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7国道安县段刚收到通知,收费员必须对经过的所有司机微笑服务,露出八颗牙。清晨四点半,收费员小王刚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进入岗亭,僵硬的脸部肌肉尚未舒展,他朝着窗外露出八颗牙,却吓了一大跳,窗外是四个浑身沾满烂泥和脏树叶的恶鬼。
穿过“安县人民欢迎你”的标语,沈原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终于他妈到了。赵垮,来了你的地界,准备怎么安排哥几个?”
赵小军嘿嘿一笑:“弟兄们啥都不用管了,来了我们大东北,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办不了的。咱们先去撸串,完了找个大澡堂子泡他三个小时,泡舒服了就去唱歌,让哥告诉你们啥才是喊麦。唱完歌,哥再去带你们做一回男人。”
沈赵二人仿佛鱼入大海,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而吴论和张若谷则沉默不语,尤其是吴论,眼睛一直在到处瞄。
沈原笑道:“听起来开销不小啊,你钱带够了没?”
赵小军说:“那必须地啊,早就准备好了,诶,诶,我操,我钱包呢?”
“丢了?”
赵小军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口袋里空空如也。
“得了,这下完鸡巴蛋了。”沈原颓然躺倒,眼神里充满绝望。
此时黑夜渐退、日光微吐,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微光。一辆辆渣土车、货车赶着这个当口涌进县城,显然,安县城区正在大规模施工,不知道是不是在搞城区改造。吴论朝渣土车行进的方向看去,有一些不太亮的灯闪闪烁烁,像人临死之前的眼睛。大大小小的楼从远处望去是矮矮的一片,县城边缘突起几座塔状的高楼,隐隐有烟雾冒出,想来是一座工厂。建筑物的剪影在微光中渐渐由黑色转为金色,在东北十一月的狂风呼啸中显得脆弱不堪。吴论突然想起自己的老爸吴跃进,他这时应该在化工厂值夜班吧,搞不好又偷摸缩在哪个角落自己跟自己下围棋。
赵小军一拍脑袋:“没事儿猴子,饿不着你,哥现在让你长长见识。”说完突然跑到马路中间,对着远处驶来的几辆大卡车使劲挥手。前三辆稍微拐了一下,从他身边擦了过去,速度都没减,只有最后一辆车缓缓停下,一个头露了出来:“找死啊!”
赵小军喊道:“找你个头,乖乖靠边给我停了!”
司机的头愣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缩了回去,居然真的按赵小军说的停在了路边。
车上咣当一阵响,司机跳了下来,是个一米九的壮汉。赵小军先是全身一抖,紧接着小声说道:“哥几个别怂,你们平时有多牛逼,现在保持住就行。”
司机一路小跑过来,先没说话,朝四人打量了一阵,没搞清楚什么情况。赵小军丝毫不怵,挺着胸膛问道:“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司机仍然没说话,眉头紧锁,眼睛朝着四人扫过来扫过去,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重大问题。隔了好一会儿,突然变了副样子,缩着肩膀小声说道:“知道知道,您几位这个点还在执勤啊?”
说完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倒出四支,挨个给他们四个发,赵小军接过烟,一看是十几块钱的“太阳岛”,直接用手撅了,朝地上一扔,其他三人见赵小军这么做,更加茫然,也就没接司机的烟。
吴论隐隐约约猜到赵小军想干嘛,但没想到司机居然没发火,而是如临大敌一般:“领导,您嫌烟次吗?我车上还有好的。”说完又是一路小跑到车上,摸了半天摸出一条中华来,拆了又挨个给四个人发,赵小军朝其他三人使了使眼色,吴论和沈原接了,只有张若谷脸色如铁,手都没伸出来。
赵小军动了动下巴,让司机给他点上了烟,很老练地深吸一口,两条烟虫从鼻孔里缓缓飘了出来。吴论吸了一口烟,立马被呛出了眼泪,但为了不露怯,只能活生生把咳嗽憋回去,沈原的脸色更难看。
赵小军深吸了几口,死一般寂静的一分钟,司机仍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停吗?”
“不知道啊领导,您看我这车速,也没违章啊。”
“不着急,我们哥几个刚出早班,有的是时间,你现在想不明白,我们就等着你想明白。”
“别啊领导,工地上等着我这车呢,去晚了我饭碗没了,这么多天都白干了。”
“你白不白干关我屁事?只要是在这道上走的,就归我管,你这车超载这么严重,来来往往车有这么多,一旦翻了车,或者撞上大客车,发生恶性事故,不光哥几个的饭碗没了,县委书记的帽子都得给你害丢了,你算算账吧,就你这天天带着隐患上路,会给国家造成多大损失,会给我们安县造成多大影响?别把我惹毛了,我连人带车扣了你!”
司机显然是慌了神:“那您说咋办?”
赵小军又开始不说话了,悠悠地抽着烟,沈原也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贱样儿,朝赵小军说:“队长,上面这个月给我们派的指标还没完成呐,干脆扣了得了。”
“别别别,各位领导,您几位千万别动气,我也是混口饭吃啊。这样吧,”司机朝怀里摸了摸:“我这儿有八百块钱,各位领导拿去喝茶,这条中华也是我孝敬各位的,您行行好,就当是我上了一回学习班,交了回学费。”
沈原笑道:“才八百?这还够不上我们一顿饭钱呐!”吴论朝他腰间使劲捅了一下,沈原啊的一声,不再说话。赵小军也朝他瞪了一眼,继而又神色安详地看向司机:“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规,是每个守法公民应尽的义务。我看你思想认识是到位了,但行动还没有跟上,以后要注意。今天念在你态度不错,走吧,回去跟你们包工头说一声,如果以后还超载,别怪我去工地上抓他,去吧!”
