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原》
离开原上两年之后，刘晴已经年过六十步入暮年，但手脚还很灵活，一回来便收拾起自己的房间，并着手将张蓉房里的木头玩具与棉花玩偶清理出去，更换成随身带来的整箱的繁华锦缎、新颖服装和梳妆用品。此时张蓉二十五岁，纵然按年龄算青春已经到尾声，但其甜美的外表和阳光的笑容让她时刻保持着十八岁的绚烂。纵然跟随着哥哥在楚汉争雄的血染战争中奔波，她也从未失去过本色，在战争中保持着平和，在阴暗中维持着明亮。十六岁开始就不断有人想要和她交往，从营房小厮到领军大将，从一介贫民到公侯子弟，不同的相遇、不同的爱情最后都无声消亡，所有爱上她的人不久后莫不发现自己与张蓉处在不同的世界中，她所营造的爱情太过梦幻而与血腥的现实格格不入，似镜中花水中月。到了二十五岁她依旧孑然一身，纵然母亲对她的亲事十分着急，但目睹了那么多无疾而终的爱情之后，她也无可奈何。久别还乡后，张蓉一路轻盈小跑的穿过张家宅院重重房屋，奔到书房里，携着热辣的阳光扑向黄固，幸福的拥抱并亲吻这个以前比他大了十几岁，现今却比她小了一两岁的表哥，这一饱含血缘亲情与久别重逢的激动之举顿时将黄固推入了每日窒息的痛苦之中。
此时的黄固还只有二十岁，自从来到子虚原之后他便沉迷于张家书房，他不似张良与生俱来的奇特，也不似姐姐黄月英那样对周围盲目无知。与阳光活波的张蓉相比更是截然相反，他孤邪入骨，沉默冷淡，即便内心激动外表也波澜不惊。他接受张布衣的指导学习武术，不出几年就将弹指绝技打磨得超凡入圣，可以用石子击落飞鹰，用粉笔洞穿硬木板，身量不大但力量雄浑如海，十个人才能搬动的物件他能单手提起。一次帮族长处理斗殴事件时，他不到二十秒就将三十个参入斗殴的年轻人的手打脱臼，迅速解决争端的同时也引人谩骂与畏惧。他能连奏四种乐器却找不到知音，能在丛林树顶阔叶间翩跹奔跑却走不出尺寸间的孤独。外乡人徐福遇到他也会退避三舍，因为一次他想用儒家的思想将他诱出书房，但是他深刻阐述的四书五义却被他用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等广博知识所支持的个人悖论所击败，末了还被教育一通“你所说的仁、义、礼、智、信只应该用来洁净自身，而不是约束别人。”徐福愧疚难当，仓皇逃脱，从此认定张家书房无一善类。母亲也进不了他的内心，尤其在她处理黄月英和张良的事情上的无情让他大为愤恨，而后大动干戈改变子虚原的举动又让他每日对母亲怒目而视，认定那是夺走了张良张蓉之后最难容忍的罪恶，将她归作子虚原的毒根，将人们推入妓院、酒坊、烟馆的罪魁祸首。他不再与母亲交流，将自己关在阴晦的书房隔绝子虚原上波澜汹涌的诱惑与烦恼，研究自己的一片天地，直到舅妈带着张蓉回来时，那个曾经需要他讲故事才能入睡小女孩，带着阳光般绚烂的笑容扑到他怀里又亲又吻时，顿时感受到时间停止，岁月断流。
纷乱的天下将张良留了下来，他的智慧在特殊的时代发挥着无穷的威力。莫测的局势和曾经的诺言让刘晴和张蓉回到子虚原，当徐福偶然间去张家时听到刘晴说始皇帝死了，二世皇帝也被杀了，顿时晕倒过去。醒来时想起当初人们曾反复告诫他“时间迟缓”并非虚假，但现在醒悟为时已晚，他在尚未完工的道场里哭成泪人，在泥土里打滚宣泄悔恨。每日不间断的嘀咕“始皇帝已死，我还找长生不老干什么。”从那时起，他眉宇间便出现求死的意志，信徒们不得不将他家中的利器藏起，将硬物包裹，这些预防措施在初期起到的作用出人意料，一个月内徐福都安然无恙，但人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徐福的求死意识远远超过他们的预估，从六十八岁起先后自杀过三十七次，无一成功。七次头撞降龙木，却被张布衣不知从哪里学到的神奇医术救活，八次服毒被黄固的古怪丹药起死回生，九次奋不顾身的投河却被迟缓的河水拍到河滩上；从子虚原边缘恐怖的悬崖跳下去又频频挂在莫名其妙出现的树枝上，被管理吊索的人们捡回来。后来飞机出现在子虚原上时，他租着一架破旧的飞机从子虚原中央的巨洞深渊跳下，却被深渊深处一股灼烫的热风吹回，掉落到子虚原上的浓密的稻田里，毫发无伤。到了一百二十九岁时，经历了三十七次失败后的他终于颓然认命，不想死的念头回到了苍老的躯体里，而且过去的经历让他坚信上天不会让他死去。于是他将信徒召集到道场里宣布自己从今日起获得永生，并特意摆宴庆祝，当天夜里在小饮微醺后安详睡去，此后再未醒来。信徒们将他装到黑棺之中埋入土里，在墓碑上刻着他后半辈每逢异乡人上原就必定会谆谆教导的话——“时间跑得比兔子还快。”
