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之说由来已久,素为年轻好道之人所喜,因其能御剑腾空飞剑克敌而令人心驰神往,大抵开其滥觞者系还珠楼主李寿民,若非《蜀山剑侠传》开神魔志异小说先河,今时今日知道剑仙之说的人应该要少很多,金庸的小说、国产游戏著名的“三剑”均深受这部小说影响,有传闻谓李寿民本人系习剑之人,此说被徐浩峰写入小说《道士下山》中,文中司马春夏原型即还珠楼主,徐浩峰把还珠楼主抽大烟的习惯也给写了进去···有谓剑仙之说事涉隐秘,不见道藏,此说大谬,唐时道经中已有详细记载。我个人曾听说,剑仙分内外剑两种,云内剑乃自身神气所成,外剑乃五金之精所成云云,不过据实以告,练成功的我是真一个都没见过···是以此文纯系小说摘录性质,主人公为民国时著名剑仙梁海滨,部分出自向凯然之《江湖异人传》,其自谓“这篇记事的材料,十成中有两成是我亲目所见,八成是得之诚实可靠的友人,于今将它详细写了出来”,值得一提的是里面还记了孙禄堂战外国拳师事,部分出自撄宁子书信,纯系娱情之作。吐槽一句,平江不肖生这部小说现在十分难找。】
梁懒禅
梁懒禅是现在一个将成而未成的剑仙,也可以算得是个异人了。今年还到上海来住了几个月,才到罗浮去潜心修炼。在下只自恨缘薄,这几个月当中,竟没有机会前去拜访他。此刻他既往罗浮潜心修炼去了,此后不待说更没有会晤他的希望了。只是梁懒禅的态度丰采,我虽不曾瞻仰过,他学剑的履历,却间接听说得很详细。在下是个欢喜叙述奇闻异事的人,得了这种资料,忍不住不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在下有一个姓陈的朋友,曾练过几年太极拳。今年夏天到了上海。与陈君认识的人当中,有几个也想学学太极拳。就邀集了十来个人,择一处适中地点,请陈君每天去教几点钟。在教的时候,并不禁止外人参观,因此每天总不免有些不认识的人,围在旁边看。有一个名叫圆處的道人,更是来看的回数最多。陈君和练拳的都渐渐与他熟识了。这8他忽然带了一个年约五十来岁,容仪很俊伟的人来,在旁边看学习的人练了许久。圆虚道人便走近陈君跟前,态度很殷勤地说道:“贫道久闻太极拳理法玄妙,所以常来参观。只是在这里看见的,每日仅有三手五手,不曾见过整趟的,想要求先生使一趟整的给贫道见识见识,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陈君见他这般恳切,只得走了一趟架子。圆處道人带来的那人目不转睛地看得十分仔细。陈君走完,圆虚道人连连称谢,随即带着那人去了。
二人去后,陈君与练拳的都有些疑感起来,以为那人必是会武艺的,但不知安着什么心来讨这一-趟架子看。次日练拳的时候,圆虚道人仍旧独自来看。陈君忍不住问道:“昨日同道人来的是谁?”圆虚道人笑道:“昨日那人么,那是一个异人。就是因他要看先生整趟的太极架子,初次见面又不便要求,所以托贫道出来说。”陈君诧异道:“是什么异人,他要看了整趟的太极架子有什么用处?”圆虚道人道:“他看了有什么用处,我倒不曾问他。他是个异人倒是确实的。他的剑炼了一十四年,于今已快要炼成剑仙了。”陈君是一个富于好奇心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喜得连忙让圆虚道人就坐,自己也陪坐了问道:“道人怎么知道他是- 个快要炼成的剑仙?他姓什么,名什么,是哪里人?此刻住在哪里?道人能说给我听么?”圆虚道人点头道:
这些话若对寻常不相干的人,贫道是断不敢说的,说给先生听估量他也不至于怪我多嘴。贫道与他结交的时间很久了,因此知道他的行径。他姓梁,号懒禅。这懒禅的名字,是从民国元年以后才用的。民国元年以前,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却不知道。因为我与他订交在民元以后,他不肯说出他旧有的名字来.他对于清朝的掌故极熟,官场中的情形,如某年某人因什么事升迁某缺,某年某人因什么事受某人弹劾,闲谈的时候,他多能历历如数家珍。他虽不肯说出他在清朝曾做过什么官,干过什么差事,然听他日常所闲谈的,可以断定他在清朝绝不是知府以下的官员。他对于文学很有根底据他自己说,他在十几岁的时分就有心想学道,只因所处环境的关系不能遂愿。直到民国元年,他年纪已是四十岁了。这四十年间所历的境地,更使他一切功名富贵的念头都消灭了。因那时各省多响应革命军的关系,他不能在内地安身,独自到上海来,住在四马路的吉升旅馆里,整天的一无所事,有时高兴起来,独自到马路上闲逛阵。心中毫无主见,待回家乡去罢,-则因那时民国的局势还不曾确定,恐怕受意外的危险,二则因家中一没有关系亲切的人,二没有重大的产业,尤无冒险回去的必要。功名富贵的念头既经完全消灭了,自然不愿意去各省再向一般后生新进的人手里讨差事干。家乡不能去,别省又不愿去,久居留在这米珠薪桂的上海地方,将怎生是了呢?因此他住在吉升客栈里,甚无聊赖。
