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星辰碎了,彻底,裂缝中抖落出颗粒状的絮,在黑夜中闪烁,萤火虫般;一点,一点,飘落,像雪,像棉花,像飞扬的思想,月光,疯了,掉了,融化进雪水里了,到一个女人灰色的脚印中去……
那是阿珍的脚印吧。
阿珍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别人叫她阿珍,她便是阿珍,真名不那么重要,不是吗?进了足浴店,我是234号,出了足浴店,我就是阿珍。
阿珍,234号……我自己的名字不那么重要,不是吗?
哦不,不能再想那么多了,雪下得更大了,天使们在打雪仗吗?这白茫茫的东西打到脸上,扯出红嫩的生疼。睫毛白了、头发也白了,鼻涕中凝结出两柱悬着的冰挂,背后全是被我脚印所污浊的雪。
阿珍呐,阿珍呐。
她听见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回头看,却没人,可她明明听见了。阿珍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冷风钻进骨缝滋啦滋啦地摩擦,全身的肌肉颤抖,颤抖,颤抖出痛苦的音符。阿珍在等,在等谁?
阿珍,你在等谁?
阿珍摇摇头。
是他没来吗?还是你不知道?
阿珍笑笑,摇摇头。
阿珍,阿珍呐。
两道光束刺破黑夜中的寂静,垂直飘落的雪花被乌黑的尾气拉成颗粒构成的磁悬浮轨道,伴随着轰鸣声,像橡皮泥般无限拉长……
“车,车,车……”
“你了解我吗?”阿珍转头问男孩儿。
男孩儿还沉浸于刚才热烈的亲吻中无法自拔,面对阿珍突如其来的质问,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惊诧。
男孩儿凝视着她的眼睛,嘴巴渐渐张开,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海通,你不了解我。”阿珍淡淡地说。
“我可以慢慢去了解。”男孩儿信誓旦旦地点头。
阿珍疯了,瘦弱的双臂疯狂地敲打着车窗、方向盘、手刹几乎要被晃断,头发哗的一下像从盒子散落出来的巧克力珠,像四面八方飞扬,挂在额头前,恐怖的帘子。
“疯子,疯子!赵海通!”
火,点燃了。倾盆大雨撞击着车窗,随着曲面缓缓流动下去,雨刷器来回刮动,支呀支呀地叫。
“你怎么了!”
阿珍哭了,痛苦,雨水几乎要打破,车窗,要被火焰融化掉,像泪水,从眼眶,从天上,扑棱棱坠落,痛苦碾碎左心房后,再碾碎右心房……
“你哭什么!”
“要你管!”
阿珍呐!阿珍呐!雪下得那么大,你为什么不回家?
阿珍冲我笑笑,继续颤抖着,她放松开交叉着的手臂,转而去捂着肚子。
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
肚子怎么了?
“我坐过台!堕过胎!你了解吗?你不了解!你以为你买一辆车就可以感动我?你就是王八蛋!禽兽!寄生虫!你爱上一个妓女,你无耻!”
阿珍的目光随着飞驰的汽车移动着,直到它开出她的视野之外。
她又低下了头。
红色的围脖在这黑与白所构成的世界中显得格格不入,白雪附着在它上面,企图侵蚀这世界中最后一丝鲜艳。阿珍不管她,她看着,身上的羽绒服破出几个洞,风雪一股脑地钻进来,后背浮现一个个磨得锃亮的冻疮。阿珍不管它,她只是看着,看着远行的汽车,会去哪里呢?去哪里?
“司机,再快点!再快点!”
这辆计程车已经闯了四个红灯。
后座上的阿珍痛苦地嚎叫着,她不断呼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那么凄凉、痛苦、绝望,拧成一股麻花状的呕吐物,哗地一声全部塞进阿珍的嘴里,她不得不咽下去这一团,在胃里搅碎了,腐蚀,那即将孕育出的生命也感受到这份无与伦比的恶心,在阿珍的神经上灌输反抗的痛苦。
“天哲啊,天哲啊……”
“傻姑娘,省点力气吧!”
