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也曾曰
那个生下我父亲的人,昨晚走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新芽萌出,旧叶凋零。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这个迎来送往的年纪,一只手牵着小的,一只手搀着老的。一半欢喜一半哭泣。
回头望,仿佛还能看到她坐在场院的杏树下,一边听着蝉鸣纳凉,一边梳理着湿漉漉的卷发。夏日的午后,沤热,静谧。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树叶间穿过,在地面上印出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的圆的影子,是一个一个小的太阳。
她不喜女孩,是以我印象里并没有一个慈爱的奶奶。不记得她抱过我,只记得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训斥,再匪手(fei shou)(淘气),夯(hang)(打)你哩!伴以横眉立目的表情,虽然说过无数遍,却从没一次舍得真的拍我一下,但已经足以让幼时淘气的我胆战心惊,以致今日依然记忆犹新。
她生于解放前,娘家家境不错,可惜她幼年丧母,跟着后母长大。我不知道她在娘家过得怎样,她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不过想想再好的后母总比不得亲娘贴心吧。20岁上一顶花轿把她抬到了爷爷家,嫁给爷爷后,日子贫寒,所有的习惯只保留下一个,爱干净。哪怕再旧的衣服,甚至没用的布头,都被她洗的干干净净。家里院里的地面也总是一尘不染。
夏天时,她闹过一阵子病,后来慢慢好了。都想着她躲过一劫,从此就好起来了。不曾想昨晚她突然的就去了,我并没有能见她最后一面,只是听姑说她整个人已瘦的不成样子。病了大半年,已然是油尽灯枯。
晚上辞灵,跪在她的棺前,看着忽闪忽闪的长明灯,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旁边的叔伯婶婶一边给她烧纸钱一边絮絮的说,你的孙女们来看你了。就像她还听得见一样。
第二日出殡。棺木抬出来,停在路中央,上面盖着大红色点缀流苏花朵的棺罩,像是又一顶准备出发的花轿,只不过里面的人已经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她的儿女请了哭灵的和唢呐乐队,白的孝衣蓝的孝衣红的孝衣在棺侧围定,唢呐声起,闹喳喳高音低音响作一团,悲音里竟然透着欢喜,是在跟她说,不要怕,这既是结束也是开始吗?还是在跟她说,此去路上并不寂寞,因为那边有爷爷等着她?
哭灵的女人表情动作夸张,哭着又唱又说,努力的表演着悲痛,引围观者泪落纷纷,我却觉得像看一场表演。她的一套说辞可以给任何一个逝者适用,像一个万能的相框。她嘴里的那个人只是一个逝者,那不是她,不是我心里的她,更不是她儿女心里的她。但是围观者买哭灵人的账,他们窃窃私语说,这个女人哭得好。我在心里长叹,说到底,葬礼不是给逝者看的,只是让儿孙心里有个安慰,给活人一个交代。
哀乐声里,我只是不停想,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她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被禁锢在自己的躯壳里,除去昏睡的时间,她在想些什么?她可有什么遗憾?这些都永远的不得而知了。死亡是这世上最难跨越的隔阂。
鞭炮响起,儿孙们最后给她行礼,看到父亲大放悲声不能自已,我才真正意识到,她真的走了,以后这世界上再也无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音容笑貌也会慢慢在我们的记忆中淡去,直到她成为一个符号,一个纯粹的称谓。
一众抬棺木的人齐喝,一,二,三。棺木被抬起,红色的孝衣在棺前举着大红的纸灯笼给她引路,众人随在棺后,向选好的墓地走去。
扫墓坑,放棺木,一锹一锹的土撒下去,一个新的黄土丘在地面隆起。瓦盆打破,新砍的柳枝斜插在一侧,哀杖也插在一侧。最后一次跪下磕头,告别,把对她的感恩哀悼也许还有愧疚都一起埋下去。
所有的纸钱都被点燃。黄的纸钱被红的火舌一点点舔食,吞吐着红的火青的烟,扭曲变形,从黄色变成红色再变成黑灰色,被风吹着,直卷上半空。
袅袅的青烟中,一群群轻盈的黑蝴蝶飞着舞着,它们在她墓前忽高忽低的盘旋,是人生最后的谢幕吧。我的泪不由又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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