这日他在马路上闲逛,走一家大旅馆门口经过,见那门口挂了一块相士陆地神仙的招牌。他心里想道:“我在北京的时候,曾闻得陆地神仙的名,一般人都说他的相术很灵验。我此刻正在进退失据的时候,何不进去叫他相相,看他怎生说法。”想罢就走进那旅馆,会了陆地神仙,谈了一会相术中的话。虽有些地方谈的很准,不是完全江湖两面光的话,但是也不觉得有甚惊人之处。谈到最后,陆地神仙忽起身来说道:“请先生将帽子取下,待我揣骨再相个仔细。”他听了随即取下帽子来,陆地神仙用双手在满头满脑的揣摩了一阵,揣着脑后一根起半寸来高的骨头笑道:“在这里了。”他听了这话,又见陆地神仙有惊喜的神气,不由得开口问道:“什么东西在这里了?”陆地神仙用中指点着那骨说道:这是- -根仙骨,若能修道,比-切人都容易成功。我因看先生的气字很像是一个山林隐逸之士,身上应该有些仙骨。”他见陆地神仙这么说.不禁悠然叹道:“我从小就有慕道之心,无奈没有这缘分,遇不着明师指点,只是徒梦劳想罢了。”陆地神仙移座就近他说道:“先生若诚心慕道,我倒可以介绍-位明师。先生现在寓居哪里?请留个地名在此。机缘到了,我就送信来约先生同去见面。”他这时心里虽不甚相信陆地神仙真有修道的人可绍介,但是觉得留一个住处在这里并无妨碍,当下遂写了自已的姓名和住处给陆地神仙。问陆地神仙要多少相金。陆地神仙笑道:“相金么,论先生的相貌,我要讨五+两银子,并不算是存心敲竹杠。就论先生此刻的境遇.也不妨讨三十两。不过先生既有心想学道,将来定是与我同道之人。我今日向先生讨取了相金,将来不好意思见面。先生不用客气罢,-文钱也不要。”他说:“哪有这个道理?你挂招牌看相,每日的房钱吃用,不靠相金靠什么?我与你萍水相逢,岂能教你白看。如果有缘,将来能做同道之人,那时你再替我看相,我自然可以不送钱给你。今日是断不能不送的。”旋说旋从身边取出三十块钱来,递给陆地神仙。陆地神仙再四推辞决意不肯收受。他见陆地神仙的意思很诚,不像是假客套,只得将钱收回。
别后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因陆地神仙并不曾说出要绍介的是何等人,现在何处,何时才能介绍见面。仅说机缘到了,便来相约。似这么空洞的话,料想是靠不住的。
谁知才过了两日,第三日早起不久,就见陆地神仙走来说道:"梁先生的缘法真好,想不到我要绍介给你的那位明师,今早就来了。请同我一-阵去见罢,这机缘确是不容易遇着的。”他听得真个有明师绍介,面子上虽极力表示出欣喜的样子,但他曾在上海居留过多久的人,深知道上海社会的恶劣,种种设圈套害人的事,旁处地方的所不曾听得说过的害人勾当,上海的流氓、拆白党都敢做敢为。因此心里也不免有些疑虑,只是退步-一想,我又不是一 -个行囊富足的人,人家巴巴的设这圈套转我什么念头呢?他连我三十块钱的相金都不受,可见他实是一片热诚待我,我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此- -转念,便向陆地神仙说道:‘承你这番厚意,实在感激之至。不知那位明师现在哪里?你怎么认识的?’陆地神仙道:“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家旅馆。老实说给你听,他就是我的师兄。你去见了他,自然相信他够得上明师的资格。不过你虽有与他见面的缘法,究竟有不有传授大道的缘法,那就得会过面之后,看他如何说,方能知道。我这师兄的真姓名久已隐而不用了,对俗人随意说一个姓氏。同道的都称他为镜阳先生.我还不曾见有敢直称其名的人,可见他足够明师的资格了。”
梁懒禅即时穿好了衣服,跟着陆地神仙出来。果然只走过-条马路,便到了. -家旅馆里。陆地神仙将他引到-间房门口。叫他站着等候,自己推门进去了。不一会,回身出来带他进房,只见-个道貌巍然的老者,端坐在椅。身上道家装束,颔下-部花白胡须,飘垂胸际。就专论仪表,已可使人见了油然生敬畏之心。只略略地立起身来,让梁懒禅就坐。陆地神仙向彼此照例地绍介了几句,梁懒禅上前作一个揖说道:“浊骨凡夫,今日能拜见先生,实是幸福不浅。还要求先生不以下愚见弃,愿闻至道。”镜阳先生笑着谦逊了几句说道:阁下本不是富贵中人,不过学道修行,是最因苦最麻烦的事,若讲到图快乐图享受,还赶不上此地的黄包车夫。哪有什么可羨幕的?”梁懒禅道:“学道修行须经过若干年困苦,早已知道,我并早已相信,越是有快乐有享受的事,越是要向最困苦最麻烦中去求。慕道之心,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发生了。我还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夜曾做过一场怪梦。梦中分明到了武当山底下,看见山顶上白云弥漫,景象极是好看。心里就想何不到山顶上去玩玩呢?随即便举步上山,还没走到山腰,耳里仿佛听得上面有脚步声响。忙停步抬头上看,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在背后的道人,从白云里面向山下走来,双手横捧着一根三尺多长的东西,远看认不清是什么。只觉得那道人-一步-一步地向下走着,那种丰采态度真是仙风道骨,绝无尘俗之气。因为在几年前已动了慕道之心,这时虽在梦中,心里也知道暗自思量,我不是想学道的吗?今日遇了这样仙风道骨的道人,我不拜求他传授我的大道,更待何时呢?心里才这么一想, 两脚便自然而然的就块石头上跪着等候。那道人几步就走到了我跟前,我不敢抬头仰视,只叩头说特来求道。那道人忽然打了一个大哈哈,声震山谷,我更低着头不敢望他。只听得接着说道:‘你要学道还早,不过你今日来了也好,总算是和我有缘。我这把剑就送给你去,你留心记着,你的师父在东南方。说时即将那双手捧着的递给我。原来是一把三尺多长的宝剑,我连忙举双手接过来。又听那道人接着说道:‘你不要看轻了这把剑,这把剑叫做五行精剑,非同小可。’”
