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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茗山本是无名山,前后距村数十里,刺灌丛生,山路崎岖难行,树木遮天蔽日,山中少见天光。本地人都会绕路而行,迷失此处的从来都是羁旅乡客。
自从我把这清茗茶摊设在了山脚下,来往行人暂有歇处,这清茗山的名号也就传了开。我只卖茶,从不指路。清茗山怨气太重,无缘之人知路也难以穿过。所以,我的另一份差事就是上山为无缘之人拾捡尸身,新立坟冢。
麻衣破布的持仗僧人也见过,束发持剑的侠女也见过,从来都是一刻缘分,此后两别。
唯独她,隔个三天两日的便要来讨茶喝。
01
我笑话她:“纤手可破新橙,肤白可映春雪,姑娘你生得美,要去长安城里讨个夫家都是容易的,何苦在我这讨茶喝?”
她挽起衣袖,往白瓷杯中扔进一片茶叶,提起尖嘴壶,热水冲得茶叶直打旋。
“一片茶叶能泡出个什么味儿?也算我大方,你再多放几片吧!”
“不必了,你这茶摊孤怜怜,我这小女子孤怜怜,那髯毛大汉也孤怜怜,那赤脚妇人也孤怜怜,孤怜怜的人配孤怜怜的茶,岂不妙哉?”
“说辞倒是番好说辞,就是这一片茶叶可喝不出我清茗茶的韵味啊!”
“不够韵味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我看她心意完全不在茶上,又偷偷的往她杯中添了一些茶叶。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道姑。”
“你居然还有朋友?”髯毛大汉横插一嘴。
“别打岔!我那个朋友呢,就是这清茗山西南方向二十里处忆落山上青眉观的道姑。她本来不应该是道姑的,如果她出生在一个爹亲娘爱的家庭,或者是家财万贯的有钱人家,也不至于四五岁就被亲生爹娘扔到青眉观外。青眉观的老师太先是对天骂了那对丧天良的夫妻一顿,然后问我那道姑朋友吃得多不多?我朋友直摇头,这才领进了山门。
小道姑在道观什么都做,洗衣挑水、劈柴做饭。青眉观香火不好,老师太的身体每况愈下,其他师姐们吵吵嚷嚷着道法无穷极,此生难勘破,实际上都收拾着衣裳包袱想要下山还俗寻个归宿。
终于,老师太遣散了众师姐,也问小道姑:“要不你也跟着下山去?不说寻个夫家,寻个酒肆剑庐卖卖苦力还是可以的。”
小道姑听着默不作声,自顾自的打扫着庭院,只在最后回头问了老师太一句:“你现在吃得多不多?”
初夏的槐花开的正盛,风一吹,院子里就又落满了花瓣。老师太直打喷嚏,边拖着躺椅边往里屋走,“我吃得不多,你把这些槐花摘了做蒸糕罢。”
小道姑莞尔一笑,用扫帚猛地拍了下槐树,花瓣直簇簇的往下落。
师太死的那年小道姑十六岁,青眉观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座坟头和一柱青烟,还有孑然一身的她。
“原来是个'寂寞道姑空向晚,清冷道观人终散'的故事!我这渴疾已解,上路上路。”髯毛大汉如同听了个好书,付了茶钱,挑担上路。
“胖乎乎的大汉竟然也会吟诗作对,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她朝着髯毛大汉前行的方向看了一眼,“胆大心细,命不该绝啊!”
