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人

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尽管长相不同，但你依旧能够很容易从他们的外表看出来他们是什么材质的。有的是金子做成的，太阳底下会反光，亮闪闪的，很受小孩子欢迎；有的是玉石做成的，四季都遍体生凉，夏天的地铁上，大家都爱往他身上挨；有的是泥土做成的，喜欢吃蔬菜和水果都能在自己身上种，可方便啦。

最受欢迎的除了金人和银人，还有木人。这种人往往和玉石人一样冷淡，但是和玉石人不一样的是，他们往往会给自己雕上花，有的还会将自己的胸腔做成镂空的灯笼。平时黑漆漆的看不清楚，过节的时候就亮了起来，透过那精致漂亮的镂空透出光，好看极了。

而水做的人，男人，女人，总是让人害怕的。水晶剔透，但更是坚硬的；橡胶柔软，但更是有弹性的。而水做的人，剔透、柔软，一眼就能看到内心是什么颜色——很多时候都是蓝色，然而如果沾上一点墨水，就会很容易变得黑漆漆的。他们总是轻易改变自己的形态——站在地铁上，就瘦长瘦长的；坐在沙发上，就摊成了一滩。看起来舒服极了。不过人们总是会暗自啐一口，说：“真是没有教养。”如果听到了这句话，水做的人往往会将自己紧紧地往中心挤压，直至成了一整块冰。很小，很冷，十分坚硬，好像随时都会把自己砸到说他们坏话的人头上。这时候，哪怕是金人和玉石的人，也会悄无声息地溜走。

他们不怕被砸坏，但是害怕冰落到自己身上，又融化成水。湿哒哒的，谁不讨厌呢？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人们都不太愿意和水做的人接触，用人单位也不喜欢雇水做的人，他们的理由就更充分了：重要文件要是被水打湿了，那还怎么用？法律再怎么明文规定：“不得歧视各材质的人。”也没有用，毕竟金人去面试，玉石人也不会以“我觉得你太俗气了”为理由来拒绝面试者，最多只会说一句“我认为你不适合这个职位”嘛。

说跑题了，我可不是为了金人和玉石人的恩怨来讲这个故事的。继续来说回水做的人。

正因为人们对水做的人各种各样不喜欢的理由，“水人”专用的衣服啊器具啊，也逐渐应运而生了。水人们可以穿上特制的衣服、电子手环等等科技产物，使自己不会再因为生理原因随时随地流眼泪，或是化为冰块。喜欢冰块形态的水人，也可以借助科技将自己长久地保持在“冰人”的状态。尽管个子会变得很小，但是不会融化的“冰人”看上去和石人、玉人差不多，也终于会被人们施与近乎同等的尊重乃至于热爱。

长久之后，会行走在路上又不给自己加以任何保护的水人就不多了，像是走着走着身边的人突然就蒸发了这种事，自然也是基本绝迹。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社会，人人都能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妗妗在旁边探头看我的屏幕。她穿着普通的睡衣，柔软地趴在我的肩膀上，美曰在给我做水人按摩。我哭笑不得，但既然她保证过了不会随便滴水在我身上和键盘上，我也就权当养了只猫。

屏幕映出她皱起的眉头，垂在我胳膊上的手指是淡蓝色的。妗妗说：“所以，我今天面试被拒绝，还是因为我是个水人，而不是因为我不适合那个职位咯？”

我蓦地想起妗妗今天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面试，不由得懊恼居然让她看到自己在写和水人相关的文章。我想起她母亲前不久对我的嘱托，只好借机说：“我可不知道面试你的HR在想什么，不过你毕业也有一阵子了，是时候该把你那件衣服换上了吧？”

我指的是她母亲专门寄来的水人用外套，据说是XX名企高管指定品牌，据说水人们穿着这个牌子去面试，十个能过九个。哪怕当做是一件普通的衣服，款式也还是挺好看的，很能够映衬出妗妗的青春朝气。

但是我面前的女孩子只是颜色又变深了一些，嫌弃地撇撇嘴：“我妈一个火人，才不懂水人穿上这衣服之后有多难受呢。”

“你爸不是水人吗？”

“我爸更讨厌了。”她虚空一指，“就我丢在柜子上面那个手表，说是什么XX高管、水人模范代言的品牌，他自己常年带着就不说了，还非买了一个让我带——天啊！”她做出夸张的惊惧表情，头发都快蒸发没了——幸好迅速恢复了原状，我可不愿意想象一个没有头发的美少女。

“难受死了！一根头发丝都没法蒸发！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发明！”

我笑了：“这种感觉是正常的啊，习惯就好。”

妗妗恢复到趴在我肩膀上的状态，我感到冷，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又要结冰了？”