梁懒禅刚说到这里,镜阳先生已发出极端惊讶的声音问道:“咦!五行精剑吗?”梁懒禅倒被这大声-咦,吓了- 跳。只得答道:“在梦中是听得说“五行精剑’四个字。这二十年来,我专在东南方留神,看是否应验,直到今日才遇着先生。”镜阳先生欣然笑道:“你既在二十年前就得了这么一个梦,可知是确有前缘你在梦中所见的那道人,你知道是谁么?"梁懒禅说:“不知道!”镜阳先生道:“那道人便是真武大帝,我所炼的剑,正是真武大帝传下来的“五行精剑' ,你今日又偏巧因看相遇着了我,不是有前緣么?”镜阳先生说到这里,即起身从床头取出一把剑来,梁懒禅一看,这剑连柄也是三尺多长,正和梦中所见的-般无二。镜阳先生就从这时候传他修炼之法,到今日整整的修炼了十四年。他这次来上海对我说,三尺六寸长的五行精剑,此刻已炼成仅长一寸六分了。他说须炼到剑气合--,没有形质了,剑术方始成功。
陈君听圆虚道人说得这般有根有蒂,也不免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气问道:“他是如何炼法的,你曾见他炼过么?”圆處道人道:“虽没有见他炼过,但曾问过他炼时是如何情形的话,他说炼的时候将剑放在前面,运气朝剑上吹去,吹后便将剑吸收入腹,又吹出来,又吸进去。似这般一吹一吸的炼过了规定的时间,就算- - 日的功课完了。”陈君问道:“这一日功课完了之后,那剑装在肚子里呢,还是带在身边呢?”圆虚道人道:“平时能装在肚子里倒好了,于今已炼得仅长一寸六分了,尚且不能装在肚子里。”陈君问道:“不装在肚子里,装在什么地方?”圆虚道人道:“此刻是用赤金制的寸多不到二寸长的小匣子装了,片刻不离身的佩带在钮扣上。”陈君问道:“你曾见过那剑么?”圆虚道人摇头道:“只见过那赤金小匣。”陈君道:“你为什么不要他打开匣子给你看看呢?”圆虚道人道:“何尝没有要求过,奈他说这东西不是当婴的,他现在的本领还差得远,只知照方法修炼。当日镜阳先生传授的时候,曾吩咐不许给人看见。十四年来他没给人看见过。师父既经吩咐不许给人看,想必有不能给人看的道理。万-因给人看出了意外的乱子,不是后悔莫及吗?并且形质上不过是一~把极 小极小的宝剑,没有一点儿奇异的形式好看。我见他这般说,怎好勉强要看他的,使他为难呢?"陈君道:“他到上海住在什么地方,我想去拜访他一遭,你可以给我绍介么?"圆虚道人笑道:“这有何不可?他此番住在潮阳会馆里,你想去看他,随便哪天直接去看他便了,用不着绍介。他昨日在这里见过你的,你也见过他的。他知道你是在这里教太极拳的人,你于今也知道他是炼剑的人,还用得着什么绍介呢!"陈君觉得这话也是。
次日便独自到潮阳会馆去访梁懒禅,凑巧梁懒禅没有出外,见面陈君就说道:“我真是肉眼不识英雄,前日承先生驾临,怠慢之至。昨日再三问圆虚道人,才知道先生是大智慧大本领的人,因此今日专诚奉渴。”梁懒禅道:“不敢当不敢当。圆虚道人素性喜过分的揄扬人,先生不可信他的话。”陈君笑道:“我虽不及陆地神仙那么看相能知仙骨.然前日见了先生的仪表,也能断定不是等闲之人,其所以去看太极拳,必有用意。先生与圆虚道人走后,我和那些练拳的朋友就议论先生多半是个有本领的人。只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用意?”
梁懒禅让陈君坐了说道:“圆虚道人实在太欢喜替人吹牛皮,幸喜陈先生不是外人,若大家都和圆虛-样,将那些话传扬出去,在听的人只不过当-一件新鲜的笑话,在我却是有损无益。因为无论什么事,越传越开便越失了真相。修道毫无所得,倒落在人口里当故事传说,岂不无味?好在先生练的太极拳,不但是内家工夫,并且是由三峰祖师传下来的。可算是和我同道,不妨大家谈谈。我其所以特地邀圆虚道人到尊处看练太极,是因为久已知道太极拳是三峰祖师创造的引导工夫。修道的做工夫,本分坐功、行功两种。坐功是吐纳,行功就是引导。吐纳引导的方法,原是各家各派的不同,惟以三峰祖师创造的为最好。不过于今修道的人,只传吐纳,不传引导。太极这种引导的方法,虽不曾完全失传,但是传到- .般俗人手里,都当做-种武艺练习。既拿着当拳脚工夫练习,方法自然要改变许多。久而久之就失却祖师的真传了。我曾在河南见人练过,大致尚相差不远。这回到上海听得圆虚说先生在这里教太极,与-般俗人所教的大不相同,我所以忍不住邀圆虚来看看。我自从民国元年学道,到民国十一年,一年有一年的进步。最初几年最快,六年以后,进步就稍稍的缓了。然也只不觉得日有进境,合一年观察起来,方有显明的进益。从十- -年到现在,这三年的功夫,简直像是白用了,丝毫进步也没有。所练的五行精剑在十一. 年的时候,已是仅有一寸六分多长了。三年多功夫做下来,到现在还是一寸六分。功夫不仅没有间断,并且自觉比初进道时勤奋了许多。似这般得不着进益,我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了。打算行太极引导的方法,以辅助我的内功。逆料比专做吐纳的进步,或者来得快些。”陈君问道:“太极引导之法,先生已曾得了传授么?”梁懒禅道:“不曾,我从民元拜别我恩师镜阳先生之后,到今8十四年当中,只曾见过一次。恩师当日虽对我说过了,如果遇着有危险或万分紧急的时候,须求他老人家前来救援,只要对空默祷- -番,于无人处高呼三声他老人家的名讳,他老人家自然即刻降临。然做工夫没有进境,不能算是危险紧急的时候,不敢冒昧是那么办,因此不曾得着他老人家的传授。”
