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片云

作者: 郁梁 | 来源:发表于2019-03-22 08:55 被阅读0次

    -前面-

    就在之前不久,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找到我,“嗨,郁梁,帮我写点东西吧!”

    “只要不是写商业计划书或是帮人改什么毕业论文就好,”我回应他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些无趣的东西。”

    “帮我写个故事,”他看着我,眼睛里透露出一股无力,“我遇到一些问题,也可能是进入了一个躁动期,但又好像不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发现我现在脑子一天比一天迟钝,记忆力也远不如前,有时一开口,好像又有很严重的言语障碍……总之就是一大堆的毛病,就好像,就好像一个人要慢慢从这世界消失,很慢很慢,但我能感觉得到……”

    “感觉到什么?”我问他。

    “这世上一定有着某种力量,能够用着‘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抹去一个人的存在……”

    我觉得他再这么跟我聊下去,可能还会扯到一些别的什么诡异的事情上面。

    “但我还不想这么快就让自己变成一张白纸。”他突然认真起来,我觉得他可能要进入正题了。

    “也许过去的我是很招你们这些人厌恶,可我只是觉得,幼稚也好,张狂也好,过去存在的任何荒唐,都是自己努力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什么非得隐藏的。”

    我看着他,而后拿出自己少有的正经,“所以你是想,一切从头开始说起?”

    ……

    -1-

    他告诉我说,他出生在一座山城,他的世界里,每天睁眼闭眼,见到的,总是那些连绵不断的低矮山峦,和无法企及的苍蓝天穹。

    他最早的记忆,是跟家里人一起,从茶厂搬回老家的情景。

    那时他跟姐姐坐在一辆手扶三轮的车盒子里,里面还有其它什么东西自己也记不大清了。

    二十年前的景象,对于现在来说,他不觉得有多大改变。唯一消失的,是门前土场的一片白棉花地。

    每到九月份的时候,日暖天晴,每天早上都能看见一片云絮般的盛白。

    面积不大,对于年幼的自己来说,却是一方神秘天地。

    那时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是模糊,姐姐上学以后,就每天跟着母亲一起,手里拿着牵牛的栓绳,沿着尘土飞扬的小道,向上向下,及至每一处葱郁的矮丘……

    但好像永远都走不出去。

    他喜欢走在幽深鬼寂的山林深处,以为无路可走不见天日的暗地,总会藏着很多意想不到的奇遇跟精彩。

    他满脑子都是些荒诞诡秘的奇思妙想,言语不及,所以总想把这些故事用粗制的木头铅笔书写出来。

    却发现自己连一个汉字都还不会。

    6岁那年他终于入学,是被母亲骗去;她跟学校的老师说好,把他丢到一旁便转头离去;他一番哭闹,却迫于女老师的威胁恐吓只能乖乖就范缄默不语。

    以前我有听他说过,他小时候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脚尖一点即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他喜欢奔跑,喜欢站在长坡的高处,而后飞奔直下。

    后来有一天,他被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拦住,她们言语戏谑,拿男女间生殖器的不同玩笑。

    他不曾尽懂,只以为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把其中一个推倒在地,像只怒火中烧的兔子。

    再后来,跟他屁股后面的一个男孩,在奔跑时摔破膝盖;男孩母亲找到学校,听信爱子的谎言,强行归责于他的推攘,并给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他拿眼瞪着女人,眼睛里射出怒火,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一记恨就是十三年。