“天哲啊,天哲!”阿珍死死掐着邻座女生的手。
“别喊了!”一旁的女生实在无法忍受。
“我的哲,哲,哲哥啊,哲哥……”
“到了。”司机淡淡地说。“总算把这催命鬼送走了。”他心想。
男孩儿的脸色唰地一下赤红起来。“堕胎,什么堕胎?”
手术室的大门啪地一声闭上,警戒灯亮起,全世界陷入寂静。
护士的脚步声传来,走向手术室外疲惫不堪的女孩儿。
“你是家属?”
“不是。”
“朋友?”
女孩儿沉默许久。“算是。”
“父亲呢?”
女孩儿低垂下头颅,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随意摆弄着手上的美甲。
护士有些不耐烦。“你可以代缴手术费吗?”
女孩儿的眼珠如同玻璃球一般向上翻动,从裤兜里掏出破破烂烂的钱包,翻动着几张破碎的零钱。
“一百,两百,二百五。”女孩儿把这团褶皱的钱一把塞到护士手里。此时她的钱包已经空空荡荡。
护士瞪大双眼盯着她。
“你瞪什么眼珠子呢?这手术你们爱做不做,嫌钱不够,可以中途把她拉出来,我们的命不金贵,死了之后,变成鬼了,也不去你们家找你,行不行?”女生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说。
护士走掉了。
女孩儿折回破旧的钱包,重新塞进口袋里。从另一边的口袋掏出烟。
“这是医院!”护士转过头大声呵斥。
“知道。”女孩儿只是叼着烟,没有打火。她盯着眼前白白的墙壁,好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洁白无瑕……
在大都市里,白天是穷人的地狱,黑夜是富人的天堂。
市中心的足浴店一到了夜晚,比宫殿还要金碧辉煌。西装革履、领带、大哥大……都进来了,酒味、烟味、毫无保留的冲撞进来。金色的大门,是一个削皮器,经过这道大门的男人,善良、无私、幽默、优雅的外衣被一层又一层如同剥皮刮骨般褪去,剩下的不仅仅是白色的、恐怖的骨架,另外还要挂着肉的爪子、血淋淋的牙齿,吞噬,他们要吞噬,吞噬掉真正的善良、无私、优雅。狼、虎、野兽,在夜间出笼了!撕扯、践踏、侮辱尘土的最后一丝尊严。
阿珍呐,阿珍呐,看什么呢?
我也跟着阿珍蹲下,共同享受被白雪淋漓的感觉。
阿珍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向我比了三个手势。
“2,3,4?”
“以后你就是234号了。”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人甩给阿珍一套黑色的比基尼。
阿珍弯腰,缓慢拾起,在手里不停的揉搓着。
“换呐!”
阿珍环顾四周,处处都是陌生且妖艳的女人,他们有的比自己大,有的比自己小,透明、暴露、妖艳……阿珍从来没见过。在农村,非要被人骂到自杀不可呢。
“换啊!这都是女人,没有男人看的。”说罢,所有的人一起大笑起来。阿珍羞红了脸,死死握着衣服,不敢换。
“你这姑娘,走了这条路,还要什么脸面!”
几个姑娘带着猥琐的笑,向着阿珍一步,一步,又一步,企图扒下阿珍的衣服。
“别闹了!哲哥来了!”
“家属!?”
女孩儿举起手。
“你是她的?”
“我是她的朋……哦不,姐姐。”
医生疑惑地看着她。
女孩咬咬牙。“我是她姐姐。”
“她叫什么名字?”
“阿珍。”
“全名!”
女孩儿沉默了。
“你到底……”
“医生,您先说怎么了,她,她,她有事吗?”
医生瞟了一眼女孩儿,虽然打扮的妖艳,但觉得她并不像个坏人。
“孩子没了。”
“大人呢?”