陈君听了这话,觉得太神奇了。随口问道:“先生也曾遇过危险紧急的时候么?”梁懒禅摇头道:危险紧急的时候虽没遇过,但民国八年在天津曾有一次照他老人家吩咐的办了。幸蒙他老人家立时降临,替我解决-件很为难的事。他老人家对于徒弟定的规矩,不同在哪里遇见了他,由他先向徒弟打招呼,是不许徒弟上前招呼的,误犯了就得受重大的责罚。见面不许行礼,临行不许相送。徒弟到了用得着见师父的时候,他老人家自然会来相见,不许徒弟去寻访。他老人家既是定了这么一种规矩,我自不敢因工夫没有进境,便按照危险紧急的方法将他老人家请来。民国八年在天津,是因那时我为谋生干了一件差事,非有四千两银子- -桩重要的事便不得解决。公款虽有二三万存在中国银行里,然因是私人去存放的,支取时没有那私人图章,不能取款。而那时盖私章的人有事到杭州去了,私章也带了去。曾一度拿着仅盖了那机关长官图章的支票去领款,被银行里拒绝了。一机关的人都着急得无可奈何。我因那款子与我的生计问题极有关系,想来想去就想到求我恩师来设法,只是又恐怕事情太平常了,不可妄渎他老人家。迟疑了一会,终以事情不解决不得过去,决心冒昧行-次看。那时也还夹着-种恐怕靠不住的心思,因我从他老人家学道的时日太浅,不能窥测他老人家的高深。时常暗地思量,如果到了危险紧急的时候,对空默祷三呼他老人家之后,没有动静如何是了呢?借这事冒昧行一次,也可以试验我的诚意,是不是真能感动他老人家。初次还不敢这么对天默祷,诚心设了香案,行了三跪九拜大礼,才依法默祷三呼。等我立起身来时,他老人家已端坐在后面椅上,笑容满面的向我点头。我这时心里真是又惊又喜,刚待陈述请求他老人家降临的用意。他老人家已开口说道:'不用说,我已知道了,这是小事,很容易解决。你且将那被拒绝领不着款的支票拿来,自有办法。'我当即从身边取出那支票递给他老人家,只见他略看了一看问道:‘平时照例盖私章,是盖在这票角上么?’我忙应是。他即向我要一张白纸, 就用手裁了半寸来宽的张纸条,撕了-段见方半寸的下来,用唾沫黏在平日盖私章的所在。翻转支票背面,也照样黏了一块白纸,仍退还给我道:‘你拿这支票去领款便了。我接过来,他老人家起身就走。我知道他老人家的规矩,不敢挽留,也不敢跪送。眼望着他衣带飘飘的-步一步走出去了,我心里还疑感道,这张支票已被银行里拒绝过了,未必黏这么两方白纸在上面,便能领出四千两银子来,不过心里虽这般疑惑,也得去试领一遭。不敢打发别人去,我亲自带了一辆大车到中国银行,大着胆子将支票送进去,只见接支票的行员反复看了一看就走到里面去了。 没一会便有一个行员出来问我是要现银呢,还是要汇票?我说已带大车来了,要现银。居然从里面搬出四千两现银,用大车载回了。后来那支票并不曾发生问题。”'
陈君听了这些话,心里很相信梁懒禅是个诚笃人,绝不至无端说这些假话。不由得也动了学道之念,要求梁懒禅介绍见镜阳先生。梁懒禅道:“我不是不愿介绍,只因还没有介绍的资格。先生只要道念坚诚,自有遇着他老人家的机会。此刻要我绍介是办不到的我不久就得去广东罗浮山,潜心苦练几年。若与先生有缘,我将来剑术成功了,再与先生相见。那时或能为先生绍介也不可知。”陈君知道不能勉强,就兴辞出来。后来彼此又会见了几次,梁懒禅只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就动身到罗浮去了。
陈君亲口对在下这么说,那时候梁懒禅尚在潮阳会馆住着,偏巧在下正害着很重的疝气病,一步也不能行走。等到在下的病好,打算邀陈君去拜访时,梁懒禅已在罗浮山上了。连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其无缘学道就更可知了。
(原载1926年阴历3月13日《红玫瑰>第2卷第21期)
【以下系部分民国时相关往来书信】
梁海滨先生入山炼剑事实第一
王隐
杂书言剑仙之事甚多,所云白光一道,百步刺人,若囊中探物者。初以为小说家之伪言也。去年秋,学太极拳于蕲水陈微明先生,得闻剑仙确有其事。
先生在北平,尝见二人,皆朴鲁类乡愚。盖有道者决不愿以术眩人,栖隐岩阿,与天为徒而已。一日于朋辈座上,遇某名士,谈及剑仙,谓闻诸朱古薇侍郎。其言曰:“上海七浦路,有圆应道人者,所交多异人。有友梁海滨,粤人也。治玄门之学,炼剑数年,只得小乘,因求师于武当山。四五日后,方自山麓至师所。石室俨然,巉岩插天,洵仙境也。师知其来意,便令跏趺服气,及炼剑之法。十四日后,忽见白光一道,自室中飞出,其师已立其前,曰:汝剑已成,可下山矣,然此乃术也,非道也,道在丹籍中求之耳。梁坚请学道,不愿下山。师曰:仙有仙骨,亦有仙缘,骨非药所能换,缘亦非情好所能结。必积功累德,而后列名于仙籍,仙骨以生,真灵自尔感通,仙缘乃能凑合。【此处十分值得吐槽,这一段话出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除非这位剑仙是《草堂》的粉丝,特地引用来装逼,不然没有一模一样的道理,足见此信作者知之不实,此信后来也被圆顿子吐槽了···】汝于世尚有一番事业,功德未立,即志在清虚,必无成也。梁遂辞下山,凡二日已在山下。盖师授以辟谷导引之术,十数日未尝进食矣。前年广州不靖,时梁适在某村,阖境安谧,未遭锋镝。”
王隐曰:余素喜剑仙之术,苦于不得其门而入。今见某书局有出版之书末尾,载有此一段文章,知梁君乃现代之入,实有其事,并非空中楼阁。特照原文抄录,投稿于贵刊,与众共见。且欲借此宣传之广,以访求其人,海内同志,幸勿吝赐教。
圆顿按:梁君前几个月,尚滞于沪上,现在又到别处云游去了。听说是先到青岛,后到终南,未知确否?但此文章,所记载的事实,仅得其真相十分之一,尚有十分之九,未曾说出。梁君在武当山石洞中,住过两三年,后方下山。此篇言在山中只有十四日,就炼成功,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我想做文章的先生们,都是在酒席筵前得到的消息,抓起笔来瞎写一阵,所以弄得牛头马嘴。奉劝诸位撰稿的先生,以后下笔要慎重一点,这是记实人实事的文章,须要打听清楚,不可任意捏造。
