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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和两个叔叔在上海郊区盘了一家店铺,专门做进口水果的批发生意。每年5月份,是生意的淡季,他们算账分钱都搁在这个时候。今年,刚分到手属于自己的那份收入,我二叔和二婶就举办了婚礼。
这是一场姗姗来迟的幸福,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成就了彼此。婚礼那天,外面鞭炮齐鸣,宾朋满座,我堂弟偷偷在房间里抹眼泪。他一度哽咽对我说:姐,我爸……我爸这些年真挺不容易的。
老家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爷们儿个个精神抖擞,五大三粗。他们有着茂密的毛发,发达的肌肉,脸一般是黑的,手掌也必定是粗糙的,下地时汗如斗大黏在身上。
我二叔他跟别人却不大一样,年轻时,脸庞白白净净,眉毛细小,眼睛狭长,嘴唇薄而淡,不看身板,常会被人误以为是女孩子。
村里的那些同二叔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下了地,特地绕道到奶奶家后面,几块石头垫着攀上老宅的泥土墙,坐在上面,两条长腿晃啊晃,露出健康且结实的肌肉,嘴里叼着狗尾巴草,一边摇脑袋,一边正大光明的看我叔。我叔他绷着身子不好意思跟女孩子搭话,人姑娘问:”“喂,咱家后河里的菱角能摘了,你要不要下河?”他脸红红的,假装镇定,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如常:“我……我得跟俺娘去割草”。
这些都是后来奶奶哭着告诉我的,她说:“以前多好的一个孩子,现在咋变成了这样,我是做了什么孽啊……”
爷爷奶奶三个儿子,我爸正经且严肃,毫无情趣。三叔调皮捣蛋,各种祸往家里闯。只有我二叔温柔又和气,还懂得疼人,是他们最爱的那个儿子。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若干年后,这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音的怕惊着别人的乖儿,会给自己家里带来那么大的风波。
我二叔20岁结婚,22岁我堂弟出生,23岁他外出打工。第一次婚姻维持了整整十年。
十年后,二叔跟爷爷奶奶吵架,红着眼睛朝他们吼:“我跟她没有感情,是你们逼我的逼我的。”奶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咬牙切齿的说:“你摸着良心说,当年是我还是你爹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了,你现在说离婚就离婚!”
我在屋里,抱着瑟瑟发抖的堂弟,偷偷从窗户往外看。看到我叔把一张纸扔在地上,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走了,第一任婶婶咬着牙噙着泪在白纸上签了字。
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被那群所谓的朋友带上道了,几个人带他去城市里见不得人的小赌坊,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我二叔开始了漫长的赌博生涯。
老话说:“十赌九输”,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开始找各种人借钱,开始每个地方到处流窜,那几年每年年三十我爷爷奶奶都被要债的堵在家里,扬言不给钱就打断他们的腿。
我爸他拿着一把菜刀跑出来,脸憋得通红,喊:“谁说要打断俺爹娘的腿了?”那些人被他的气势吓到了,都噤了声,他指着为首人的脑袋,愤愤的说:“我跟你们讲,不就是几万块钱吗?俺弟的钱我来还!”
他给我叔打电话,未语先叹了一口气:“你回来吧,钱都给你还完了!”爷爷他隔着电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电话那头二叔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我回来”,声音哽咽。
那几年,村子里稍微有点能力的人都跑到大城市里去淘金。我爸和我叔他们三个兄弟决定在上海做点小生意,起早贪黑,虽然很累但是好歹有稳定的收入。
奶奶张罗给二叔再娶个媳妇,托人介绍好了,打电话给他:“你爹病了,你得赶快回来”。二叔风尘仆仆得赶回来,迎接他的,是一场相亲宴。
我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每次都嫌爸妈给的零花钱少。恰好那时二叔在家,他把零钱放到他家堂屋的一个罐子里。我发现了,一连数天带着堂弟去偷钱。而且每次偷的时候还很窃喜,怎么二叔他这么笨,就是不发现。
后来他出去打工,把那个罐子送给我,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一元五毛一毛的硬币,笑眯眯的对我说,“都给你,以后别像个小老鼠似的跑到我家拿东西了”。我那时候尚有羞耻心,一席话说的我很是抬不起头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干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儿了。
我对我二叔有一种特别亲密的感情,以至于每次大人逗我,问我类似“你二叔疼你还是你三叔疼你啊?”这种无聊的问题时,我总是一本正经的看着别人的眼睛回答说:“我二叔!”
