爸送了好远，分别时爸爸把苹揽入怀中无奈地说：
“爸爸让苹受委屈了，以后她说什么就做什么，要多忍。”
爸爸走出好远又回头对苹大声说：
“苹，记住要忍……”
爸爸走了，女人就不再让苹上学了，苹每天都在女人的谩骂声中干完所有的家务，多数的时候饿着肚子，有时候一天还吃不上一顿饭。饿极的时候，苹就流着泪想爸爸，想妈妈。
偶尔有空苹会拉着果去放，和果在一起的时候，是苹最快乐的时候，果在地埂吃草，苹也和果一样拔一些能吃得野草吃。有时候苹看着天空发呆，果就用嘴巴蹭蹭苹，似在安慰苹。苹也会把心事说与果听：
“果…我想妈妈了，果…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说着说着苹就伤心得哭，果便停止吃草 ，用脑袋安抚着苹，眼里似乎也充满了泪水 ，“咩……咩……”得叫个不听。
肆
一天早晨，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地笼罩着村庄，也笼罩着苹的心。苹早早地起来，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给哥哥亮做了早餐，亮好似故意没吃完饭就去上学，苹饿极了，端起亮吃剩的饭要吃，女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把打翻饭碗，碗掉地上被摔得粉碎，饭渣撒了一地。
女人像疯了一般，拿起眼前的扫把狠狠地抽着苹，头上，脊背上，腿上……一下、两下……数不清有多少下，苹无力地瘫倒在地……
女人还是不解恨，拿出门后的羊鞭使出浑身的气力抽到苹的身上，苹终于忍不住大声惨叫，叫声惊动了院子里的果，果快速冲过来，一头顶开屋门，看到地上如泥一样的苹到处都在流血，衣服早已经被打得破烂。
女人并没有停止抽打，又一次举起鞭子，说时迟那时快，果毫不犹豫冲过去覆到苹的身体上面，女人的鞭子落到果的身体上，一下……两下……不知道又抽了多少下。果没有叫，苹心疼如刀割，一遍又一遍无力地请求果离开，果没有离开，依然护着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女人终于打累了，停止抽打。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小羊，女人心里吃惊，赶紧把鞭子扔了。
过了一会，女人缓过劲来，仍气愤地看着地上的苹和羊：“碍眼！”女人说，然后把苹和羊扔到院子里。
天终于忍不住下起来雨来，雨水打在苹和果的身上，冷饿疼交织在一起，苹瑟瑟发抖。果似乎只有上气没有下气，苹忍痛爬起来，一点点把果挪到屋檐下，苹身体一软倒在墙根。
伍
迷迷糊糊中，苹感觉一阵疼痛传来。苹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张模糊的脸，慢慢地脸变得清晰起来，是亮的脸。
亮背起苹，打算送苹去诊所，苹摇摇头：
“哥，……没……钱……”
亮抽噎着说：“没钱也要去看！是哥对不起你，哥知道你昨天一天没吃饭，想把早饭给你留点，谁知被……发现了，哥让你受罪了，她下手太狠了……”
苹感激地摇摇头，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苹在亮的肩膀爬了一会，使出所有的气力对亮说：“哥，帮我……逃……出去吧，我……不想在……这个家了。”
亮摇头：“以后哥照着你！”
苹无力摇头：“求求……哥……，送我走吧……”。
亮痛苦地闭上眼想了一会，终于下决心帮苹。
在学校周围的麦田尽头，有一个小土房，是看田人曾经住过得地方。听同学们说那里有鬼，所以很少有人去那个土房。
亮有一天无意走近土房扫了一眼，里面除了尘土什么也没有。
亮决定把苹送到那里。
亮顺着一条水沟把苹悄悄地背到土房里，铺了一层干沙子，找了一些干草铺上，让苹躺在里面。
亮回家后，女人也在家。
女人问亮：“看见死丫头了吗？”亮摇头。
女人不再追问，也许这正是女人要得结果。
第二天，亮悄悄地在书包里塞了一点吃剩的馒头，上学的时候送给苹 ，苹感激万分。
苹问起果，亮摇摇头：“果怕是没救了。”
苹伤心欲绝，再一次请求亮，帮忙照顾果，亮答应了。
第三天，亮依然给苹送一点馍，还带了一瓶水。离开得时候，亮挣扎了很久，还是鼓足勇气告诉苹：
“果死了……”
苹没有再哭，而是求亮帮忙把果的尸体埋了，苹说：“院门前面的小山顶有一棵小树，就把果埋在小树旁边！”
陆
第四天的时候，亮如时给苹送馒头过来，土房里已经空无人影，亮疯了一般找遍了土房的周围，没有找到苹。亮又回到土房，在土房地上铺的沙子上面，写着几个字：
“哥，谢谢你！我走了。”
离开土房的苹强忍着疼痛，找了一根树枝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在山路上，像北边的大山出口走去。
曾经听妈妈说过，出了山北口有一个村庄叫黄家泉，那里有咕咕的泉水，喝了泉水的人都是善良的人，妈妈的话不断萦绕在苹的脑海，苹加快了坚定的脚步。
那夜月亮很亮，一直照着苹前行得路。苹不再害怕 ，也不再怯懦，苹坚信走出山口就有活路。
太阳升起得时候，苹终于走出山口，同时看到前面的村庄，苹欣喜若狂 ，然而，因为虚弱终究一头栽倒在路边。
再醒来得时候，苹躺在炕上，旁边还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发现苹醒了，他们兴奋地凑到苹的跟前：“孩子你终于醒了，你睡了三天三夜了！快喝点水，这是泉水，喝了好得快！”
苹感激涕零，知道是他们救了自己。
年轻夫妇三十出头，一直没有孩子，想把苹当做自己的孩子，苹答应了。
于是苹又回到了有爸有妈的幸福时光，新的爸爸妈妈把苹再一次送进学校。
再后来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苹把养父养母接到身边，让他们过着幸福的晚年。
然而，她始终忘不了果，忘不了天坝村的所有。
柒
讲完故事的苹早已经身居泪下，前面开车的女儿也同样满含热泪：“妈妈，原来你吃了很多苦！”
苹没有说话，一直用纸巾擦拭眼泪。
女儿又说：“妈妈，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投巨资修这条山路，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回来看果对吗？”
苹轻轻点点头说：“还有外公和亮。”
苹又说：“这是我多年的心结，每到雨天，我会更加追念果，想起所有的疼痛。”
捌
车子终于缓缓入村，苹从车里走出来，环视村庄。苹看到了那个山坡，山坡依然还在，只是山上的小树已经长成老树。
苹惊喜，急不可耐地来到树下 。树旁有一个小土堆，土堆上看样子被新添了土，苹不确定那一定是果。
就在苹沉思得时候，坡上又多了一个人。
苹的女儿脱口而出：“你是亮？”
苹也猛然醒悟：“你真的是亮！哥……”
苹紧紧握住亮的手无语哽咽。
亮说：“新添了土，知道你有朝一日会来看它，就每年给它上面添新土，怕你来了找不到它，当年是它救了你。”
亮又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三十五年了……她二十年前得了暴病走了，我替她赎罪。”
苹摇头：“哥……当年你也救了我！今天我回来就是放下了过往，放过了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苹和亮相望着，心里都久久不能平静，心里又都无比安宁，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过得安宁。
过了很久苹说：“我父亲还在吗？”
亮回头看向自家小院，院子里一个老人佝偻着腰正看向山顶。
亮说：“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苹和女儿亦转头看向院里的老人，久久地相望……苹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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