又按:此篇言七浦路圆应道人与梁君为至交,又错了。此人名叫圆虚,不叫圆应,也是广东人。尚有一位叫做通邃道人,原籍江西樟树镇,与梁君亦称莫逆。梁君别号懒禅,于是圆虚、通邃、懒禅三人,结为道侣。就中推懒禅年最长,现已近八十矣。圆虚在沪战之前,早已回到广东去,不知此刻是如何情形。通邃学问渊博,天文地理,无不精晓,常自言年龄快到七十,身中真铅真汞之气已衰。若用南派栽接之法,奈为境遇所因,力不从心;若用北派清静之法,又因年龄关系,未必能收速效,不得已学一种投胎夺舍的功夫,居然被他做成功了。前年坐化于上海河南路永昌泰五金店楼上之吕祖坛隔壁静室中,其时正值华灯初启,高朋在坐,谈笑甚欢。通邃君突蹙额曰:“吾去矣”。遂斜*于西式围椅上,笑容渐敛,声息全无。店主人程兰亭先生,急乘汽车,赶至敝寓,促余往视,已无及矣。通邃君以前屡屡自言:“我尚有五年寿命”。余等闻之皆不乐。今果符合预言之数,但多出一年耳。其时,梁海滨先生正在广东,有要务勾留,未获诀别,闻之颇怅怅也。关于通邃与海滨的异迹甚多,他日当出专著,今无暇备述,谨约略附记于此。
梁海滨先生入山炼剑事实详记第二
吴彝珠
余读《扬善刊》总号第三十九期王隐君投稿,所记梁先生之事,颇嫌缺略,今特补述于后。
梁先生原字櫈叟,别号海滨懒禅,乃广东省南海县泮塘乡人。民国十三年,梁正在沪,尝与黄邃之、李圆虚二君同游。黄君原籍江西省樟树镇,别号通邃道人,与圆顿子为忘形之交。圆虚道人乃梁之同乡,曾住沪悬牌行运气按摩不药疗病之术,颇著神效。通邃道人长于内外丹法,并阴阳术数。梁先生则专学炼剑,三人道虽不同,而交情甚厚。
彼时余设诊所于法租界民国路,医务之暇,辄与通邃道人于密室中扶乩请仙以为乐,每星期日,并招待一班道友,谈玄说妙,如此者历十有余年。圆虚固常辱临,而海滨从未一至,故余等徒闻其名,不能识其面。
梁君本与通邃道人有约,共赴徽州黄山,隐居习静,已择期启期矣。某日梁君自外返寓,忽见案有一书,拆阅之,乃其师之笔迹,令其勿往黄山,急须赶到湖北均州武当山下相见。梁君遂临时改变方针,由水道直趋汉口,此乃民国十四年事。
直到民国十六年,余等方知其已回广东乡里。十七年由圆虚道人处间接得许多消息,因伊等不时有函往返也。另有一长函,叙入山情景甚详,余得之于敝戚沈敬仲君转抄而来。后以问圆虚,据云不误。余收藏此信,已八年于兹矣。今见《扬善刊》王隐君一段文章,触动鄙怀,遂将原函公开发表,以证明此事,其实不虚。
海 滨 懒 禅 复 圆 虚 道 人 书
吴彝珠抄录
圆虚先生老同道伟鉴:
与君握别,两年又半,再入尘寰,恍如隔世。捧读手书,殷勤垂念,深感无已。询及行藏,乌容缄默,谨为足下约略陈之。
己丑八月廿四,与君揖别,溯江抵汉皋,折而西北行。以九月十八日至均县城外一客店,此处距武当仅二十里。方拟明晨入山,乃其夜吾师亦至。命余安顿行李,仅挈绵衣两三事,乘笋舆前往。自是皆崎岖山路。蜿蜒迤逦,所经琳宫绀宇甚多,俱未暇观览,末后至一处,长林丰木,蓊郁蔽天。西日已垂暮,觅得两三茅屋,乃下舆借宿。天未明即起,遣舆夫回。遂将所提衣服,作一小包裹负于背,随师徒步,行行重行行,不知历几许峰峦岩壑。已而樵踪断绝,路尽毛荆。斜日黄昏,径转阴翳。既抵山之探处,于悬崖峭壁下得一洞,宛转如屋,而石几石磴,参差陈列,益古隐君子潜修之所也。
师曰:“姑止此,慎毋恐,山中多灵草,食之可疗饥。”乃导余各处采择,无非山果草根,储于洞内,倚为粮糗。已而授余诸秘诀,井传火观法以御寒计,濒行又曰:“慎毋恐,我固卫汝也”,语毕遂去。
嗟夫!当此之时,余藐然一身,窜居寒荒幽绝之境,耳所闻者,鸟兽声;目所接者,峻险狰狞之山势;扑入眉睫,则其惝恍惴栗之状,又当如何?微特万念全灰,即此一身,亦复不知所在。然既来此,将奈何?只有置一切于度外,从师所命,冥心密(耳丐),块然与顽石枯木同偶而已。夫苦乐本无定相,心以为苦则苦矣。习而安之,与苦相忘则随处皆乐地。余山居除汲泉解渴,摘果充饥而外,长日唯端坐,绝无所思。
圆顿按:自己功夫,如何做法,不能对外人言,只得以此等话头搪塞而已。圆虚与梁君至交,尚且如此,泛泛者,简直可以不必问津,免得徒劳心力。这种事,只许师寻弟子,不许弟子寻师。向例如此,非自今日始也。北平王显斋君之口尤紧,丝毫不承认有此事。惟黄通邃君知之耳。别人去访他,大都饷以闭门羹。况地址又常常迁徙。余昔年曾托黄君转请王君到南方来一次,与梁若相晤,已得其允诺。惜乎黄君坐化,梁君远游,而王君更难觅共踪迹矣。尘境沧桑,奇材寥落,有如是夫!
又不知经几许晨昏,花落花开,都忘岁月,但始终未逢一毒蛇猛兽相扰,已异矣。一日大雪,方计御寒,而洞内出气,蓬蓬若蒸,顿除凛冽,土脉厚也,惟洞外则冷不可言。又越多时,至某日之夕,余方禅坐,洞内忽放光明,四壁石纹俱见,惊顾间,而吾师已立于吾前,笑曰:“汝剑术成矣。”(此处有秘密动作,不便明言)乃命余闭目跪地,良久,忽向顶门一拍,疾呼曰“起”。遂将应有之手续,逐一宣示毕,喟然叹曰:“术虽成,而所谓道者殊末至。勉成道器,方能历劫存在,否则一切等归无用,吾憾乎子之道念未坚也!”
天甫明,率余下山,仅半日,已抵均县城外旧日所寓之店,否亦不知何以飘忽便捷若此。私向店主询问岁月,则适值丁卯夏初,屈指计之,曾几何时,殆二十阅月矣。山中七日,世上千年,恍惚似之。虽然苦乐既无定相,久暂亦无确征。凡人果能息心贞一,则长时与短时,亦复何别?佛说万劫一刹那,刹那即万劫,盖同此理。彼感觉时间悠久者,乃妄念迁流,生此种种现象。足见世界者,实凡夫之执著所成焉耳。
圆顿按:梁君素不喜读佛书,而能通佛理,可知实证胜过读死书万倍。又梁若在仙道门中,尚未深造,其见地已超脱如此,况仙道之大成者乎?毁谤者,可以体矣!