“基本安全。”
女孩儿长叹一口气,瘫坐下来。
医生呆呆地凝望着眼前,也长舒一口气。
阿珍匆忙地换上衣服,一股热浪从脚底霎时间传递到大脑,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不要脸,无耻,不检点,阿珍,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当初你就不该被生出来……
一股温暖传递到阿珍的手上。
“走吧,都是该经历的。”
阿珍随着这丝温暖的指引行走,走过软绵绵的草地,徜徉在被阳光沐浴的海水之中,手,是手的温度,虽然只有三十七度,但它比太阳还要赤诚,比炎夏更要火热!
光明,阿珍见到光明了。
推开厚重的房门,那些姐妹们如同疲软的燕子一般依附在一个男人身边,抚摸着他的脸颊、胳膊,大腿……那男人也毫不抗拒,随意亲吻着他的小燕子们,一杯杯清酒入肚,吐出奢靡腐烂的香。
阿珍与手站在门口,迟迟徘徊不进。
温暖的手,太阳的手,你是要牵我去自由的天堂,不是这里,这里是昏暗与闪烁交替的地狱,是周幽王的酒池肉林,我是要被挖心的比干吗?这是撒旦的家乡吗?你可是温暖的手啊!可你怎么松开了?
“阿珍,进去吧。”温暖试图从阿珍的手中逃窜,可它越拼命逃跑,阿珍便握得越紧,别走,别走。
阿珍呐,你是要上车吗?
阿珍摇摇头。
阿珍有些不耐烦了。
我跑啊,跑啊,我要追上那辆车,他的车身那么长,比一般的轿车还要长,是那么漆黑,能够和这残酷的黑夜融为一体,你们是要骗过月亮吗?月亮是不会被骗的。但我会,阿珍会,我是阿珍,阿珍是我。阿珍怎么会是我,我又怎么会是阿珍?
阿珍也要追逐这辆车,我们跑啊,跑啊,阿珍追不上我,我追不上车,阿珍跑不动了,她融化进我的影子里,我瞧瞧我自己,我竟然变成了阿珍,顾不了那么多,只顾追车就好,可我怎么也追不上车,我也融化进了车的影子里。
影子,世界上最罪恶的东西,它模糊了我的一切,只留下孤零零的轮廓,在镜子出现之前,我们因此永远看不清自己……
阿珍第一次照镜子,是在十岁吧。
在那个贫穷的山沟里,河水便是天然的镜子。购置镜子的,做镜子的人,通通都是傻东西。
阿珍的镜子是从奶奶的嫁妆堆里翻出来的。
“这是我。”
双眼皮,浓浓的黑色眉毛,油哄哄的辫子,被冻的通红的脸颊……和我见过的其他孩子比,我真的有些可爱呢。
我开始沉迷我自己,怎么能那么美丽,那么漂亮,那么……
“臭丫头,放回去!”
这是我的姑姑,全村最泼辣的女人,在村里和男人打架,偷别人家菜还可以在争吵中占据上风,讨价还价的能力过于强悍以至于没人敢卖给她东西……但在我眼里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虽然说我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是她亲手所为。
“臭丫头,放回去!”
我匆忙地合上镜子,把它重新放回到嫁妆堆里。
姑姑在我后背上使劲锤了两下,但感谢三大队的张大叔,他又来找姑姑示爱了。但结局依旧一样,姑姑收下他的礼物之后,随即回礼了一个果断的闭门羹。
“镜子,镜子,还她妈是镜子!怪不得你一辈子光棍!”虽然说姑姑也是一辈子光棍,但她这话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张大叔做镜子做了十几年,卖出去的连十几件都没有。
山上的土地很是贫瘠而又匮乏,自从爸妈消失那天之后,我们家的地就全部给了姑姑,她一个人自然完不成这么多亩地的劳动,张大叔便每天来帮忙,他每次都会送给姑姑一面镜子,随后摸摸我的头回家去了。
张大叔死的那天,我和姑姑是唯一的葬礼参加者。
我一哭,姑姑就打我,随后自己流下几行泪来。
我和姑姑两个人把张大叔埋葬在附近的山丘上,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下“张XX之墓”,便不了了之。
姑姑从城里买来了相框,她在我的作业本上随便扯下一张纸,画上张大叔的模样,用唾沫粘在相框的边界上。
点燃三炷香。
“她没有其他家属吗?”医生追问女孩儿。
“她说过她有一个姑姑。”
“最好还是把家属找来吧,这样的情况……还是通知的一下好。”
女孩儿点点头。
大巴在山路上行驶着,一路上的颠簸让女孩儿痛不欲生,沿途许多站点都留下了她的呕吐物。
“他妈的,当初我就不该领你去见那老混蛋。”
碎石、崎岖、山路,车上的人慢慢减少,快到阿珍老家的村子时,大巴车上只剩下女孩儿一个人。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狂风卷动枯树,贫瘠的农田上布满了碎砖碎瓦,破烂的推土机、挖掘机,歪着脑袋倒在路边,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儿。
刹——
车停了。
“妈的,还真有人来这鬼地方。”司机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女孩儿下车后,迎接她的是被狗屎与尿液包围的村门,枯叶从树上缓缓飘落,又是一颗彻底光秃的树,掉落在女孩儿头顶上,她低头使劲拨拉着烦人的树叶,当她抬头时,一个胡子拉碴的矮个子男人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找谁?”
