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原》
张布衣第一次回到子虚城向人们激动的说起在东面大山隐藏在云雾中的最高处有一块平原，上面土地远离沙暴、肥沃无比。上面一年有四十个季节，无论季节长短，作物都能春播夏长秋收，所以每年都能有十倍收成。只要全城迁居到原上，不仅可以杜绝越来越频繁的末日黄沙，还会永世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口感舌燥的诉说，即便睡在街头沙堆上最可怜的乞丐都对他报以怜悯，但也仅能是怜悯。纵然张家世世代代都在子虚城受人敬仰，但这个张家的孤魂野鬼所描述的世界太过天方夜谭，以至于第五天他嘶哑的声音还在街上忽远忽近的回响时，人们便不再怜悯而是害怕。早已失职的驱鬼人从黄沙中挖出桃木剑和驱鬼符，试图重现当年在连续笼罩大地十四年的永夜中抓魂捉鬼的惊世才能。
张布衣不得不改变策略，因为他自知那高原上的一切对人类来说实在过于虚幻，一年有四十个季节，作物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发芽、生长、结果，最后又化成种子再次萌发。难以计数的巨树在森林里野蛮生长，迸发生气，直到相互挤压而破碎、腐烂，最后又化作养料被新的树苗疯狂吞噬；单纯的羚羊、野牛与野兔根本无惧人类，猛虎、凶狼与恶犬却对只用两条腿行走的生物心存畏惧……那是真正的天府之国，化外仙境。他经过一个月的日夜不休的攀爬，才越过层层云霭，找到了这片在世间任何地图上都不存在的神明栖息之地。
一年多前，他本着张家人一旦努力便舍生忘死的固执，与日益荒凉腐败并即将被日夜从西面吹来的黄沙所覆灭的子虚城告别，离别时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我会找到一片只有神明知道的崭新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绕过东面的巨山，反而肩挎大卷绳索，将干粮、水壶别在腰间，从山脚向被云雾藏匿的山顶张望，最后抓住一块岩石，奋力向上攀登。人们在惊愕之中目送他向上攀爬的身影越来越小，等到恍惚醒来后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张布衣疯了，像张家无数先人一个样。他们继续回到那个被黄沙半淹的城市，擦净灶台和床被，吃好睡好后等待第二天清理无穷无尽黄沙的工作。
但张布衣没有心思理会一切质疑，一种神秘的直觉告诉他山顶有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被神明抛弃的子虚城只有神明才能挽救，巨山山顶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他竭尽全力攀岩，凭着精瘦却因从小习武而饱含精力的身体从山脚爬到山腰、云下、云层中。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被坚石擦裂，被荆棘刮破，化成一缕缕碎布挂在身上，最后被山崖绝壁上的劲风一吹便寸寸化作飞灰。那时他身上早已布满老茧新茧、老伤新伤，绳索因一次次磨损而缩短或者遗失，在第十三日他就丢掉了最后一尺绳索，从此便只剩下了双手双脚，有时甚至不得不用牙齿咬着硬石以防止山间突然暴起的大风将自己刮下。而水源和干粮早在前四天就已消耗殆尽，他不得不靠吮吸山石间阴暗之地滋生的苔藓露汁解渴，以山上遇到的一切野果为食，后来到了更高处的绝崖峭壁上时野果变得比鹰巢还少，他便在老鹰飞出悬崖后偷走雏鹰生食果腹，一次意料之外的雄鹰归巢使他饿了一整天之外还在右脸留下三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爪痕，最后他凭着少年时苦练出的一手飞石击鸟的弹指绝技惊退雄鹰，方才侥幸未从万丈虚空坠落。纵然如此辛苦，休息时却也不能松懈，那些擅于伪装的毒蛇和怪虫时时都在绝壁上行动，第一次挂在山崖断树上睡觉时被毒蛇游过脖颈和脸庞成了他此后大半生再也没有过片刻沉睡的原因，即便是他人生最后彻底陷于的慵懒倦怠时也从未有过一夜无梦的沉眠。
当他右手终于摸到巨山山顶一块平整的地面时，一丝清凉滑过他的手背。不知道是因为巨大的无可抵挡的疲惫，还是因为无法形容的喜悦，他眼前出现一个迷离的幻象，一只身躯如大象般巨大的白色狐狸用舌头舔舐着他的身体，温柔地咬着他头将他尚未攀上来的半个身子拉了上来，并向他叮咛道——欢迎你，最初和最后的见证者。
他独自一人在这世外高原住了一年，被匪夷所思的季节变换所惊吓，被纯良的牲畜以及羞怯的猛兽所诧异，被随处可见的温泉所惶惑。三个月已经度过了十个季节，起初他害怕这匆忙流逝的季节会不宜居住，但很快便打消疑虑并对着苍天痛哭流涕，因为这里不管季节的长短，每个春天都适合播种，每个秋天都适合收获，即便夏天只有一天，作物也会以无法理喻的疯狂从幼芽变成累累果实，只等匆忙扑来的秋天挥舞镰刀便匆匆坠地。
