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布衣的疯狂举动早在爬上巨山的那一天就开始彰显,只不过那时他的伟大掩盖了他的疯癫。在建家风潮风靡子虚原时,他则沉浸于莫测高深的法律条文之中,这种毫不被风潮吸引的怪癖行为使人们意识他的疯癫依旧存在,只不过并没有造成公害所以从未引起重视。至于后来他在族长的位置上无所作为,任凭同胞妹妹将亲生儿女赶到山下,又将子虚原推入欲望的深渊,自己则全身心的投入到古书的研究之中,终于让人们确信他之前的一系列伟大之举只不过是一次次将他推入疯狂的不归路,只等哪一刻彻底迷失。
那一刻人们并没有等得太久。
张布衣的第一次疯狂始于书房,那是一个阴沉得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太阳发出的噪声让蝉鸣不止,刘晴苍老的身躯蜷缩在藤椅上午睡,睡到半酣却听到张布衣匆忙的脚步不断在书房和水井间响起,最终搅扰得她不得不起身看看究竟。却发现张布衣满头大汗的拎着一个水桶不断从水井中取水奔向书房。刘晴赶紧大声呼喊“着火了着火了”一边也马上拎起一桶水奔向书房,浑然忘记了当初书房设计是本就有灭火设施。她气喘吁吁的跑到书房后却发现半个书房已被清水湮没,却连半个火星也没有。她惶惑不解地愣了半刻中,才冲上去抱紧张布衣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只听到张布衣半癫狂半颤抖着说道:“火,满天的火,快灭火。”他挣脱苍老妻子的怀抱,依旧不断取水灭火。刘晴一边哭一边叫来家附近的二十一个男人帮忙才阻止张布衣将整个书房淹没,但那些曾被族长视若珍宝的书籍大半都已被泡烂,写满知识的纸张晒干后变成一坨坨纠缠不清的烂纸糊,仿若苍白泛黄的粪便。只有那本黑沉沉的古书仿佛受到神明的格外照顾,即便泡在水的最深处捡起来抖一抖就瞬间干燥,没有一丝水迹。
半个子虚原的人争相拥挤到张家大宅里看着族长发疯,二十几个男人虽然阻止了他不断泼水,但他精瘦身躯里饱含的能量远超人们想象 ,几次挣脱束缚他的绳索,将帮忙的男人推倒打伤,不断挣扎,直到黄固回家才用更加野蛮的力量将他打晕在床。那时张布衣已经口吐白沫脸色泛白。徐福以道家的玄妙手段检查他的身体,除了发现他健康得像头蛮牛之外别无所获。南筱坐在潇湘院的阁楼上隔着几公里的空间细细聆听,也只听到族长体内时间碎片的轰鸣,扑朔迷离中也找不到疯狂的具体原因。
第二天一早张布衣像往常一样起来便来到书房,骇然发现地面全是泥泞,半个书房的知识都变成了白色粪便,他久违的勃然大怒,怒骂无耻的破坏者简直是狗娘养的,直到张云衫被咒骂声惊醒,走进书房提示他别骂自己的娘亲,他才知道这一切的作怪者居然就是自己,不禁满脸迷茫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张云衫看着那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同胞血脉的面孔,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自出生以来就冥冥之中存在着的灵魂联系仿佛突然断线的风筝,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熟识的哥哥已经离自己愈来愈远。
张布衣的第二次疯癫之举虽然没有造成第一次那样的明显破坏,却让张家大宅自此笼罩了一层阴森鬼气。那天他一早起来就换上张蓉从山下带来的为他缝制的精美衣裳,他看不见张蓉在厨房忙碌,浑不顾灶膛里火焰熊熊,依旧去捡来干草生火、烧菜忙碌起来。张蓉以诧异的微笑询问父亲为何奇迹般来到厨房,却被他彻底无视,好像自始至终厨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张蓉意识到这可能是父亲的又一次疯癫病犯了,马上叫来所有家人,但不管是谁上前询问统统无效,仿佛家中其他人都已不存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更诡异的是他有意抑或无意中,总能巧妙躲避所有家人的阻挡。张云衫几次想要从他手中夺下菜刀,每次都被一股诡异的力量卸开,无从着力。黄固几次拦在他的面前想要阻止他的移动,却被他以莫名其妙的移动方式滑开,许多年后黄固想起当时的场景,依旧十分确信舅舅并非是通过玄妙的脚步避开了他的阻拦,更像是直接从他的身体中穿过,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我们虽然看见舅舅就在那里,但却处在同一个地点的不同空间节点上,即使手足相抵也相隔万里,彼此错开。”