先是余追随杖履,除听受外,不敢发问,恐师责以躁急也。而师亦无意启发,无旁置喙。今既至此,乃无一言,自不得不请示行止。师曰;“且北行,我则南去。”对曰:“汴梁如何?”(即河南省开封县)师曰:“亦佳,汝欲复食烟火,可先进胡桃。”余以永久绝粒请。师曰:“不可,惧惑视听。”又警告余曰:“己巳之岁,宜戒慎恐惧,猛修厥德,过此乃无虑云(此处原有许多秘密预言,不敢自我宣传,故皆略之),勉之。”语毕遂行(以上所述,仅具大概,不敢详述,恐干漏泄之谴也)。
师既行,余亦东首广水,转而北向,达于汴梁。时烽火连齐赵,满天兵气,波及汴境。因假相国寺,暂息行缠。古寺幽僻,楼居寂然,日中或食或不食,久而久之,乃惭复态,亦只素餐而已。师昔尝云吾俗事多末了,今日切己之事,则惟先君未归葬耳。遂如青岛,拟负骨归。乃揭棺检视,则未化者,十仍三四。不获已,依旧盖棺封葬,立巨碑为识。如此手续,未知合否?实当时迫于不得已耳,故用此策。先生精堪舆术,祈有以教我也。
事毕南行,作宁家计。以六月十八日抵里。既归,闭门蛰伏,殊不愿与外人接近。一日,偶行市中,与方谷君一面。未几,变事忽起,全城震惊,乡老麋集问计。余曰:“宜镇静。”已而事平,一方获免,亦不幸中之幸也。
今年二月廿五日,辗转而获读手书,并所赐小传。“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惭愧谢谢。虽然,君知其前一节而已,而中节未知,后一节则仆亦不能道。李君相岩,本非素捻,今始相识。仆乡居逾半载,蛰居思动,心跃跃欲出。徒以师训戒惧,且岁又未逾己巳,故终不敢肆。高明则何以教我?足下悬壶海上,所业谅多发展,太极拳术,必大进步。陈胡二君谅皆安好,苏君想康健如祝,葆真老同道,现在何处?愧未通候。仆性本疏懒,今此再履尘世,于俗事更不惯。每觉拂情,未惶恤也,是懒而加之以僻矣。懒禅懒禅,可谓名实相符。手此布达,末尽衷曲,敬候。
戊辰二月春分日橙叟拜覆
【以下系还珠楼主小说摘选】
齐家本是四川重庆府长寿县的望族。这长寿县中,有一口长寿井,井泉非常甘冽。县中因得当地民风淳厚,享高年的人居多。于是便附会在这口井上,说是这县名也由井而生。事出附会,倒也无可查考。齐家本是当地大家,文人武士辈出,在明朝中叶,为极盛时代。漱溟在阖族中算是最小的一房,世代单传。他父母直到晚年才生漱溟,小时便有异禀,所以愈加得着双亲的钟爱。漱溟不但天性聪明,学富五车,而且臂力过人,有兼人之勇,从小就爱朱家、郭解之为人。每遇奇才异能之士,不惜倾心披胆,以相结纳。川湘一带,小孟尝之名,几乎妇孺皆知。他到十九岁上,双亲便相继去世。
漱溟有一个表妹,名唤荀兰因,长得十分美丽,贤淑过人。因为两家相隔甚近,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渐渐种就了爱根。女家当时也颇有相攸之意,经人一撮合,便订了婚姻之约,只是尚未迎娶。等到漱溟双亲去世,经不起他的任意挥霍,家道逐渐中落。偏偏兰因生母去世,她父亲娶了一个继母,因见婿家贫穷,便有悔婚之意。不但漱溟不愿意,兰因也以死自誓,始终不渝。虽然悔婚未成,可是漱溟伺兰因都因此受了许多的磨难,直到漱溟三十二岁,功名成就,费了不少气力,才能得践白首之约。彼时兰因已二十六岁了。两人患难夫妻,感情之笃,自不必说什么闺房之乐,甚于画眉的俗套了。
他二人结婚两三年,便生下了一男一女:男的取名叫作承基;女的生时,因为屋顶上有一朵彩云笼罩,三日不散,便取名叫作灵云。这小兄妹二人,都生得相貌秀美,天资灵敏。漱溟日伴爱妻,再有这一双佳儿佳女,他的利禄之念很轻。早先原为女家不肯华门贵族下嫁白丁,所以才去猎取功名。如今既然样样称心随意,不肯把人家幸福,消磨在名利场中,乐得在家过那甜蜜的岁月。他又性喜游山玩水。兰因文才,本与漱溟在伯仲之间,嫁过门后,无事时又跟着漱溟学了些浅近武功。所以他二人连出门游玩,都不肯分离,俱是一同前去的。
有一天,夫妻二人吃了早饭,每人抱了一个小孩,逗弄说笑。正在高兴的当儿,兰因忽然微微叹了一口气,带着十分不快的样子。漱溟伉俪情深,闺房中常是充满一团喜气,他二人从未红过一回脸。今天忽然看见他夫人不高兴,连忙问起究竟。兰因道:“你看我二人,当初虽然饱受折磨,如今是何等美满。可是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人生百年,光阴有限,转眼老大死亡,还不是枯骨两堆?虽说心坚金石,天上比翼,地下连枝,可以再订来生之约,到底是事出渺茫,有何征信?现在我二人虽然快活,这无情的韶光,转眼就要消逝,叫人想起,心中多么难受呢!”漱溟听了此言,触动心思,当时虽然宽慰了他夫人几句,打这天起便寝食难安,终日闷闷不乐。他夫人盘问几次,他也不肯说出原因,只是用言语支吾过去。如是者又过了半年,转瞬就是第二年的春天。兰因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漱溟忽然向他夫人兰因说:“我打算到峨眉山去,看一个隐居的老友简冰如。你有孕在身,爬山恐怕动胎气,让我一人去吧。”他二人自结婚以后,向来未曾分离,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一则兰因身怀有孕,不能爬山,又恐漱溟在家闷出病来,便也由他一人前往。临别的时候,漱溟向着他夫人,欲言又止者好几次。等到兰因问他,又说并无别的,只因恐她一人在家寂寞等语。好在兰因为人爽直,又知她丈夫伉俪情深,顶多不过几句惜别的话儿,也未放在心上。谁想漱溟动身后,一晃便是半年多,直等兰因足月,又生了一个女孩,还是不见回来。越想越是惊疑,刚刚能够起床,也等不及满月,便雇了一个乳母,将家事同儿女托一个姓张的至亲照应,便赶往峨眉探望。