司机如释重负:“是是,以后一定遵规守法。”说完怕他们变卦,忙不迭地上了车,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
沈原哈哈大笑,朝着赵小军头上来了一下:“行啊垮哥,这阴招你都能想到。”
“早跟你们说,论学习,哥可能差点意思,但有一门课你们都没我学得好,社会学。”
张若谷一直没说话,这时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这样做太不道德了,卡车司机一天才挣多少钱?”
赵小军刚准备回怼过去,又突然想起张若谷昨天在暴风雪时的表现,把话憋了回去,说道:“273,你也别在那儿跟我闹别扭,如果没这钱,哥几个只能去工地搬砖了,总不能离开了部队活的还不如新兵连吧。”
沈原说:“是啊273,你跟赵垮都是在为我们这个集体出力,只是革命分工不同嘛。”
张若谷冷笑,不再言语。吴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也是事急从权,你别想多,咱们下不为例。话说回来,赵垮你为啥就这么自信能装警察骗到罚款呢?”
“嗨,你们都知道东北出黑社会,不知道东北真正牛逼的是警察,我有个朋友,之前混帮派倒卖建材的,后来生意没做成,只能跑去做警察了。他跟我说过,清早起来往城里开大卡车的,基本没有不超载的,就是图早上起来没警察罚他们。他前几年跟我喝酒的时候就在我面前这么干过,我这是照葫芦画瓢。”
沈原说:“可我们穿成这副熊样,他咋能当我们是警察?”
赵小军笑道:“所以我跟你们说一定要牛逼加自信啊,警察穿啥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懂吗?”
吴论说:“也就是你们东北司机这么怕警察,要是在我们邵阳,早就打起来了。”
此时天色已明,拿到八百块钱后,沈原精神抖擞,走得比谁都快。四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菜市场,吴论看到了很多在湖南没见过的蔬菜,地环、黏玉米、毛葱、波流疙瘩,还有一种内瓤是红色的大萝卜,据赵小军说,叫心灵美。东北人的幽默感确实跟别的地儿不大一样。
沈原一直吵着肚子饿,四人在菜市场旁边找了个早饭铺,点了大碴粥、烧饼、豆腐脑,一顿胡吃海塞。菜市场紧挨着一个大工地,挖掘机和升降机同时在作业,搅得尘土飞扬,一碗粥能喝进半碗土,就这样四人还是吃得极香,昨天在老林子里除了那顿美味的烤鱼,他们肚子里没塞进任何东西,加之一昼夜走了将近七十公里,身体里储备的糖元都消耗光了。
张若谷喝干了三碗粥,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四个穿着军装,浑身还脏兮兮的,为什么刚才菜市场那么多人都没人注意我们?”
赵小军说:“这还不简单,这县城不是挨着K师师部吗?说不定这县里的老百姓早就看惯了解放军了。”
“不对,你不记得张班长带我们学条令条例,明文写着军人非因公外出只能穿军装吗?再说,就算见多了军人,这么脏的军人他们在哪儿见过?”
赵小军摸了摸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道:“靠,文化人就是心思多,你也别瞎想了,咱们一会儿去开个房间睡他一觉才是正经。”说完朝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沈原喊了声结账,老板娘走了过来。这时身边突然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小伙子,听你们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是个瘦瘦高高、皮肤黝黑的人,脸上堆满笑容。
赵小军说:“这有啥奇怪的?我吉林的,你也不是东北口音啊,咋分得出吉林话和黑龙江话?”
“哈哈,太好分了,黑龙江人都说自己说普通话比北京人还标准,你们吉林都带棒子口音。”
“啥棒子?棒子戳你卵子了吗?”赵小军累了一天,憋了一肚子火,此时一下就来了脾气。
瘦高个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手臂上肌肉虬结:“你这小屁孩嘴挺欠啊,要不要我替你爹管教管教你?”
赵小军咣当踢开凳子:“管你妈!”就要上手。张若谷一下抱住他,沈原也急忙说:“赵垮,咱们现在不能惹事啊。”
赵小军说:“怂个屁,四个人被一个人治住了,以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混?”说完一使劲,从张若谷臂弯中挣脱,朝瘦高个扑了过去,沈原见赵小军来真的,也壮了壮胆,准备飞脚踹他的腿。没想到瘦高个双手快如闪电,也不知变了什么戏法,一抬手就把赵小军的手臂反剪过来,动弹不得,沈原更是像个小鸡崽子被他从领口提了起来。
吴论见状,知道应该是碰到道上混的了,准备说句好话。突然,瘦高个腰间传来沙沙沙的声音,转瞬即逝。
吴论脑中跟过了电一般,话收回嘴边,上去使劲拽赵小军和沈原的胳膊,无奈瘦高个力气太大,根本拽不动。
赵小军喊道:“卵,你他妈傻逼啊,赶紧照他脑袋呼啊!”
吴论叫道:“呼个头,你们想办法跑掉!”说完拽着张若谷从早饭铺钻了出去。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