“阿珍的姑姑。”
村里已经许多年没有来过外人了,村民们看待女孩儿如同国宝一般,她拘谨的坐在村支书的家里,男人们指着她的脸,放肆地调侃着她的姿色,甚至扬言要把她买下来当媳妇儿。
村支书呵退了这些流氓痞子懒汉,女孩儿这才敢说话。
“叔叔,我想向您打听个人。”
村支书呡一口水,伸出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
女孩儿心领神会,从包里掏出二百元钱。
看到这发着光的,两张红彤彤的纸币,村支书一把揽在怀里,两眼放光,激动地看着女孩儿。
“打听谁?”
“阿珍的姑姑。”
“阿珍?”
“对,阿珍。”
“是村东口那个阿珍?”
女孩儿也不知道,只是嗯嗯地应付着。
“反正就是有个姑姑的那个。”女孩儿说。
“哦,那个不爱说话的阿珍呐!”
女孩儿连忙点头。
“她姑姑早死了。”
“死了?!”
“那娘们儿是村里有名的泼辣,那天她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到城里买了,换了钱全给了她那侄女儿进城去,她侄女儿下山第二天,就上吊咯!”
女孩儿沉默了,期待着村支书再讲下去,村支书这时继续喝着茶,再次伸出那只大手。
又两张钞票拍在桌子上。
村支书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姑娘,我给你说啊,这女人呐,就得早早嫁人,不然就给人说闲话。这村子原来有个老张,你说这人轴不轴,谁也看不上,就看上那谁她姑姑那个泼妇,结果呢,人家不理她!成个笑话。”
“这跟她姑姑死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嘛,有一天呐,几个村民路过老张家,发现里面有女人的声音,就那种声音,你懂吧。这几个操闲心的又去那泼妇家里,发现她没在家,这不坏事了吗?这一传十,十传百,全村都知道他俩搞破鞋了。这老张先撑不住,上吊了,后来她也吊上了。”
女孩儿点点头。
村支书咚咚地敲了几下桌子。“还没完呢,过了几年,铁匠的老婆发现铁匠在外面有小情人儿,这铁匠才承认当年是他和他的小情人儿在老张屋子里干那事儿。这一来,真相大白,可惜了,俩人儿白死,白死呦~”
“咂咂咂。”村支书可惜地咂巴了几下嘴巴。
女孩儿面无表情地反问:“她姑姑为什么不结婚?”
“傻姑娘,如果你是她,你找男人后,你能保证你那侄女儿不被欺负吗?在这个村里,别说她那侄女儿,就是她,随便找个旺季卖了都行!”
一阵沉默过后,五张红灿灿的人民币摆在村支书面前。
“送我下山!”
阿珍,别跑了,追不上了。阿珍,请你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出来,汽车追不上,追不上!我们是肉做的腿,肉做的人!那是钢铁,钢铁冷酷地,无情的,冰凉的!
驾驶它的人是难道也是冷酷的吗?他难道不是人吗,他不是肉做的吗?