我也到了暗恋同桌男孩的年纪了,二叔他找不到人说话时,总喜欢一遍遍的对我说:“哎,叔真不想再结婚”。
他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眼角有小细纹了,黑了,瘦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跟小姑娘说话就脸红的青年了,他的身上有一种大风大浪走过,饱经沧桑的孤独和沉寂。
我给他打气:“叔啊,我虽然不大,但也知道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所以你可不能屈服。”他看着我小大人的模样,乐的不行。乐完,喃喃低语:“这次谁都不能逼我,谁都不能”。昏黄的灯光下,他侧脸扬起,眉眼很是坚定。
第二天我去上学,住宿学校,一个星期后我回来,闺蜜神秘兮兮的拉我到墙角:“你知道你二叔又结婚了吗?”我楞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凑到了我耳朵旁,小声嘀咕:“你叔结婚那天我是伴娘,他去接新娘,人家女方送嫁的姑娘说了一句新郎笑一下,你叔转身就走,一点情面都没留·······”
二叔他喝醉的时候特别爱说话,而且一说就是小半天,还不许你不听的那种,他曾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觉得自己活的很窝囊。
他从小就特别听话,我爷爷奶奶说第一个媳妇又白又胖又温顺,好生养,好管教,他垂着眼,即使心里挂念同村那个叼着狗尾巴草问她去不去挖菱角姑娘也不敢反抗,闷闷的不说话,我爷爷奶奶以为他害羞,欢天喜地的去应了这门亲事。
他说,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婶婶,我也知道对不起她,但是我能怎么样呢?她这么好,可是我就是对她爱不起来,你懂吗?这种事不能勉强的,哎,你以后就懂了。
他还说,我真的喜欢打牌吗?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吗?只不过我感觉打牌的时候特别自在,我觉得我输钱和赢钱的时候特别爷们,只有那个时候我才活的像个人。
那个时候他眼睛红红的,不知是醉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说这话时,有一种特别让我伤心的凄凉和绝望。
第二次婚姻也以失败告终后,二叔他似乎,不,是肯定,被千夫所指,特别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和二三十岁的小媳妇。
他恭恭敬敬的招呼大姐大娘,那些人“昂”一声,算是回应,背后则朝着他吐唾沫:“呸,我是你哪门子的大姐”。
当初二叔在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孩子都上初中了,一身臃肿,脸盆大的脸一笑起来眼就眯成了一条缝,脸黑唇色也黑,逢人就说她闺女成绩多好多好,儿子多听话,每次回娘家,听到我叔做的混蛋事,笑的声音最大。
我爸说,二叔又开始赌钱了,这次不是小数目,是三十万。
他恨铁不成钢,把桌子拍的怦怦响,我则是吓了一跳,问他:“我二叔哪来的钱?”他说:“还能哪儿来的,生意里的呗,唉!”爷爷听了之后气的昏了过去,我奶奶则是在夜里拿了一根手臂粗的绳,差点吊死在家里房梁上,幸亏被爸妈看到救了下来。
所以后来,当我叔带着一个女人回家并且堂堂正正的说,我以后会安定下来的时候,我们谁都没相信。
那个时候二叔他基本信誉全无,家人都对他失望透顶,他带来的女人十几岁就未婚先孕,还带着一个小姑娘,潜意识里我们都觉得她不是好人。
那天她穿着黑丝袜,踏着马丁靴,笑意盈盈的对着我爷爷喊爸时,他瞥了那女人一眼,从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没有下文了。我叔黑着脸,第二天就带着她走了。
后来我跟新婶婶混熟了,她咬牙切齿的对我说,那个时候,她都打算再也不踏进我们家门了,也太过分了,一家人全都用冷漠的眼光看她,她觉得像针扎似的。
“要不是为了你叔,老娘我凭什么受你们家的气啊!”她说这话时气鼓鼓的,还嚼着馍馍,眼睛瞪得老大,分外可爱。我嘿嘿嘿的一边尴尬的笑,一边讨好她“好了,好了,我二婶最好啦!”她把头骄傲的一扬,“那是,我可是把你叔这个浪子给捞到岸上来了,我可是比金疙瘩还要好的!”
我在平时,很难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能保持这样的少女心,特别容易满足,始终对新事物保持好奇与探索,尤其擅长向别人表露自己的爱意。
二叔他自此再也没去过赌场。
过年的时候,年轻的汉子总会聚在一起打个麻将消遣消遣的,但是每次我叔看到二婶笑眯眯的望着他,那意思仿佛是说,你敢答应给老娘试试,到嗓子眼的“好”生生的被咽了下去。转过头对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那个啥,也挺忙的,以后,以后再说哈。
然后二婶就会笑得特别开心,像个狐狸似的对我耀武扬威,你看你二叔现在是不是特别听话?我干脆不理她,装作什么也不听不到,什么也不看不到的样子,默默离开。
两个人都是世俗眼光里不入流不成器的那一类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生活让我好生羡慕。
王者荣耀特别火的时候,二婶她和堂弟一起打游戏,每次都因为技术不好被老弟骂的那叫一个惨不忍赌。我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对他说,弟啊,你稍微懂点尊老爱幼嘛。
老弟他很认真的看着我,直到我心里发毛,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好意思说?我被你坑惨了!唔,我自觉保持缄默。
二婶她在旁边不合时宜的叫,啊啊啊,我很老吗?你竟然说我很老!双手捂着脸作不忍直视状。
如今二叔和二婶终于修成了正果,我也打心底里为他们开心。写这个故事之前我犹豫了很久,因为害怕会引起争议。
在我看来,我二叔在世俗意义上确实算不上一个多好的人,以前他视婚姻如儿戏,赌博,对家庭没有责任感。但是我现在想想,其实也怨不了他,这是他人性里的弱点。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不够成熟。因为不懂拒绝,一昧的盲从,所以一次又一次的被逼进入婚姻,又一次又一次试图通过赌博来麻痹自己,逃离现实世界。所以我们可以说他是个软弱的人,但不能说他是一个坏人。我们可以说他混蛋,但不能说他坏蛋。
谁不是一边被生活推着走,一边又懵懵懂懂的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人和想过的生活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意识到,天,这种日子真他妈操蛋。那么,去改变吧,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什么时候开始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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