在这样阴森诡异的气氛中,张布衣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拿出张云衫窖藏的好酒,不邀请任何一个家人就餐,而是打开大门,友好的接纳空气陪他一起享受早餐。他一边微笑、饮酒、夹菜,一边用九种语言与空气交流,时而高兴时而沮丧。但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惊人的稳重与睿智,没有丝毫疯子的张狂,倒像是年过百岁的老圣人,直到日落时也没有对家里造成刮坏一张墙皮的破坏。但家人却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结冰,富丽堂皇的大宅中大白天里也鬼气森森。第二天,张布衣再次忘记昨天的所作所为,并嘲笑家人在编造的谎话连三岁孩童都不会相信,哂笑着反驳道:“怎么会有人对着空气吃饭喝酒,还说九种语言,简直是笑话。”家人面面相觑,一致认为他已经活在另一个世界。
张布衣的疯癫日益频繁时,终于对子虚原造成一次重要的变化——族长之位的变迁。即便张布衣的伟大之举值得子虚立下丰碑永世铭记,但谁也不能忍受一个疯子在族长的位置上继续做着疯狂的举动,法令修缮阶段大家尚能将此视作对子虚原的贡献而不计较,但一门心思关在书房里研究古书却无疑是荒废公务,让张云衫的种种阴谋有机可乘。而第二代族长的选举工作却也引发了许多争执,年老辈的子虚人民一致同意刘公良继承族长的位置,他是最开始一批追随张布衣来到子虚原的人,也是管理会的负责人,按理说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选。但张云衫对子虚原的影响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子虚原的年轻人以及那些已经无处不在的异乡人,则认为张云衫更有能力将子虚原变得更好。这当即引起了老一派的愤怒,有老人愤怒的朝着张家大宅怒吼:“究其本质,她也只能算个异乡人,她是个罪恶!”
一场从未有过的争执席卷子虚原,人们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积极参入到子虚原的管理之中,每日从早成到夜深都有争执出现,斗嘴成了家常便饭。在尚未荒废的管理会的维持下,才没有发生斗殴事件,但年轻一派指责管理会偏袒老派,而老派人则控诉管理会让那些年轻人得寸进尺。这种无端低效的争执到了一个星期之后才找到了解决办法——投票。每个人发一长一短两根树枝,长的代表老派,短的则代表新派,当众投票,当众检票。这本是再原始再公平不过的解决方法,但是那些年轻人以惊人的觉察力找到破绽,在投票时将长树枝折成两半混进去,导致最后得出总数超过四千,而子虚原的人口也就两千多人。但管理层自从外乡人流入之后就没曾统计过人口,导致这众目睽睽的作弊决定了族长的归属,张云衫成了第二代族长。这一结果造成的影响远超包括作弊者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测,张云衫在族长上的任期远超张布衣,以致后世人都忘记了选举之事,以为族长的位置只在“张”姓之下不断更换。即便是几十上百年后子虚原人数暴增,异乡人也带来无数新潮的民主自由思想,改变了整个子虚原的精神面貌,却改变不了每一代张家人对子虚原造成或大或小、或短促或长远的影响。