阿珍,你听我说。
我不听。
阿珍!
阿珍的灵魂在我的肉体中,躯干里反复徘徊、升高、坠落、复活,她死去,她复活,雪覆盖了一切,雪覆盖了我的脸,我的膝盖,我的臂膀,我,我的全部,我被雪掩埋了,阿珍,我走不动了!别追了!追不上的!
阿珍用我的嘴笑着,能,能的,没有什么不能的。
“哲哥,能,能的,没有什么不能的,我们阿珍呐,还是个雏儿呢!”温暖的手捂着嘴大笑,把阿珍推搡到男人的面前。
男人撇开一旁谄媚的女人们,瞧了一眼阿珍胸前挂着的234号胸牌,用手指反复挑动着。
“234,234……”男人重复念叨着这个号码,手指从胸前转移到她的下巴。他粗糙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地在她的脸颊上捏着,转着。温暖的手用力拉动她的腰部,阿珍直戳戳地跪在男人面前,像一只宠物狗,被主人肆意玩弄着。
刀子,刀子进入他的肚子,搅动,把他的肠子,心、肝脏、肺一起掏出来,把他剁成肉泥,不行,便宜他了,捣成肉酱,不行,不行……不行,我要哭,可我不能哭,我不能哭、,我要杀了他,要杀了他!手,你不是温暖的手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拉住我我要戳烂他的眼睛,敲碎他畜牲般的头颅!
所有人从这房间内走了出去,除了阿珍,和那个男人。
灯,黑了。
阿珍,你为什么用我的眼睛哭?阿珍,我不想哭,可你却一只让我哭,你可否离开我的躯体?我只是可怜你,可你为何要进入我?我不是你,我不承认,我不承认我是你,阿珍,求你走吧,求你走吧。
“别哭了。”
阿珍把头栽进温暖的手里,泪水浸透了她的裙子,哭声弥漫着整个大厅。
“别哭了,我们他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哲哥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哭什么哭!”
阿珍不听她们,只是哭。
温暖回来了,这次温暖传递到了她的脸颊上,像火一般炽热,又像阳光一般温柔,它用力,让柔嫩的脸抬起来。
“看着我,看着我!”
“阿珍,我们知道我们是人,我们知道我们也有尊严,谁不想找个好人去嫁,谁想在这里做一个被万人唾弃的职业,我们没办法,我们是穷人,我们不卖自己就活不下去,你知道吗?钱呐,钱呐!你在钱面前你算什么呢?我们要活下去啊,阿珍呐!”
阿珍不哭了,阿珍懂了。
阿珍变了。
234号,在一个月内,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头牌。
直到有一天,销声匿迹
“徐姐,徐姐……”
阿徐听到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开门,迎接她的,是倒在血泊中的阿珍。
“师傅!开快点,去医院!”
“你这个傻子!”阿徐靠在阿珍的床头,拼命地哭泣。阿珍摸摸徐姐的头,露出久违的笑。
“你这个傻子,我当初就不该收你进来,你就死在外面就好了,你,你……”悲痛涌上心头,阿徐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说再多,也于事无补。
“徐姐,我听,她们说,之前有个姐姐,给大人物留了个种,生下来后,粘了不少光,这以后啊,衣食无忧。我就想啊,如果我也能留一个,是不是也能有钱了呢?”
“你傻啊!”
“医院里禁止喧哗!”
“徐姐啊,我留是留了,可人家知道后不仅不承认,还把我赶出去,命令我赶紧打掉。我不想打,我要生下来,可惜啊,没留住,没留住……”
“阿珍呐。”
“徐姐……谢谢你。”
“阿珍,是我害了你。”
阿珍摇摇头。“是我自找的,医药费……”
“姐妹们都帮你凑齐了。”
“什么?”
“你别管了。出院以后,我带你,去城北的电子厂上班去,别回来了。”
“你呢徐姐?”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
“我走了,护工我们也凑钱帮你请了,出院的时候接你。”
“徐姐……”
阿珍,你终于停下来了,车已经开走了,你也知道追不上了,对吗,坐下来谈谈吧。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阿珍。阿珍,你出来了,你终于离开我的躯体了,抽离,抽离!