“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他时不时自言自语道，又开始在原上疯狂的寻找仙人，可即便爬上最高的树，钻进最深的洞穴，找到的也只有禽鸟的粪便和巨蛇的蛇蜕。于是他确认了这是一处被神明遗忘的仙土，便不在害怕自己是否是贸然闯入，心里开始琢磨如何将子虚城迁徙至此，因为此时他又想起当初巨大白狐和他说过的话，害怕稍一离开，这里便会被神明收回。
他决定从山顶牵一条绳索下去，下去之后依然能沿着绳索攀回来，他从原上的巨大棕树上扒下树皮搓成绳索，九个月之后终于搓了足够长的绳索，绕在靠近悬崖的一株巨树上，丢了下去。
穿着树皮的张布衣回到子虚城时，整个城市的破败程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想，半个城市已经被黄沙掩盖，能离开的市民都已撤离，但空落落的城市还留着许多无处可去的人们。但一接触后张布衣更确定这些人有着比“无处可去 ”更可怕的病症——不想做出改变。他们抱着临死的态度留了下来，绝望催生出可怕的懒散，睡觉成了最普遍的日常。睡在沾满沙子的破屋里，残破的帐篷里，半淹在黄沙的躺椅里，甚至直接睡在黄沙里。纵然在缺乏粮食的情况下他们依然能躺着发胖，在被窝里捣鼓唯一的娱乐——任凭自己的幻觉怪想随意发挥，身心如亡灵般在全世界游荡。宠物家禽被饿死在半尺高的门槛所圈造的家门里，毒蛇、蝎子与狐狸却出入自如，飞鸟早已在黄沙开始崭露头角时就已消失，仿佛人类所能想象的所有慵懒与散漫都同时在一个城市里上演。
当张布衣砸开曾经的挚友刘公良家的门扉时，这位瘦削的挚友竟然没有多看一眼破门而入闯入者，直到张布衣吼出他名字时他才会睁大眼睛毫无生气的嘀咕道：“你在地狱的这十年怎么变成了野人？”
这时张布衣才明白原上掌管时间的神明也遗忘了那里，导致时间比外界慢了十倍，季节也因此拥堵在一起，而十年未归的他早已被认为死在山上。
他意识到要带走全城的人远比想象中的还要迫切。但直到回来的第十七天张布衣才说服刘公良以及另外三十三个同伴，他们答应追随张布衣去追求仿佛幻梦的高原，与其说是他们信了张布衣所描述的梦幻高原，还不如说他们是全城仅存的被懒散传染却没被击倒的人。当所有人聚集在山脚准备出发的时候，张布衣才发现这三十四居然全是面如黄蜡，身体瘦削，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澈，没有幻象与亡灵存在。
将子虚城仅存的人从黄沙幻梦中唤醒的事情是一颗巨树的从天而降。那是张布衣带走三十四个人上山后又过了三年多的一天。那时子虚城已经只剩下一千多孤魂野鬼。每个人都身体虚胖肿胀到极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睡觉也不起身，互相之间也不走动，全靠幻觉完成交流。大白天里就能看到每个人的幻觉在城市上空游荡，如亡灵在相互沟通，却从来不进行任何有意义的交流。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从东面巨山山脚响起后的第二天，数十个还存在好奇心的人终于耐不住好奇心的抓挠，推开门扉踏着堆满院子的黄沙走向巨响传来的地方。
一棵十人难以合抱的大树干有一半没入了山脚的黄沙中，这般粗大的巨木超乎了人们的想象，他们用自己的幻觉告诉那些仍躺在黄沙中的慵懒的人们，两个小时后所有人围在了巨树旁边，好似一群企鹅围在一头搁浅的鲸鱼身旁。他们一一用肥厚光滑的手掌触摸粗糙的树干，纷纷都感受一种磅礴的生命力在树皮下渐渐衰弱，而新生的虫子却在枝干树洞间频繁涌动。不少人顿时想到自己马上也将如同这棵断根的巨树一样流尽生命，在黄沙里被沙漠滋生的疽虫蚕食干净，都不禁流下泪来。
就在这个时候，刘晴突然指着天空说道：“天上掉下个绿色的太阳。”
一轮绿色球体正从天上徐徐落下，此刻正好嵌在太阳的光轮里，绿色的光晕取代太阳的光芒照到大地上，正像一个绿色的太阳。淡淡的氤氲之气也随着绿太阳从天而降。不一会儿绿太阳降到了地面，人们才看清这是一个由无数绿色枝蔓、树皮、草根、泥土还有动物毛皮编织起来的一个大容器，有一个大浴盆那么大，被一根粗大如手臂的绳索缠着吊下来，里面装着满满的浑浊液体，泛着刺鼻气味，仿佛魔鬼的鼻息。
一位老人看着浑浊的液体，满是幻象和亡灵的眼中突然泛出一股神秘的光芒，他挤进人群，把手伸进液体，布满尘土的脸上泛起神圣的光芒，满是回忆的说道：
“这是温泉。”
《子虚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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