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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村头河里发现了死尸,水生跑得飞快,当他赶到的时候,衙役还没到,河边围了一群人。水生往里挤,有人却往外挤,把水生又挤了出来,挤出来的人捂着嘴,踉踉跄跄,三两步跑到河边的荒地上弯下腰干呕起来。水生像个灵活的猴子,寻到空隙就钻,终于钻到了人群最前面。他喘着气,向河里望,眼前没有人遮挡,视野开阔了起来,却没有看到人们所说的尸体。
水生急切地问旁边的人:“哪儿呢?哪儿呢?”
“这不在这儿吗?”旁边的人一指水生脚下近在咫尺的位置。
水生吓一跳,想往后退,但被后面人挡住,他低头往脚下看去,一具死尸突然闯入了水生的眼中。
死尸是从河水上游漂下来的,不知道已经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整具尸体明显肿胀了一圈,呈“巨人观”,面目全非,灰白色的脖子上、腿上挂满了碧绿色的水草,嘴微张着,嘴唇呈现一种毫无生机的死白色,双臂张开,眼睛却半闭着,仍留下一丝缝隙,闪着诡异的光,似乎还在打量着这个世界。
水生正好对上尸体眼睛中射出的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顶门,脑子里嗡一声,咔嚓一下,身体里似乎什么东西这股恐惧感冲破了,心里几下砰砰乱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水生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家床上,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黑乎乎的熟悉的屋顶。从娘语无伦次的叙述中,水生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三天了。水生昏迷后,胸口发凉,额头发烫,村里人都说他撞了鬼了,爹娘请来了收魂的人,收魂的人拉着水生的手,拍一下喊一声:“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喊了七八声才停下来,但水生的症状没有丝毫好转,胸口依然凉着,额头仍然烫着,人也还昏迷着。
爹娘又去请了大夫来,大夫了解了水生的病因后,把了把水生的脉,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套银针,在水生头上、手上、胸口各扎了几针,扎完后,水生的胸口这才有了一丝热乎气。大夫叮嘱水生爹娘好生看着,能不能醒来就看天意了。
水生醒来了,爹娘高兴,他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他躺在床上,眼前常常闪过昏迷前看到的最后景象——那是水生第一次近距离直面死亡。
以前的水生虽然也知道“生老病死,人之常事”,但仅停留在最粗浅的知道上,他年纪轻轻,爹娘正打算给他说门亲事,整天生龙活虎,连疾病之苦都不了解,更何况死亡之怖呢?村里谁家有人去世,办丧事,吹吹打打,这在水生看来更无关死亡,只是一个看热闹的机会。他常常借着这个机会挤到人家灵棚边,看着亲人哭得死去活来,看着亲人对着去世的人的灵位一拜再拜,看得有滋有味,回家晚上再睡一觉,明天醒来,昨天“看戏”的这段记忆就模糊了。
可那天在河边与尸体的近距离接触,一下撕掉了水生面前遮掩死亡的温柔面纱,将具体的死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水生面前——死尸张开双臂,随波逐流,只能被水草逐渐缚住身子;死尸脸朝天仰着,身处冰冷的河水中,水波荡起,只能被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漫过那张灰白肿胀的脸;死尸眼睛微闭,眼皮下露出的光似乎还在偷偷打量这个世界,其实灵魂早已鸿飞冥冥——,猝然降临的恐怖而又残酷的景象一下将水生击倒在了喧闹的河边……
水生在床上一天天将养着,有时候下床走几步,慢慢疗愈着心里的创伤。时间果真是养伤良药,过了两三个月,水生就感觉自己状态好起来了。这段时间,水生躺在床上的时间多,下床时间少,突然站到地上,晃晃悠悠,在娘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屋子。水生站在屋门口,望着院子里的枣树,树上枣子已经红了,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病很久了。
水生由娘扶着在院子里转了半个时辰,感觉自己已经逐渐能站稳了,就说自己可以,让娘进屋去忙别的。娘进屋后,水生拖着步子绕着院子一圈圈慢慢走,走了一会儿有些厌倦了,想起自己太长时间没有出门,就往院门口走,迈过院门,来到大路上,顺着大路往村南慢慢挪动。
往村南去的路上会路过一段干涸的河沟,村里人常常把垃圾倾倒在里面,久而久之,垃圾已经填满了河沟且满溢到了路边。水生从远处慢慢靠近那堆冒尖的垃圾,他掩住口鼻,希望能加快脚步通过那里,走到垃圾堆旁边,水生随意一瞥,眼睛不自觉地被垃圾堆上的一物吸引住了。
那物巴掌大小,整体干瘪,呈土灰色,支棱着一条同样干瘪细长的尾巴,四肢短小僵硬地张着,仰躺在那里——正是一只不知道什么原因死去多时的老鼠的尸体。一群苍蝇或许是围着鼠尸或许是围着那堆垃圾,嗡嗡嗡,飞起落下。
水生脑中似有几根杂乱的弦奏响,又似蝇虫飞舞,嗡嗡嗡,他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水生这次昏迷的时间更长,几乎有四五天,大夫都要对水生的醒来无望了。