张良比母亲和妹妹晚了一年回到原上,已经在山下度过了三十年,他以六岁的年龄下山,回来时已经年过而立,在山下度过的日子是子虚原的五倍有余。他几乎已是子虚原的异乡人,一个决胜千里的军师,一个写满传奇的侯爷。山下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将他的种种故事写入史册,写入传说。有人说他二十多岁时遇到一个隐士,在一座桥上三次耍弄他,最后却送他一本兵书,让他有了经天纬地的才华,在战乱纷争时投入弱小亭长的阵营,献计献策,打败不可一世的贵族霸王,成就不朽的传说。人们用人类能想到的所有恶心词语来吹颂他的神奇,却从不了解甚至没有接触过他,只有剖开他内心的人才知道这些神话的虚伪。他从来都只是在为自己而战争,在孤独中战争,又在战争中孤独,他在军旅和阴谋的泥潭中排遣致命的空虚。他的确曾在桥上遇到过隐士,但忍受刁难接受兵书并非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确认自己所掌握的知识足以搅乱风云,让生活稍微精彩一些。徐福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让张良一举成名的事情就是刺杀秦始皇,结果以失败告终,但自那以后历史舞台风云变幻,一茬主角被收割,又换了一茬新的主角。
回归的那天他穿着一套古旧青色长衫,带着人类诞生以来最容易分辨的孤傲与孤独,从山底坐着新的钢索吊绳,穿越漫长的时间荒原回到子虚原,凭着六岁记忆的牵引来到张家大宅前。持久而血腥的战争消磨他的空虚的同时也压榨了他的身体,比父亲高了半个头的身躯如父亲一样瘦骨嶙峋,从而看上去比张布衣更加瘦削苍老,岁月如刀锋将他磨得仿若顽石,幼时浑圆可爱的脸庞现今棱角分明,更显阴郁沉默。他拒绝所有愿与之分享孤独的绝世佳人、名门之女,直到回到子虚原的那一天依旧孑然一身。大半子虚人认定这是对不伦爱情的坚守,鄙视的同时又感到钦佩。张云衫早就知道他一直单身,将之归类于他彻底悖逆性格的彰显。但此刻心怀怨恨的欣赏他的苍老与孤独时,又被他刻入血骨的沧桑与孤傲所震撼,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三年的决定是不是过于残忍。
母亲刘静看着他这些年的改变,无奈大于伤心。自一开始她与儿子就充满着一种无力的陌生,仿佛自从他降生那一刻就再与她没有丝毫联系。他出生大半个月后就不喝母乳,两个月脱离怀抱,自己执拗的爬行。虽然自小体格瘦小却从不生病,不给机会让父母悉心照顾。他一开始就完全游离在家庭温情之外。张布衣尚能凭借莫须有的神秘与他保持联系,但就算是这种联系也并非父子之情,而是源自疯子间的同谋与默契。刘晴不管使用何种人母的手段都不能触动儿子的内心,最终只能接受冷漠。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离家,看着他变成家人眼里的异乡人,异乡人眼里的家人。
张蓉是唯一一个见到哥哥变得如此苍老却仍十分激动的人,这种激动同样不是源于孪生兄妹久别后重逢的亲情绽放,而是不折不扣的仇恨之花娇艳矗立。他们虽然同胞共血而生,但自降生之后便渐行渐远,不论是个性和人生轨迹都截然相反。三年前得知要离开子虚原时,张蓉哭着闹着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哥哥犯了错,我要和他一起去受罪?”得到的是张布衣玄而又玄的回答:“张家人从不会孤独的进入尘世。”其实张布衣在说这话时,是对尚未显露端倪的家族命运的超前预测。幼小的张蓉自然不能领悟,将之理解成她被张良连累,不得不离开家园,从那时起她将哥哥当做自己生命中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不幸的源头,即便她后来彻底成长为一个阳光般乐观开朗的少女,哥哥仍是她阳光普照的生命中不可避免的阴影。当她看到晚了一年回来的哥哥仿佛又老了20岁,一股激涌、畅快的热流流遍全身血脉,让她激动得彻夜难眠。
只有两个人能在张良回家造成的波动中从容不迫,一个是黄固,他在家里备受自己无法启齿的爱情和情欲的折磨,却在妓院找到了本属于家的安详与平静,在南筱的琴声箫声里找到了归宿。张良回来时,他正坐在南筱房中的摇椅上喝着淡酒。南筱坐在房中便听到张布衣从山下带回来血舞钟鸣之声,还有一股苍寥无边的绝世孤独之音,便开口说道:“你弟弟回来了。”黄固却仿佛没听见一般,静静回忆着刚才南筱再一次演奏的那首充满大海气息的箫声,不禁问道:“你这曲子有名字吗?”