张蓉的回归在家中掀起一番剧变，她阳光的性格、细腻的做事风格以及对家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在向来幽冷孤僻的大宅中显得处处另类，却在无声无息间融入家庭，改变了张家每个人。
张布衣早在一年前便完全脱离现实，在族长的职务上失职严重，除了吃喝睡觉，完全找不到与子虚原人们任何相同的特征，他能在书房里整个月整个月的处下去。这时他正在经历古书研究过程中最艰深晦涩的时刻，已然摸索到了一点门槛，差临门一脚便可粗窥古书。但这第一步的困难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即便黄固这等聪慧执着之人也早已放弃，在舍弃古书后他终于发现舅舅具有举世无双的神奇能力，他所了解的知识混杂不清，远远超过单一时代的限制，以至于不能量化也不能比较。黄固相信古书上内容如果真有一天真相大白，破解者必是舅舅无疑 ，古书的内容超出现知世界的界限，只有舅舅才能有机会看懂一二。他的这个观点张良早在六岁时就已经发现，当时他记住了整个书房的知识，却发现父亲在子虚原建设初期编篡的那部宏大法令里包含的内容远远超过了书房的存储，许多内容甚至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任何相关的端倪。
但张蓉从来不理会父亲的特殊与神奇，即便她回家时张布衣怎么看也只有三十来岁，单论年纪和外表都只比张蓉大上几岁而已。可她依旧会在清闲之时腻歪在张布衣的身边，如同小时候一样满怀希冀的捧着下巴听他讲述那些从来没人说过的故事。这时张布衣就会难得的放下古书，如张蓉年幼之时一样用手抚着她的头，说着古老的、当下的、未来的种种故事，张蓉尤其对牛郎织女之类纯美的爱情故事十分喜爱；对陌生国度王子与人鱼，骑士与公主的故事则充满好奇；至于听到人类利用神奇的脱水技术变成人皮储存自己获得不死那等古怪奇异故事，则每每惊悚的抓紧父亲的手掌，害怕的说道：“如果人只剩下一张皮，那岂不成了老鼠和蟑螂的食物？”这些问题总会引起张布衣的思考，这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故事只是缘于对未来知识茫然接受，许多内容信口说出、说完即忘，张蓉的话总让他停下来思考，在稍瞬即逝的未来画面中捕风捉影，无意中的领悟远比枯燥的研究还要重要。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这点，只是那时张蓉早已因难产而死，他伤心的向后代们诉说自己当初取得重大进展的过程中，张蓉所起的作用比张良等人要大得多，而后辈们早已对张良等祖父们留下的神话刻骨铭心，早夭的祖母除了留下血缘的关联，已然淡出了他们怀着憧憬所缅怀的列祖列宗的行列。
黄月英在张良下山后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吃饭便溺都在房中，由张云衫每日端入饭菜和拿出便壶，每七天去温泉浴室里洗一次澡，除此之外便是彻彻底底的幽居。她紧闭门窗，独自在孤独的原野里守望，在昏暗的房间里咀嚼过去的回忆，不接受任何人以“灾星”“毒女”标识的谩骂，也拒绝任何人满怀怜悯的安慰。在得知张良流连山下并未回家后，每七日洗澡改成了半个月。