水生虽然醒来,但大夫对水生病情的判断却不好,大夫认为水生只要受到与死尸——不管是人尸还是动物的尸体——有所相关的刺激就会再次犯病,水生如果再次犯病,那结果可就真不好说了。
水生爹娘哭红了眼睛,可是却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让水生整天待在家中,不敢让他到外面受到一点刺激,甚至在他面前连死相关的事情都不能再提了。
大好的小伙子得了这样的病,娶妻什么的就不用想了,这辈子也许也就这样在逼仄的房屋里了却残生了。自从水生得了这个病,他爹娘就开始关门闭户,不再允许别人来他家,唯恐水生再受刺激。水生除病痛外开始感觉到孤独。
水生发现自己的爹娘好像一夜之间老了,他们头上的白发一天多于一天,一条条皱纹好像一条条干涸的裂缝爬上爹娘日渐贫瘠的脸,爹的腰佝偻下来了,娘的腿也不再那么利索了。尽管这样,水生仍然被保护的很好,只是被爹娘勒令绝对不许出门。
村里若谁家有个白事,吹打声传来,爹娘会明显的紧张起来,总是围着水生的屋子转,来敲水生房门,问他在干什么。水生明白爹娘的担心,只闷闷地说“我很好”。
水生发现爹好像患上了咳嗽的病,开始时是白天咳嗽,到后来晚上也咳嗽,一声声,一下下,咳得水生夜不能眠,经常要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
昨晚,爹奇怪的只咳了一会儿,水生睡了个好觉,早上被院子里嘈杂的脚步声吵醒。他家因为他的病早就关门闭户了,水生听到院中的脚步声,立时清醒了,走到门口,拉了下屋门,却没有拉开,门被从外面锁住了。水生拍着门大叫,娘喑哑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娘,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把我锁起来?”
“没什么事,小二考上秀才了,要办酒席,借咱们家桌子板凳用一下,我怕打扰到你,就暂时把你的屋门锁住了。”
“小二……考上秀才了?”
“是啊……等……等中午娘就给你来开门……饿了你就先吃你房间里的米糕垫一下吧……”
中午,娘来给水生开门,给水生端来了午饭,水生看娘一眼,几乎吃了一惊,娘脸上双颊深陷,眼窝也凹了进去,脸色灰败,好像又老了许多。水生忙问娘怎么了,娘有气无力地回说没事,拍拍水生的手嘱咐水生好好待在家里,说要去给小二家帮忙,又急匆匆出门去了。
从这天开始,水生就再没有看见他爹,据娘说是在小二家酒席上寻到了一份隔壁镇子长工的活计,做活去了。
水生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他想到了那天被锁在屋子里的经历……按理来说如果爹真的发生了不好的事,村里也应该有吹打声啊,水生蓦然又想到了自己的病,村里人很看重身后事,难道因为自己的病,爹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吗……水生想到这里,头脑中又开始嗡嗡作响,眼前眩晕感越来越强,水生连忙把头脑中的胡思乱想甩掉,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这才度过这个难熬的时刻。
做长工的爹终究没有再回来,娘俩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艰难度日,却也又过了几年。
水生发现,娘不知从什么时候也患上咳嗽的病,可是娘似乎总在忍耐,身体一抖一抖的,只有在忍耐不住才咳嗽两声,忍耐住了,水生若在旁边,娘便用水生所不能完全理解的眼神看一眼水生。
水生想到了爹当时的病,害怕得不行,娘每咳嗽一声就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这天晚上,水生下定决心天亮要找娘谈谈,劝娘去看看病。
天亮,水生醒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以往这个时间院子里早有娘做饭打水的叮当声了…… 水生心里骤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光着脚跑下床,推开门跑进娘的房间。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像是还没有醒来的样子。水生一把抓起娘的手,入手冰凉。水生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死亡,降临在了他娘身上!
水生头脑中令人厌烦的弦又要嗡嗡奏响起来,可这时候有一个更加沉重的情绪铺天盖地般完全淹没了水生,这种叫做死别的情绪扯起一幕黑布,紧紧缠绕住水生整个人,令他的整个生命世界瞬间暗淡无光,只能凭借生命的本能动作……水生咧起嘴,浊泪从眼角淌下来,哭喊着摇晃着那只枯瘦的手,希望把最爱的人的生命从他最恐惧的地方唤回来,可那具干瘪的身体缩在被窝里,脸上似乎还带着对什么的忧虑,永远不会醒来了。
死亡曾经以它残酷的一面击倒了水生,他惧怕任何形式的死亡降临在他的眼前,他错过了爹死亡,却难以避免娘的死亡的降临。水生扑在娘的身上,盼望死亡恐惧之弦立即嗡嗡作响,能让他脱离此时此刻,醒来又是一梦。可他仍然清醒着。
那所谓的死亡恐惧之弦也不过是死亡的一面,水生似乎明白了,死亡所拥有的,绝不仅仅是恐惧,正如生命所拥有的,绝不仅仅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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