妗妗说：“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啦。”

但是她确实要比最开始的样子小了一些，小到她往后一倒，窝在懒人沙发上，就成了小小的一团。深蓝色的一团。

我凝神看她，觉得深蓝色的她也是可爱的，美丽的。头发将要结成脆弱易碎的冰丝，看起来却又是柔顺、天真。她好像下一刻就会将自己团成坚硬的一块，但她此时只是自如地在沙发中窝着，任由自己的身躯流水一般摊开。

像一汪深深的潭水，偶尔又像是一片薄薄的、凝固的冰。

她团着，声音也像是晶莹的：“姐姐，我是不对的吗？你会不会把我写成一个固执的、不听前人言的笨蛋？”

“你觉得自己是笨蛋？”

“不觉得啊。”她咬断自己一根头发，嘎嘣嘎嘣的声音让我简直怀疑她会把自己的手指当成冰棍给含化了。她当然没有，只是有些委屈地在沙发上游动，眼睛迅速地瞥了搭在旁边的衣服一眼，“我只是难受。凭什么水做的人就要这样层层叠叠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呀，蒸发和凝固不是正常的事吗？”

“生理上来说，是正常的。”我承认。没等我继续说，妗妗又说：“既然泥人可以在自己身上种花种草种蔬菜，为什么水人就不能蒸发凝固？”

“呃……你上次才说隔壁的才霖种了一头的花好难看……”

妗妗顾左右而言他：“玉人那么重！两个玉人上了电梯，不管电梯再空也没法多上人了！”

我干巴巴地说：“哦。”

妗妗又成了红色的一团，我简直怀疑她要把自己蒸发光了：那可不太好，毕竟即使是水人，要再凝回本体，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幸好她只是短暂地变红，还没有蒸发多少就恢复了正常。她将自己摊成看不出美少女的样子，声音从一滩水中传出来：“姐姐，我就想这样，我不想固定。”

我本来应该对她说教的，但是实在硬不下心来。只得微笑着，说：“可以呀。”

她探出头来，眼睛闪光：“真的？”

“我说没问题——只要你觉得自己过得好就好。”

妗妗晃了晃身体，说：“我觉得这样很好呀。”

“我也觉得你很可爱。”

妗妗沾沾自喜地笑起来，又爬到我身上，史莱姆似的，让我止不住笑起来。她看着我的屏幕，说：“姐姐，你本来打算写水人的什么故事？”

我说：“我打算写一个普通的故事。不好玩的。”

妗妗缠我：“说嘛说嘛。”

我只好说：“一个水人——她小时候就收到一件特制的水人衣服当做生日礼物，所以很早就习惯了固定的感觉。她不蒸发、不凝固，不流泪、也不心碎。人们都赞美她：真像是玉石做成的人啊。”

“她无法和其他水人孩子一起玩流淌成河流的游戏，你知道的，小孩子的世界中，材质之分要比大人的世界分明多了，所以，也没有其他材质的孩子愿意和她一起玩。不，还是会一起玩的，她虽然已经固定，但是依旧和水一样，很容易融入任何一个材质的群体中。但材质和材质之间，总是分明的。”

“她独自长大，越来越像一个玉石一般的人，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是一个玉人了。然而在毕业之后，她发现如果不带上其他防护措施，她依旧和普通的水人一样，会轻易被污染、变成其他形状。她喜欢自己的身高，不想成为冰人，只好带上层层的防护器具。她慢慢发现，让水人不再是生理上初始形态的水人，不是为了保护别人，而是为了保护水人自己。”

妗妗偏头：“没了？”

“就这样。”

“姐姐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我笑笑：“你忘啦，我是合金人呀。”

她装模作样地摇头：“你们心思复杂的合金人呀……”她评价，“写再多水人也不会懂水人的心的！”

我逗她：“你懂？”

妗妗说：“我懂呀。”她说，“我不想固定，因为我喜欢流动。我妈喜欢固定，那是她的事。我想过让我能够流淌的人生，也不觉得固定的人生就是错误。”

我说：“鸡汤炖的还不错嘛，妗妗。”

她翻个白眼，跳下沙发，又是一个玲珑一般的水人：“那当然！用我自己炖的！”

她突然间就原地从脚开始蒸发，好像一个小仙女。小仙女在水雾后面为这个夜晚画下终点：“我就是这样的水人！永远都是！我想蒸发就蒸发，想凝固就凝固，想哭就哭，想心碎就心碎。白色的我是我，蓝色的我也是我。”

“至于姐姐你的故事嘛——”小仙女发出神谕，“让她去心碎吧！再自己凝固。因为水做的人是永远不会真正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