阿珍呐,阿珍!
阿珍坐在工厂宿舍外的雪地里。
“喂,你坐在雪里干嘛呢?”一个穿着工装的打工仔向她走来,递上一瓶矿泉水。
阿珍看着眼前这个憨厚的男孩儿,厚嘴唇,单眼皮但是大眼睛,挂着两朵婴儿肥,她觉得他很可爱,就冲他笑笑,但还是没说话,阿珍总是这样,很少说话。
“连句谢谢也不说吗?”男孩儿打趣到。
“谢谢。”阿珍淡淡地说。
“不冷吗?”男孩儿看见衣衫单薄的阿珍,脱下自己廉价地羽绒服,披在阿珍的身上。
“谢谢。”
阿珍,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吧。
阿珍点点头。
“这么晚了,怎么还坐在这里啊?”见阿珍只是低头搓手不言语,男孩儿便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呀,是因为想家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爸爸妈妈,我跟着奶奶长大的,但我感觉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当年就是在一个雪天,我最后的亲人也离我而去了,所以没到下雪的时候啊,我就出来看看,唉,唉。”
阿珍转头看向他,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的双目。男孩儿也被这清澈的双眸所吸引,仿佛从她的眼睛里,能奔涌出长江尽头的清水,一汪,一汪,永无休止。
“我,也没有父母。”阿珍说完,便走回宿舍,只留下男孩儿一人呆坐在雪地里,一只孤单的背影,发出思念与爱的火花。
赵海通从此开启了对阿珍的狂热追求。他给阿珍送一份饭,阿珍便也还他一份;他给阿珍送一瓶水,阿珍便也还他一瓶;阿珍受伤时,赵海通便请假去照看阿珍,阿珍就把这几天的工钱给他补上……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全工厂的人也都知道了二人的关系很不一般,每次起哄,阿珍总是躲到一边去,此时的她好像已经不会羞红脸了。
直到一辆车驶入工厂。
阿珍很是疑惑,今天不是周末,为什么今天没有人上工?她抱着疑惑之心走出工厂,在门口停着一辆绑着大红花的银色轿车,从轿车的两边,走出两队人马,阿珍知道这都是工厂里的工友和经理。车门缓缓打开,西装革履的赵海通,梳着一个大背头,手捧玫瑰花,向阿珍单膝跪地。
阿珍示意让大家先走,在起哄的呼声中,大家也纷纷离开了,阿珍和赵海通上了车。
她强吻了他。
“你了解我吗?”阿珍转头问男孩儿。
男孩儿还沉浸于刚才热烈的亲吻中无法自拔,面对阿珍突如其来的质问,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惊诧。
男孩儿凝视着她的眼睛,嘴巴渐渐张开,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海通,你不了解我。”阿珍淡淡地说。
“我可以慢慢去了解。”男孩儿信誓旦旦地点头。
“疯子,疯子!赵海通!”
“你怎么了!”
“我坐过台!堕过胎!家里这么多口人张嘴等着我喂饭,你了解吗?你不了解!你以为你买一辆车就可以感动我?你就是王八蛋!禽兽!寄生虫!你爱上一个妓女,你无耻!你攒了这么多年钱,就为了给我买辆车,你奶奶看见你这样,会安心吗!你现在把车给我退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砰的一声,阿珍离开了轿车。
赵海通望着阿珍离去的背影,他的世界破碎成一个一个支离的表面,阳光打在上面,交错相通,交叉、汇聚成一个明亮的光点,那么灿烂,那么灿烂……
然后瞬间昏暗。
阿珍,这是你的故事吗?
阿珍点点头。
她接着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她指指我。
这是我的故事吗?
她点点头。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淡黄的月又暗淡许多。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有的只是阿珍。或者世界上本没有阿珍,有的只是我……
或者阿珍就是我呢?没人知道。不需要有人知道……记住阿珍就好。
阿珍在等谁呢?
在等我吗?
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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