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是在那个“十年”中度过的。
那时,每个农村几乎都有从城里下放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全校师生就敲锣打鼓,站排列队到村口迎接过一批。
当时,村上(那时叫大队)还没有建好青年点,刚来的知识青年们都被分散安排到农户家中。我家是贫农成分,父亲是党员,又是生产队的干部,所以也被安排来了两个女青年。
其中一个叫韩如月,长得水灵俊俏,一进门来就亲切地喊母亲大姨,声音甜脆,像银铃似的悦耳好听,其实母亲也不过大她十多岁而已。
我也喊她阿姨,可她摸着我的头,充满温情地说:“小弟弟,错了错了,差辈了!叫姐姐才对。你就叫我月姐姐吧,好吗?”
我点点头:”好,月亮姐姐!”我竟随口给多加个”亮”字,月姐姐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脸蛋:“是月姐姐,不是月亮姐姐!”
“我就叫你月亮姐姐!”
”小家伙还真挺乖的,好吧,我就做你的月亮姐姐!”
那年我九岁。
那个时代,城市对农村人来说是及其陌生的,城里人在农村人眼中是高贵无比的,是要敬而远之而不能亲近的。可是月亮姐姐一来就拉近了和家里人的距离,热情地相处在一起,很快就像一家人一样。月亮姐姐人长得水灵灵的,却扑实真诚,一点也没有城里人的娇贵。
但是,月亮姐姐毕竟从来没有干过那么重的农活,头一天下来,她白嫩的手上就打满了血泡,人也累得没了精神,从地里收工回来就一头扎在炕上爬不起来了。
母亲很是心疼,烧了洗脚水,端在炕沿边儿,让她烫烫脚解解乏。我分明看见她在把脚放进水盆里的时候,眼里有打旋的泪珠儿。
月亮姐姐对我很好,没事的时候,就逗我说笑话,看我写作业,见我喜欢画画,她表现出异常的惊喜,一个劲地夸我聪明。打那以后,一有空就教我画画,使我的画技突飞猛进。我美术课的成绩,惊呆了学校的老师们,都说我有超常的美术天分,可他们那里知道,我家中另有一个教我的老师。
那年春节,月姐姐从家里回来,给我和弟弟们带回了好多糖果不说,还给我带回来好多好多的画画用具,有绘图铅笔、画笔、颜料,还有一个有些发旧的画夹。我都好好喜欢,那一刻我高兴地欢呼雀跃,月亮姐姐告诉我,说这些都是她上学时使用的。
在月姐姐的细心辅导下,我不但学习了素描、色彩,知道了大卫、马赛、美迪奇,还知道了许多农村娃根本没听到过的外国大画家的名字,如罗丹、梵高和毕加索等。
月亮姐姐虽然叫母亲刘姨,相处得却如同姐妹,母亲觉得这个城里的女孩离开了亲人和舒适的城市生活,跑到农村来受苦受累,真是难为了她 ,就在生活上刻意地关照月亮姐姐。
那年春,月亮姐姐上田里插秧落下了肚子痛的毛病,每个月都要难受几天,母亲从我老姨的公公家里淘弄来一个叫百花红的偏方,由几十种不同花的花瓣组成。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凑齐全,亲手熬好了给月姐姐喝,终于治好了病。一向爱说爱笑的月亮姐姐因感动而哭得一塌糊涂。就从那时起开始喊母亲做了“干妈”,母亲也乐不可支地说:“我生了四个小蛋子,巴不得有个女儿呢!”
后来大队建起了青年点,月亮姐姐搬走了,我难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月亮姐姐仍常常来家和母亲聊天,帮母亲做家务,检查我的画。
又一年春节,月亮姐姐过完年从城里回来,一直很不开心,原来他爸爸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内蒙,月亮姐姐这次回家根本没能见到她的爸爸。
几年后,大多数下乡青年回了城,月亮姐姐却受他父亲的影响,一直也没能拿到回城的指标。其他几个没能回城的青年都很沮丧,月亮姐姐却没有,依旧满脸阳光灿烂,说;“大不了就在这儿找个人家嫁了算了,我看农村也不错啊!”
那年暑假的一天,我瞒着母亲约几个小伙伴跑到村外的养鱼塘野浴,狂妄的我在水里展示着并不高超的泳技,结果不慎误入了深水区,我想奋力游出来,却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慌了神,身子却越来越沉,伙伴们发现了,惊慌四措地喊着四下散去找人。这时,在不远处的小河边洗衣服的月亮姐姐跑了过来,不容分说地就跳进水里,把我推上了岸,自己却陷在淤泥里没能上来。
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把月亮姐姐救上来了,千呼万唤,月亮姐姐依然闭着眼睛没有回声。我扑在月亮姐姐的身上,嚎啕大哭:“月亮姐姐!月亮姐姐!”可她却永远听不到了我的声音。
我的月亮姐姐就这样真的永远嫁给了远离城市的大山里。
1983年7月,我考上了一所美术院校,毕业后留在了月亮姐姐曾经生活过的城市里,但我却再也无法寻觅到月亮姐姐那俏丽的身影。每年回家时,我都要去山脚下月亮姐姐的坟上,烧一些纸钱,以寄托我无尽的思念,每次我都会透过泪水,依稀看见月亮姐姐那张俊美而和气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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