那简冰如是一个成了名的侠客,住在峨眉后山的一个石洞中,兰因也听见她丈夫说过。等到寻见冰如,问漱溟可曾来过?冰如道:“漱溟在三四月间到此住了两个多月,除了晚间回来住宿外,每日满山地游玩。后来常常十多天不回来,问他在哪里过夜,他只是含糊答应。同我临分手的一天,他说在此山中遇见一个老前辈,要去盘桓几天。倘若大嫂寻来,就说请大嫂回去,好好教养侄男女,他有要事,耽搁在此,不久必定回家。还有书信一封,托我转交,并请我护送大嫂回去。因为他现在住的地方,是人迹不到的所在,徒找无益。后来我送他出洞时,看见洞外有一个仙风道骨的道长,好似在那里等他,见了漱溟出来,听他说道:‘师弟这般儿女情长,师父说你将来难免再堕魔劫呢。’我还听漱溟答道:‘师兄不要见笑,我求师的动机,也起于儿女情长啊。’我听了非常诧异,暗暗在他们后面跟随。才转了一个弯,那道长已经觉察,只见他将袍袖一拂,忽然断崖中涌起一片烟云。等到云散,已不见他们二人踪影。我在此山中访寻异人多年,并无佳遇。漱溟想必遇见仙缘,前往深山修炼,我非常羡慕。峨眉乃是熟路,到处寻访,也不见一丝踪影。”兰因听了冰如之言,又是伤心,又是气苦。她虽是女子,颇有丈夫气,从不轻易对人挥泪,只得忍痛接过书信,打开观看。只见上面写道:
“兰妹爱妻妆次:琴瑟静好,于今有年。客秋夜话,忽悟人生,百年易逝,遂有出尘之想。值君有妊在身,恐伤别离,未忍剖诚相告。峨眉访道,偶遇仙师,谓有前因,肯加援拔,现已相随入山,静参玄秘。虽是下乘,幸脱鬼趣。重圆之期,大约三载。望君善抚儿女,顺时自珍。异日白云归来,便当与君同道。从此刘桓注籍,葛鲍双修,天长地老,驻景有方,不必羡他生之约矣。顽躯健适,无以为念。漱溟拜手。”
兰因读罢,才知漱溟因为去秋自己一句戏言,他觉得人生百年,光阴易过,才想寻师学道之后,来度自己。好在三年之约,为期不远,只得勉抑悲思,由冰如护送回家,安心在家中整理产业,教育儿女。
光阴易过,那时承基已是七岁,生来天分聪明,力大无穷,看上去好似有十一二岁的光景。兰因也不替他延师,只把自己所学,尽心传授与他。灵云与新生的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灵云看见母亲教她哥哥,她也吵着要学,简直教一样,会一样,比她哥哥还要来得聪明。兰因膝前有了这三个玉雪般可爱、聪明绝顶的孩子,每日教文教武,倒也不觉得寂寞。可是这几个小孩子年纪渐渐长成,常常来问他们的母亲:“爹爹往哪里去了?”兰因听了,心中非常难过,只拿假话哄他们道:“你爹爹出门访友,就要回来的。”话虽如此说,一面可就暗中盘算,三年之约业已过去,虽然知道漱溟不会失信,又怕在山中吃不惯苦,出了别的差错,心中非常着急。偏偏又出了一件奇事,教兰因多了一层系念。原来新生的女孩,因要等漱溟回来取名,只给她取了一个乳名,叫作霞儿。因兰因上峨眉找夫时,所雇乳姆的乳不好,恰好亲戚张大娘产儿夭亡,便由她喂乳。那张大娘人品极好,最爱霞儿,几乎完全由她抚养长大。霞儿也非常喜爱张大娘,所以张大娘常抱她在田边玩耍。两家原是近邻,来往很便。
有一天,张大娘吃完了饭,照旧抱着霞儿往田边去看佃人做活。忽然从远处走来一个女尼,看见霞儿长得可爱,便来摸她的小手。张大娘怕霞儿怕生,正待发话,谁想霞儿见了尼姑非常亲热,伸出小手,要那尼姑去抱。那尼姑道:“好孩子,你居然不忘旧约。也罢,待我抱你去找你主人去。”她将霞儿抱将过去就走。张大娘以为是拐子手,一面急,一面喊着,在后头追。彼时佃人都在吃午饭,相隔甚远,也无人上前拦阻。张大娘眼看那女尼直往齐家走去,心中略略放心,知道兰因武功甚好,决不会出事。她脚又小,只得赶紧从后跟来。等到进来,只见兰因已将霞儿抱在怀中,这才放心。正待质问那女尼为何这般莽撞时,只听那女尼说道:“此女如在夫人手中,恐怕灾星太重;况且贤夫妇异日入山,又要添一层累赘。不如结个善缘,让贫尼带她入山。虽然小别,异日还能见面,岂不两全其美?”又听兰因说道:“此女生时,外子业已远游,尚未见过父亲一面。大师要收她为徒,正是求之不得。可否等她父亲回来,见上一面,那时再凭她父亲作主,妾身也少一层干系。”那女尼道:“她父亲不出七日必定归来,等他一见,原无不可,只是贫尼尚有要事,哪能为此久待?夫人慧性已迷,回头宜早。这里有丹药一丸,赠与夫人,服用之后,便知本来。”说罢,从身边取出一粒丹药,递与兰因。兰因接过看时,香气扑鼻,正在惊疑,不敢服用。那霞儿已摆脱她母亲的手中,直往那女尼身边扑来。那女尼便问道:“你母亲不叫你随我去,你可愿随我去吗?”霞儿这时已能呀呀学语,连说:“大师,我愿去,好在不久就要回来的。”神气非常恭敬,说话好似成人。女尼听了,一把便将霞儿抱起,哈哈大笑道:“事出自愿,这可不怪贫尼勉强了。”
兰因情知不好,一步蹿上前去,正待将霞儿夺下时,那女尼将袍袖一展,满室金光,再看霞儿时,连那女尼都不知去向。把一个张大娘吓得又害怕又伤心,不由放声大哭。还是兰因明达,便劝慰张大娘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漱溟在家常说,江湖上有许多异人。我看这个女尼,定非常人,不然霞儿怎么有那一番对答呢?”张大娘又问适才女尼进来时情形。兰因道:“适才你走后,承儿与云儿被他舅母接去玩耍。我因他们虚情假意,懒得去,正拿起一本书看。忽然霞儿欢欢喜喜,连走带爬跑了进来,朝我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说道:‘妈妈,我师父来了,要带我回山呢。’说完,便往外走。我追了出来,将她抱住,看见厅堂站定刚才那一个尼姑,口称她是百花山潮音洞的神尼优昙,说霞儿前身是她的徒弟,因犯戒入劫,所以特来度她回山。底下的话,就是你所听见的了。”张大娘也把刚才田边之事说了一遍。