    而关于那个说谎的男孩,在后来6年的同窗生涯里,他在他擅长的所有领域处处压制他的风头,直到后来男孩留级辍学。

    -2-

    他记得一次上学高烧,刚到学校老师们便打发他回去;他一路走走停停,睁不开眼的时候就直接往路旁一倒……

    他被别人家圈养的狼狗的呼吸声惊醒,心中惶恐,蹲下身子与之对峙;狗主人“好心”催促他逃跑,于是他就被追到几百米开外的阔处,差点喘个半死。

    他因一次很小的争执,追着一个高年级男生跑了三公里的路途,喉咙里的愤怒已完全听不出理智。

    最后父亲在家门口将他拦住。

    他说他也说不清楚那种愤怒的缘由,只感觉那时的自己像极了武侠电视里杀红眼的江湖恶徒。

    他夜来走路一人吼,冬日踏雪冰上走;他荷塘玩水折莲叶,雨中飞奔看彩虹;他说他总是在跑,在玩耍的路上,在回家的路上,在往前的路上……

    比每一个人都更加用力。

    但他并没有像电影里的阿甘一样,越跑越快,在无所顾忌的生命旅途中,跑出自己的一段辉煌人生。

    他反倒是发现,自己渐渐开始慢了下来,跟同龄人拉开的距离也愈加遥远;他喘着粗气,然后不得不停下来,承认自己比常人体弱的事实。

    在他转入镇上小学,开始长达15年集宿生活的时候。

    他终于决定,让自己安分下来,成为一个平常的看客,做个正经模样的学生。

    这时他在别人的推搡中,脑袋撞到了后门墙角的棱边上,头上迅速长出一个橡皮大小的淤包。

    他的那些伙伴,无一询问他的痛处,他们指着他的脑袋,像是看着一个怪物,然后异常开心的笑了,笑得一脸无害,笑得天真无邪。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就知道,知道这世上没人会站在他的一边;他知道,没人会站在弱者一边。

    他开始疯狂的跟人打架。别人撞他一次,他直接拿吃饭的铁瓷碗朝对方头顶扣下;别人骂他一句,他在寒风冷冽的冬天,一把雪从对方领口塞进衣服。

    他跟三五个人一起,在花坛后面的下水沟前撒尿,只露出半个身子,结果在周一的晨会上被全校点名批评。

    他在一次期末考试的中午,把手放在腋下打响,被巡查的校长拉倒楼下,晒出一脸的傻黑。

    他看着同伴在疯闹中被人推到花坛的边沿,血流如注,差点撞瞎眼睛,心里的某种快感竟多于惯常的恻隐。

    ……

    他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只要他在大人们面前装作唯唯诺诺,就没人发现在他心里,藏身黑暗的那个坏影子。

    -3-

    十岁那年,他跟其他亲戚小孩一起,站在水势退去的河道;他看着身边那些平缓的水流,仿佛望无边际的洪涛,突然一阵眩晕……

    他一屁股跌坐在河道中央,裤子湿的一塌糊涂,却迟迟未觉。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一个江湖术士,他说他十岁那年会遭逢大劫,而且活不过成年。

    十岁那年,他摔到胳膊,后来血水溢出石膏,拆卸的医生告诉他说,右肘的皮肉几乎全部磨烂,已经可以看到外露的白骨。

    十岁那年,他突然有了腹部疼痛的毛病,时起时消,想不起缘由,也不愿告人从医;但他自己总觉得,“我可能要完了。”

    十岁那年,他父亲承包了一座茶山,有时爬到高处,他看着百米下的侧崖,好像整个身子都要从旁跌下。

    ……

    他不信命途,也不敬神鬼,他觉得如果这也算是劫难,那么停止这场劫难的,一定会是某个女孩的笑靥和温柔。

    十岁那年,他们班上转学过来一个女生;她温文尔雅,举止轻柔,但凡班里的活动,她都主动找他搭组,跟他耳边轻语。

    他性格顽劣,却在每次的合作当中,乖如坐犬,同进同退。

    他本厌恶学校里的那些,以“义务”为幌的杂役,竟开始期待此后的每一次劳作和清扫。

    他只知道她靠近他时,他心中愉悦且无比舒适;却未曾细想,其实合作之外他也能找她说话。

    但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女生便再度转学离去;他不知道那种感觉,是童年时代最纯真的心动,以为人来人去只是生命常事。