“不该绝就不必绝!继续说你那朋友的故事吧。”我将她的茶杯续满,示意让她接着往下讲。
“罢了罢了,我下次再来。”
02
三日后,她骑着红马驹过来。
“今日要老茶,不要新茶。”
刚坐下片刻,茶还未上,她先开了口:“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邻桌书生抿了抿嘴角的茶迹,抬头看了她一眼,“愿闻其详。”
“我有一个道姑朋友,十六岁那年还了俗。”
道姑第一次下山,没见过世俗烟火,样样事物都很新奇,穿绫罗绸缎、身段婀娜的女子,束冠挥扇,剑眉星目的公子,琳琅满目的胭脂铺,红透晶莹的糖葫芦......道姑牵着红马驹,长街店铺林立,行人如织,既欢喜,又有些孤寂。
如果那天没有下雨就好了。小道姑离开长街,去往别处,游历四方,也是一生。可是雨下了,还下的格外之大,打湿了妇人的绮罗衫,打湿了公子的油纸伞。
小道姑只好牵着马驹在门檐下躲雨,正入神时,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姑娘再往里靠靠,斜雨湿衣,易得风寒。”小道姑自觉的往里挪了几步,挨那人又近了几分,隔着青衫,感到了一丝温暖。她看向那人的面庞,眼若星辰,眉如剑锋,察觉道姑在看他,微微点头又略羞赧。
道姑心生疑虑,不知道这是个甚样的人,来往何处,又要去往何方?她没见过太多男子,不知道他这般面貌算不算得上好看,只是未曾这样咫尺之近的相处过,心里怦然发慌,觉得多待一刻都是紧张入骨。
可是那天的雨却偏偏下了很久,下到道姑饿的厉害,也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过了片刻,道姑没有忍住,胃里突然发出咕噜一声,和着雨声也还是分外清晰。那男子并没有半分嘲笑,只让小厮从包袱里拿出一包桂花糕递给道姑,“这大雨一时半会估计也难停,你先吃着垫垫肚子。”
“莫非这桂花糕之恩,还值得你那道姑朋友以身相许?”书生已经喝完了茶,安心听起故事来。
“这倒不是。只是,你知道的,有时候老天爷设下陷阱,才不管这陷阱里是桂花糕还是秋米酒,命中注定的人自然而然就掉进去了。我那道姑朋友不是没吃过好吃的桂花糕,只是没在孤苦无依的陌生地界,被人无来由的怜惜了一番。有时候,真的只需要一刹那,你就觉得这才是你活于此生的意义,其他也不过如此。”
我看着她陷入回忆的模样,好像又回到了忆落山上的那些时岁。我知道她说的没错,只需要一刹那,就明了,除此之外,其他也不过如此。
“我那道姑朋友自认为和那男子应该是有缘分的。雨中一别之后,本来打算七日离去的她,竟然在长街停留了三月之久。不过却也如她所愿,那男子正巧和她住在同一间客栈。后来他们时常结伴同游,去过城南的野竹林听风,去过城北的黄草坡赏月,也去过末溪镇里十五的灯会。她从不轻易向男子袒露自己的身世,也不曾听他提起。
但是反而痛快,她骄傲活泼的在他面前谈天说地,青眉观的山水林木被她拆解成好几个不同的地点,如同她闯荡已久,见多识广。而那男子每次都是引出一个话题,然后看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不时拿出已经烤好的野鱼拨开吹温了递给她。
小道姑觉得那男子比青眉观初春的阳光还要暖,拂袖而来,暖意醉人。
直到三月之后,那男子终于要离开了,临走之时在客栈邀着道姑给她践行。他没说过来处,也不曾说起去处,只是要离开了,便弄一桌子好吃的,告诉道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自珍重,有缘再会。”道姑有一万句挽留之词,也被一分的自尊压得死死的,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在他走后的次日,便也离开了。
那男子本是无意穿堂风,却偏偏引山洪,我那道姑朋友傻,他人轻露面,她便陷深情。以至于后来四处游历,心中失神,再回到忆落山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未足半月就芳魂一缕,终于随了师太去,与那忆落山的山雾烟雨为伴。
“那男子或许有什么苦衷吧!朝夕相处,怎能无情?”邻桌书生长叹一声。
“故事讲完了,我也要走了。”她并不理会那书生,只是指着渐渐下沉的太阳,说道:“你文弱书生,夜里进山,又是一出好戏。”听闻此言,书生环顾四周,看着天色渐晚,山中又狼嚎四起,停顿了半分,对我说道:“不知先生这是否可以夜宿?”
“不巧的很,我这茶摊从未留人夜宿。但是我今天破例,你歇歇明早再赶路吧!”