“如果非要有,”南筱说道:“就叫它‘碧海潮生曲’吧。”
另外一个表现得与平常无异的人是黄月英,前一年张蓉的回归已经让她从囚居般的自闭中解脱出来,再一次融入了家庭之中。这次转变无疑是彻底的,她变成了一个正常女人,不像以前那样专注于学术而盲目于感情,已经乐于与家人、邻居甚至包括异乡人在内的所有人交谈,某种程度上说她甚至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她每日清早和张蓉一起清理庞大的张家大宅,让诸多精巧的雕饰保持干净光亮,让繁杂的布局维持最初的规格。又不辞劳累地将因张布衣的沉迷、黄固的惰怠而疯狂滋生的树木幼芽和顽强盘踞的杂草清理干净,陪着张蓉和舅妈一起准备一日三餐。干完这些之后一日仅剩的时光就会和同龄人谈心,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的读书。这时她的阅读也已不是劳苦的钻研,而是随心所欲的欣赏。她的气质在悄无声息间发生巨大转变。不再是两年禁闭期间邋遢无度有如幽室乞丐,也不是先前沉迷书房时严谨有度仿佛学究,转而成为一种超凡的朴素,混淆着相互矛盾的雍容华贵与平易近人。不久之后,一种神秘舒缓的笑容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起初家人还以为是受到张蓉的感染,但很快就发现她的笑容与张蓉截然不同。张蓉的笑像阳光一样照亮世间,但黄月英的笑容则光芒内敛,却有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子虚人看着她如此巨变,都好奇两年的幽居和一年开放生活期间,她的内心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几十年,一个金头发白皮肤的异乡人来到子虚原并带来一副《蒙娜丽莎》的印刷品,张家后辈专注看着画中贵妇的那一抹神秘微笑,都皱着眉头认为曾在哪里见过,但那只是张家血脉中零碎的记忆经过遗传流到他们的体内,任他们怎么努力都想不出到底是谁。而那个金发外乡人听到他们的话后也兴奋的想要寻找笑容的主人,在子虚原上花费无数金钱和心血寻找,却再也没有蛛丝马迹出现,只能遗憾作罢。
张良回来前三天,张蓉、刘晴还有黄月英在房间里忙碌的时候,突然发现厨房里开始飘落起无数的白色玫瑰花瓣,她们匆忙之中关起门窗,却发现玫瑰花瓣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变得越来越多,这时她们才发现黄月英呆兀的站在一旁,而无穷无尽的白色花瓣从她身边的虚间里凭空绽现,无风便能飘荡。张蓉和刘晴不顾大量白色玫瑰飞在身边的窒息感,走进黄月英大声询问她怎么了,黄月英则展露出她特有的笑容,带着一丝疑惑也带着一丝神秘说道:“他要回来了。”然而在张良回来的那天,当他无视家人的复杂的目光来到她的面前,重复着他三十年前的那句话——“时间不多了,嫁给我吧”时,她再也没有猝不及防的羞怯,微笑着用平静而柔和的声音回答道:“我是永远不会嫁给自己的小弟的。”
黄月英出人意料的拒绝让人倍感诧异。张云衫预想到张良回山之时就是自己当年策略宣告失败之日,没想到迎接的却是一场稀里糊涂的胜利。张蓉也是诧异无比,她以阳光性格待人,但闯入黄月英闺房的那一刻却是怀揣着最阴毒的恶意,源于对哥哥的报复。她向姐姐讲述山下往事时,看似是宣扬张良的种种神奇,其实是展示他的无情手段、残忍心机、血腥杀戮,借此让黄月英将张良与她记忆中六岁时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区分清楚 。但那时黄月英对一切无动于衷,既不为张良的神奇所惊叹,也不为他的残忍所震慑。张蓉以为这预示着自己的失败,但最终结果却令她茫然。
了解这段过往的子虚原人无不惊讶,三年前人们嘲笑这段不伦之恋,无法理解婚姻重誓会在一个六岁孩童的口中说出,述说对象又是二十岁的表姐,故而一半嘲笑一半讽刺的抨击着。等到张良以三十六岁的年纪依然孑然一身回到子虚原,历经三十年风云变动依旧初心不改,却被黄月英一口拒绝时,人们不再嘲笑反而心生同情,再回首这段不伦爱情,细细评论,心理又开始嘀咕——于情于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从表面来看,黄月英的拒绝并没有对张良造成十分震撼的影响,他不发一言挎着自己单薄的包袱回到张家大宅,拖着瘦弱劳累的身体迈着熟悉的步伐跨过重重门槛回到自己的房间。刘晴早已经将他那间靠近书房的房间收拾一清,不符年龄的床铺家具都已更换,当年硬塞到他房中却从未被移动过的玩具一件也看不见了,除了床铺与两张椅子之外便是彻彻底底的空旷,众人看着他犹如亡灵般晃晃悠悠的回到自己的房中,衣服也不脱就倒到床上睡着,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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