两人难过了一会,也是无法可想。张大娘忽然说道:“也都怪你夫妻,偏偏生下这样三个好孩子,无怪别人看了红眼。”那兰因被她一句话提起,不由想起娘家还有两个孩子,十分不放心,恐怕又出差错,正要叫人去接,忽见承基与灵云手牵手哭了进来。兰因因为适才丢了一个,越发心疼,忙将两人抱起。问他们:“为何啼哭?舅母因何不叫人送你们回来?”承基只是流泪,不发一言。灵云便道:“我和哥哥到了大舅母家,我们同大舅母的表哥表姊在一块玩,表哥欺负我,被哥哥打了他两下。舅母出来说:‘你们这一点小东西,便这样凶横,跟你们爹爹一样,真是一个窑里烧不出好货。你爹爹要不厉害,还不会死在峨眉山呢。你娘还说他修仙,真正羞死啦。’表哥也骂哥哥是没有爹爹的贼种。哥哥一生气,就拉我跑回来啦。”说罢,又问张大娘道:“妹妹呢?”兰因听了,又是一阵伤心,只得强作欢颜,哄他们道:“你妹妹被你爹爹派人接去啦。”这两个小孩一听后,都收了泪容,笑逐颜开道:“原来爹爹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只接妹妹去,不接我们去?”张大娘道:“你爹爹还有七天就要回来的。”这小兄妹二人听了,都欢喜非凡。从此日日磨着张大娘,陪着他们到门口去等。张大娘鉴于前事,哪里还敢领他们出去。还是兰因达观,知道像优昙那样人,她如果要来抢人,关在家中也是无用。经不起两个孩子苦苦哀求,便也由他们,只不过嘱咐张大娘,多加小心而已。
到了第六天上,小兄妹二人读完了书,仍照老例,跟张大娘到门口去看。父子之情,原是根于天性。他们小小年纪,因听见父亲快回来,每日在门口各把小眼直勾勾往前村凝望。兰因因听神尼之言,想不至于虚假,为期既近,也自坐立不安。她生性幽娴,漱溟不在家,从不轻易出门,现也随着小孩站在门口去等。这两个小孩看见母亲也居然出来,更是相信父亲快要回来,站在门前看一阵,又问一阵,爹爹为何还不回来?等了半天,看看日已衔山,各人渐渐有些失望。兰因心中更是着急,算计只剩明日一天,再不回来,便无日期。又见两个儿女盼父情切,越加心酸。几次要叫他们回去,总不舍得出口,好似有什么心理作用,预算到丈夫今日定要回来似的。等了一会,日已西沉,瞑烟四合。耕田的农夫,各人肩了耕锄,在斜阳影里,唱着山歌往各人家中走去。张大娘的丈夫从城中归来,把她喊走。顿时大地上静悄悄的,除了这几个盼父盼夫的人儿,便只有老树上的归鸦乱噪。兰因知道今日又是无望,望着膝前一双儿女,都是两眼酸溜溜的,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那狠心的爹爹,今日是不会回来了。我叫老王煮了两块腊肉,宰了两个鸡,想必已经做好,我们回家吃饭去吧。”
说还未了,耳边忽听一阵破空的声音。两个小兄妹忙道:“妈妈,快看鸽子。”正说间,眼前一亮,站定一个男子,把兰因吓了一跳。忙把两个小孩一拉,正待避往门内,那男子道:“兰妹为何躲我?”声音甚熟,承基心灵,早已认出是他父亲回来。灵云虽然年幼,脑海中还有她父亲的影子。兄妹二人,双双扑了上去。兰因也认清果然自己丈夫回来,不禁一阵心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在一旁。这时夜色业已昏茫,还是漱溟说道:“我们进去再说吧。”抱了两个孩子,夫妻双双走进屋来。老王在厨下将菜做好,正要来请主母用饭,看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这时饭已摆好,兰因知漱溟学道,便问吃荤吃素。漱溟说:“我已能辟谷。你们吃完,听我话别后之情吧。”兰因再三劝了一阵,漱溟执意不动烟火,只得由他。
她母子三人哪有心吃饭,随便吃了一点,便问入山景况。漱溟道:“我此次寻师学道,全是你一句话惹起。我想人生百年,好似一梦。我经多次考虑之后,决计去访师学道,等到道成,再来度你,同求不老长生,省得再转轮回。因你有妊,恐你惜别伤心,所以才假说访友。我因峨眉山川灵秀,必有真人栖隐。我住冰如洞中,每日遍游全山,走的尽是人迹不到之处。如是者两个多月,才遇见长眉祖师,答应收我为徒,并许我将来度你一同入道。此中另有一段仙缘,所以才能这般容易。只是你我俱非童身,现在只能学下乘的剑法。将来还得受一次兵解,二次人道,始参上乘。我在洞中苦炼三年,本想禀命下山,正在难以启齿,昨日优昙大师带了一个女孩来到洞中,说是我的骨血,叫我父女见上一面。又向真人说情,允我下山度你。说是已赠了一粒易骨仙丹,不知可曾服用?”兰因听了,越发心喜,便将前事说了一遍,又说丹药未曾服用。漱溟道:“那你索性入山再服吧。”
兰因知夫妻俱不能在家久待,便问家事如何料理。漱溟道:“身外之物,要它何用?可取来赠与张表兄夫妇,再分给家中男女下人一些。此女生有仙骨,可带她同去。承儿就拜张表兄为义父,将来传我齐门宗祠。他头角峥嵘,定能振我家声。”承基听说父母学仙,不要他去,放声大哭。就连兰因与灵云,也是依依不舍,再四替他求情。漱溟道:“神仙也讲情理,只是我不能作主,也是枉然。”又将承基唤在面前,再四用言语开导于他,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开导了一番。承基不敢违抗,心中好生难过。兰因心疼爱子,又把他唤在无人之处,劝勉道:“你只要好好读书为人,我是个凡人,你爹爹修成能来度我,难道我修成就不能来度你吗?你真是个呆孩子。”承基知道母亲从不失言,才放宽心。又悄悄告诉他妹妹:“倘使母亲忘记度我,你可千万提醒一声,着实替我求情。”
漱溟在家中住了三日,便请过张家夫妻。张大娘的丈夫明德,也是一个归林的廉吏,两袖清风。漱溟把赠产托子的话再三恳托。张明德劝了半天无效,只好由他。由漱溟召集全家,说明自己要携眷出去做官,愿将产业赠与张家,以作教养承基的用途;匀出一部分金钱,分与众人。因恐惊人耳目,故意配了两件行李,一口箱子,辞别众人,买了两匹马,把行李箱子装好,带了妻女动身。等到离家已远,便叫兰因下马,在行李中取出应用东西之后,将两马各打一鞭,任凭它们落荒走去。取了一件斗篷,将灵云裹定,背在身上;一手抱定兰因。只道一声:“起!”便破山飞去。
到了峨眉,引见长眉真人、同门师弟兄。夫妻二人在洞中用功数十年。后来长眉真人迁居蓬莱,漱溟夫妻与众道友创立峨眉派,专一行侠仗义。又收了两个得意的弟子。那一年夫妻借故兵解,重入尘凡。师兄玄真子奉师命二次度化,夫妻二人童身重入仙山,才参上乘道法,成峨眉剑仙领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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