书生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她却把本来解开的栓马绳又重新系上了,“那我今晚也在这,前缘债孽,一并清算。”她虽是呢喃了几句,却恨意外露。之前我从不拦她做她想做之事,哪怕天谴地怨,我都愿意替她承担。只是今日,我必须制止。前缘孽债,不是一并清算,而是要一笔勾销。
03
只因我平日并不在此夜宿,茶摊简陋,隔着茅草棚的屋顶,稀松能看到月光。她若有所思的喝着茶,那书生不时的给火堆添柴,我倚着墙面不说话,三人各有心事,四周分明虫鸣狼嚎,氛围却又安静的厉害。
朗月当空,正是子夜,书生已经俯在茶桌酣睡。她突然起身,一步一步的向那书生靠近,身体开始慢慢生出藤蔓,每一枝藤蔓都沿着地面向书生方向伸延。藤蔓顺着书生的身体慢慢的往上攀爬,勒住了书生的脚踝直到咽喉。她的藤蔓一出,顷刻便要人命,而这次,她迟疑了。
我看见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滑落,和她重新回到忆落山的那天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哀莫大于心死,她觉世人无情,用了己身性命做蛊,只想在此处让无情无义之人尸骨不存。这清茗山的怨念就是她,深情之人自然能安然无恙,无情之人却只能暴尸荒野。
她未满五岁来到忆落山,那时候我也还只是青眉观院里的一颗小槐树,却不凑巧做了她的倾听者。年年岁岁里,总是听她在唠叨那些欺生的师姐以及孤独无依的心事。我法力尚浅,只能摇动枝叶花簇应答,等到我初具人形,她却已经下了山。
她哪来的道姑朋友,而我,倒是只有她这一个道姑朋友。
我一直潜心修行,不曾做过一件抗拒天命的妄事。只是为了她,去寻了那索命蛊,任凭她的游魂在这清茗山胡作非为两百年。我早知道我们已经万劫不复。现在只希望在天谴来之前,让她怨念消散,百年之后尚可再入轮回,还有来生可期。
那书生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终是到了,辗转轮回,他最终还是要回来这里,还债也好,解释也罢,总该尘归尘,土归土。
“你心软了,何不放他一马,毕竟今生的他早已经不是前世的他。”我看见她眼里的犹豫。
“你不曾动心过,也就没有这样的执念。这百年间,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只当是萍水相逢就好了,或者是我自己不去给这份遇见妄下定论就好了。缘起而相识,缘尽而相离,互不相欠。可惜......没有如果!”从她身体延展开的藤蔓开始越束越紧,她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瞬间倾注了所有的法术,身形渐渐变得透明,只要最后一力散尽,她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却也会消失在三界之外。
“不要!不要!”我见此状,突的站起来,想要阻止她,才发现全身乏力、疲软瘫痪。而此刻趴在桌上的书生抬起头来,从包袱里拿出一柄赤木剑,直直的插入了她的胸口。
“原来还是一只道姑执念化成的痴情女妖!就此去罢,多给你念几遍往生咒。”书生收回木剑,从袖中拿出一粒药丸递给我,“你纵容是错,但劝阻有功,多行善事,每年今日我便会来这清茗山给你送药,否则,坏事做尽时,必是天谴至。”
我不知道书生是什么时候在茶水里下的毒,此刻眼睁睁的看着她胸口淌血,却也半分动弹不得。我聚集灵力,想鱼死网破,拼尽全身力气也要杀了这书生解恨。本以为劝阻能救她,没想到反而害得她再也无法超生。
“不要,让他去吧!也算是个了结了,生生世世,终于又见了他一面。”她看出我胸中郁结的怒火和手上拼尽全力聚集的木灵,看着书生出门的背影,继续说道,“可惜连累了你。”
“没什么可惜,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此时的她已经魂灵俱散,身形轮廓也越来越透明。我多想告诉她,对我而言,她又何尝不是那无意穿堂风?
04
三日后,书生回到镇妖阁,脱去儒帽青衫,他又恢复了镇妖阁收妖人的身份。
“师弟收妖有功,却为何这般闷闷不乐?”
“师兄误会了,只是赶着回来,精力不济。”
书生呆坐在镇妖阁后山的亭子里,不理解自己尚未出山,能力平平,师父哪里来的把握觉得自己一定能去收了这只祸害已久的女妖。更不理解,为什么从清茗山回来,心里一直空落落的。
镇妖阁的妖气重,后山更是湿冷异常。云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淡淡隐入远山中,山下人家的炊烟晕染了刚刚露出的新月。书生倚着亭子,一阵谷风吹来,不自觉掉下两行清泪。
番外
春末夏初,黄道吉日,泽城南院的沐家大公子迎婚结亲,炮竹声声,门庭若市。
一女子牵着红马驹,束发持剑,人群里显得突兀又凌然。
“这位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亲戚?”新娘望着面若冰霜的女子,看向身旁举杯欲饮的新郎。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一个道姑朋友,道姑听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顺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恭贺新婚,我吃完酒,自然就走了。”
说完便不再看那人一眼,低下头,硬撑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对自己撒谎,假装他们曾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与负心情变的桥段相比,妾有情而郎无意似乎更能抚平心伤。世人最多骂她自作多情,而他永远明哲保身。
所以,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曾经爱过,海誓山盟过。她等待他的归期,却不曾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婚期,以及一个道姑朋友的身份。
故事在长街分离的时候就应该戛然而止,他们因缘相聚,无关风月。若要说起爱慕,就权当是她痴心妄想了吧。
后来的事情,她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
酒毕宴散,道姑踏出沐家大门,眼泪终于不受控制,俯在红马驹的背上,哭到难以自持。
“一个道姑朋友,哈哈,我只是他的一个道姑朋友......”
红马驹如同听懂了般,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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