张蓉坚持每天早晨、中午、晚上去敲响黄月英的房门，起初的结果是一如既往的拒绝，连一句话都不会传出门板，但一个月后已经能隔着房门嘘寒问暖，两个月后成功进入房内，她们在房里进行着隐秘的交谈，没有人知道张蓉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三个月后，人们居然能看到黄月英偶尔会随着张蓉一起出门，那些以为她早已死在房中的人惊奇的发现她还活着。连张云衫都好奇张蓉是靠着何等密谋才让女儿重见天日，但她并没有过问，她将巨大的精力投入到妓院、酒坊、烟馆的经营，粮食的收购和贩卖，山下战乱的蔓延、饥荒的泛滥使得子虚原的粮食一运下去便被采购一空，获得的收益也比预期高了五倍有余，一车一车的粮食被运下山，一袋一袋的真金白银被运回，打造全新升降绞盘与索具的计划刻不容缓。因为她的一系列革新之举使得子虚原风气大变，管理会每日都要来指责她的行为，即便这些无聊的指控最终都会因为张布衣族长的身份而破灭，管理会对她也是敢怒不敢言，但还是要耗去不少精力与之周旋。刘晴和张蓉的归来使她脱离了枯燥家务的束缚，全身心投入孤独奋斗的经营中，即便频频看不惯这对母女，也少不了口角怨怼，心底则庆幸她们归来得正是时候。
黄固能理解徐福日后每每求死不得时的绝望。每日早晨睁开眼睛他就能听到张蓉在厨房边忙碌边哼歌，歌声窸窣，却能穿透家中每一面厚墙钻入他的耳中，搅得他心神激荡、魂不守舍。才起床后张蓉就会以过分的勤谨欢欢喜喜的跑来帮他拾掇换下的脏衣服和整理床铺，并端过清水帮他梳洗，以细腻的巧手为他梳妆打扮，即便这用心的扮相只会被他带入阴暗的书房中不见天日。吃饭时她会为用干净的筷子将自己精心烹饪的饭菜夹给每个人，她在山下学到的厨艺令向来不在乎饭菜的爸爸也称赞不绝，但进了黄固的喉咙后却仿佛毒药，将心脏和血肉都灼得颤抖，呼吸也频频停滞。从这时起他有了对她每一个笑容、每一句玩笑话都过度解读的怪癖，每当她盯着自己微笑的时候，总觉得这笑容里面掺杂着异性间的感情，但后来发现在刘公良家五个儿子每每到家中拜访时，张蓉露出的笑容与看自己时并未有太大差异，又感到心中酸苦。有次张蓉在帮他梳洗头发时说道：“真希望日子永远保持这样。”其实那是她回想山下楚汉争雄血染江河的惨景后对子虚原上平和生活的赞美，但黄固却以为另有所指，激动地全身颤抖，试探着问道：“你要永远给我梳头吗？”张蓉当即笑哈哈的拍着他的头说道：“想得美，我还要嫂子呢！”
张蓉自小便不太喜欢阴暗的书房，与张布衣、张良、黄月英还有黄固相比，在学问上十足不开窍，在张良将整排整排的书倒背如流时，她却哭丧着脸连一本最简单的都看不进去。当久别回家后看到常年疏于打理的书房堆满灰尘，书籍也东一堆西一堆的乱放令人难以落脚，她忍不住叫嚷道：“你们玩学问的人怎么都像猪一样。”从那以后她每日拎着清水和鸡毛掸子在书房里清扫碎纸尘屑，擦拭灰尘，整理书架。轻巧的在书房里穿梭，悄无声息，闹出的声响连专心啃噬旧书的老鼠都不会惊动。但黄固还是会被这些零碎的声音搅得难以平静，在她进入书房时便神游天外，即便眼睛还直视着书本，灵魂早已脱壳而出，与张蓉形影不离，回忆她幼时在书房中种种引人发笑的幼稚。一个月之后，他发现自己开始产生种种幻觉，还时常伴随着幻听，原先只在脑海中虚构的幸福现在与现实混淆，无数个张蓉出现在家中任何地点，声音也遍布各个角落。这些幻象与子虚城被黄沙掩埋是满城游走并能相互交流的幻象并不相同，是黄固独有的孤单幻想，只有他能看到，只有他能听到，他看着家中被幻象塞满，但拨开层层幻象寻寻觅觅之后，能品尝到的只有无处宣泄的痛苦以及无法倾吐的孤独。又过了一个月后，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开始养成一早便出门、黄昏时才归来的习惯，不久之后频繁出入妓院酒坊，每次归来时破门而入的酒气让张云衫破口大骂。张布衣也不解这个勤勉自律的外甥为何突然间潦倒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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