    他无法解释,一个真实存在从他身边流失的某种落空,只是从此开始珍视那些尚未离散的伙伴。

    毕业前夕,他在操场的沙地写下那些稚幼的话语;他觉得也许自己心里能够冰释前嫌,忘记数年前的两个巴掌,忘记那些幸灾乐祸的嘲笑。

    他跟一群伙伴进行一场“斗鸡”游戏。

    他把自己单独分到一队,每个人单腿跳跃,身体冲撞。他知道自己赢不了多人,只能一路逃跑,适时利用一些小的战术把人高无脑的相继淘汰。

    一番周旋,剩下来的几个都已没什么气力,他左脚酸软决定就此投降;这时后面的一个男生突然放下抬起的右腿,冲过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他平衡难支,后脑重重摔在一个凸起的石块。他眼睛一涩,瞬间觉得,“我完了,我被这个人杀死了”

    -4-

    那个时候,他躺在地上,脑子里有过那么一阵恍惚;他迟迟没有起身,身旁的伙伴一阵哄笑,迅速折回宿舍。

    而推他的那个矮个子男生,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他,而后轻蔑一笑,“玩不起就别玩!”

    当时天下起了大雨,他爬起来,摸摸后脑发现并没有出血;他恶狠狠地咬着牙,心里突然窜出一团恶火,“这种不守规则的家伙,迟早有一天,我要敲破他的脑袋。”

    ……

    他升入中学,整个人开始变得忧郁;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间开始惧怕死亡,惧怕碌碌无为悲多业废,惧怕来一世又悄然逝,但一边却又害怕永生,害怕一个人毫无止境的生活下去。

    他觉得人迟早都要离开,那活这一世意义何在?但倘若不老不死,一个人见证所有的生命循环,又是何其悲哀?

    他每一次沉思,都把自己吓得魂不守舍。

    他的身体变得更加衰弱,渐渐成为医院诊所里的常客。父亲反复从忙碌中抽身,也由开始的关心转而心生烦厌。

    他从此学会沉默。

    开学之初,他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个角落,无人相识,座位旁边只有一个崭新的垃圾篓为邻。

    中学后的课程,让他顿觉焦虑,老师们的每一次教授,他都一筹莫展倍感吃力。

    后来半年时间,通过十多次的考试,他从班上七八十名的成绩,渐渐拔到十五名左右。座位经过九次的调整,也终于从最后一排的角落到了中组的第一排。

    他开始喜欢上学习这种东西,或者换句话说,他是喜欢上了,大多数人所无法解出的一些难题;喜欢上了,那种不被平庸的孤独和优越。

    08年的时候,晚上七八点钟,从汶川方向传来第一波余震,我们这些从未经历过的学生从教室里一哄而出。

    事后回忆起来,他说他从案上的数学试卷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早已空无一人。

    为时3天的校运动会上,写完班主任交代的所需稿件,他就一个人回到教室,继续翻看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以及在战争年代成长过来的作家琼瑶。

    可能也是那个时候,他放弃学习,开始迷上写作,时常捣腾一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故事,而后当作自己读来的小说讲与人听。

    身边的人一个个忙着早恋,忙着打架结伙,忙着装酷耍帅……忙着触碰一切新来之物的好奇。

    他就这样平平淡淡而且小心翼翼地度过了三年时间,故事和小说成了他生活里唯一在意的东西。

    后来他又回到自己原来的角落。

    毕业前夕,他就跟个话痨似的跟人说了3个小时的胡话,次日带着一脑袋的低烧和满脚的疮口一瘸一拐的迈入考场。

    ……

    那个时候的他,本以为自己日后的生活轨迹早已注定,自己会中规中矩地上完高中、大学,而后中规中矩地找份稳定的工作,娶妻、生子……乏善可陈地走完一生的路途。

    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出离于他的预料;像是走进时间和命运的长河,看到面前发生的一切,还未真正经历,就把自己扯回到最初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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