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苞待放的花朵
回家后的第一天，本想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我无奈地发现，强大的生物钟又在履行职责了。清晨5:40，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愣了有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已经放假了。之后，每隔半个小时，我便清醒一次，最后，到8：00时，我已经彻底没有了睡意，只好起来了。
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影响力是如此巨大，在不知不觉之间，你的全部身心已经被它们控制了，在剩下的人生里，习惯的巨大力量会推着你前行，哪怕你想改变，也无从下手了。
吃过早饭，我开始到处溜达。一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年长的通常都还能认得出来，年轻的很多嫩面孔几乎都毫无印象了。跟熟悉的长辈们打着招呼，我到村口的广场里转悠了一圈。通常，这里是人们相聚的地方，也是消息流转的地方。
路边房前，到处都停满了车，绝大部分都是新的，不乏豪车跻身其中。房子基本都是三四层的楼房，窗明瓦亮的，外墙上都贴满了瓷砖，整齐而洁净。
来往的人群都笑容满面，明天就过年了，没有理由不喜庆。年轻人穿着时尚，跟我在南昌看到的年轻人相比毫不落后。女孩子们往往都化了淡妆，粉面桃腮，娇美可人。这些女孩子，从衣着打扮来看，不是在念大学的就是在上班的，笑容明媚，举止从容，在明亮的太阳光里，是乡村里特别美丽的风景。
所以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惊讶地愣住了。
她面貌姣好，皮肤白嫩，乌黑油亮的长发松松地扎成马尾垂在身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认为她是在帮忙带家里的弟妹，因为她的脸上稚气未脱，明显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但是让我愣住的是，婴儿哭闹起来，她稍微侧身，含羞解开衣襟，婴儿马上停止了哭声，开始吮吸起母乳来。
明亮而温暖的太阳底下，这一幕既温馨又别扭。
我满怀疑问地转悠回了家，正好碰到大婶娘，就把这事给她说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唉！”大婶娘先长长地叹口气，才说道：“这姑娘也真是可怜啊！”
原来，这姑娘是邻村的孩子，按说现在也才到上高一的年纪。她在上初三的时候，和村里的一个男人认识了，后来怀孕了，也就没有再上学，收拾书包，就到家里养胎待产了。因为男人答应要娶她，她也就高高兴兴回家去等着了。
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这样轻率的女孩子，简直是没脑子，有如此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怎么又说她可怜呢？
原来，哄骗她谈恋爱的那个男人，是我们村里有名的二流子，结过一次婚，老婆对他绝望了，才离婚走了。父母觉得他丢光了自己的老脸，也基本上不理睬他。别的男人都在拼命做工做生意赚钱，存到钱了就买车建房子。只有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天到晚瞎逛，跟街上一些做不良生意的女人不清不楚的。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开始绕着附近的那所初中转悠起来，慢慢就认识了很多学生。其中，这个女孩子相貌出众，就成了他的追逐目标。他用一个三十岁社会老油条的手段去接近她，很快就取得了她的信任和好感，后来，更是以恋爱之名，公开在一起出入了。
学校老师发现以后，苦口婆心做女孩的思想工作，奈何女孩已经鬼迷心窍，完全听不进去，还觉得老师在破坏她的爱情和幸福。到了后来，女孩经常逃课，在外面和他厮混，本来还不错的成绩一落千丈，考高中已经毫无希望了。
听到这里，我简直要跳起来了：“她的父母呢？死到哪里去了？这样了都不管的吗？”
大婶娘叹气说：“要不怎么说这妹子可怜呢。她妈早就死了，家里三个小孩，她是老大。她爸为了养活三个小孩，只好一直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都不回来，就为了省点钱。家里还有个老奶奶，年纪大了不说，还耳聋眼花，能拉扯几个小孩吃饱穿暖就很不容易了。”
我颓丧地坐下来，心里已经很清楚女孩为什么如此了。年幼就没有妈妈，又严重缺乏父爱温暖，没有大人管教，家庭还极度贫困。当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出现在她晦暗绝望的生活中，关心她，体贴她，带给她各种从未见过的享受，并且信誓旦旦地说爱她的时候，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她奔向他的脚步呢？
在他有力的怀抱里，她肯定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吧？当他承诺一定会娶她的时候，她一定觉得自己得到了终身的依靠了吧？在别人眼里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有什么要紧呢？关键是他对她好就可以了。
“那后来呢？”
“后来她爸还是知道了，有人看不过去，告诉了他。”
据说，那个可怜的父亲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晕倒在地。他连夜坐车赶了回来，回到家，先是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完了又把她抱在怀里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第二天，父亲找到了那个男人，两个人进行了男人之间的对话。
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男人开始按照乡规民俗，张罗起婚事来。
父亲向男人要了八万块的彩礼钱，说：“我这不是卖女儿，而是带大她不容易，要的辛苦钱。按理说弟弟妹妹还这么小，她不该出嫁的，应该要尽到做老大的责任。有了这笔钱，也就帮衬到了家里。日后我们和亲家做了外公和爷爷奶奶，也才好有来有往。嫁到你家，你待她要好，如果不好，我也可以随时把她接回来，总还有她一口饭吃就是了。”
我听了这话，眼眶一阵阵发热。乡下的习俗就是如此，要是嫁女儿不要彩礼，那反而是轻贱了自家女儿，因为大家都认定，清白的姑娘好不容易养大，如果拱手送出去，不要彩礼，或者彩礼太低了，对方家里付出的代价太少，就不会放在心上，从来得来容易的东西都不会有人珍惜的。所以，但凡是看重女儿家的，都会看情况要彩礼，轻重的拿捏，尽显智慧与人情世故，实在不是如同很多城里人所想像的卖女儿那么简单粗暴。
我之所以感动的，是这位父亲在面临如此重大变故的时候，那一颗当机立断，处处为了女儿着想的心。
本来，这女孩年少就辍学，怀孕，已经注定要背上一生的污点。她的父亲赶回来之后，逼得男人认真去操办婚礼，通过了双方父母的同意，有了媒人的见证，婚姻必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具备了，这样的婚姻，在法律上或许无效，但是在传统的乡村社会里，已经具备了被所有人认可的资格。
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子，她是堂堂正正被正式迎娶过来的，将来她的孩子，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生下来，有名正言顺的父母，而不是私生子。将来孩子的成长，就已经得到了初步的保障。
如果她按照我最初听到此事的反应去做，结果会如何呢？
我当初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应该去把肚子里的胎儿打掉，回到学校，继续学业，争取努力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首先，她已经回不去学校了。学校已经知道她怀孕的事情，而且，她已经错过了中考。
其次，她家里太穷，没有钱也没有关系可以重新送她进入学校学习。
如果她堕胎，之后也只能跟随打工大军外出打工。年龄尚小，毫无经验，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最要命的是，她的名声就彻底烂掉了。以后她没有办法再好好嫁人，除非嫁到外地去。乡村里的一些传统观念，力量之强大，对人们生活影响力之大，可能是思想更为文明进步的城里人所难以理解的。
更何况，她生得美貌，这一点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灾难。一个十几岁就跟男人厮混，然后堕胎的女子，家里贫苦，偏偏还有美貌，她将注定成为某些黑恶势力采撷的花朵，如此浪荡上几年，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下场。
现在，她的父亲奋力为她争取到了正式的婚姻和家庭，她只需要乖乖地做一个小妻子，将来学着做好一个母亲，生活还是稳定有保障的。
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是她的丈夫了，对她据说还是相当不错的。毕竟，这样年少天真而又美貌的小妻子，乖巧听话，而且生了个男孩，对他来说，也已经是曾经做梦也不敢想像的事情。所以， 至少现在，他还是非常珍惜她的。
只是，像大婶娘这样心地善良的老人家，每次看到这么一个小女孩在努力做好一个母亲，便总是觉得她非常可怜。
“唉！不晓得前世造多了什么孽，今生今世才落到这样子。”
我想起那张稚气未脱却已经充满母爱光辉的脸，明媚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对生活的憧憬和热切的期待。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也许她并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己很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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