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清晨太阳总是出得慢,六点了依旧一片昏暗,而我已经习惯了在这个点醒来。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想想年轻时候参加独立团的事,那时候我真的是去打仗的。
01
那年我才17岁,在我们杨村也差不多是个能找个伴搭伙过日子的年纪。然而国难当前无小家,那年鬼子像疯狗一般大举入侵,我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壮小伙,终于在众乡亲的通力合作下,在自家米缸内被发现了,于是我被绑着上了战场。
是缸太小,还是我体格太大,我已不得而知。但蜷缩在米缸之内,并非我怯懦,我也是热血青年,也怀有披荆斩棘的赤子梦,死生何惧?只是我基因尚未延续啊,人活着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基因的传递吗?
“你小子真他娘的丢人,国都没了,你生娃打算去哪儿养着?”
这是石沟县第五师独立团的李团长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是一个粗糙的军人形象,走路就跟土匪一样蛮横,嗓门粗犷,宛若野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发自内心。
“战争让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我多生几个孩子补充人口,怎么就不对了?”我据理力争,因为我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国家。
“少他娘胡说八道!一个鬼子杀人的速度都能赶上你村所有母猪的下崽速度了,”李营长愤怒地用手指着我,“真出息就去杀几个鬼子,你就能救下你们村的全部人了!”
这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我完全找不到理由反驳他,只顾默不作声。
02
独立团的人数并不多,算上炊事和医生也就一千多人。我们的职责就是阻击鬼子通过道口关,因为过了道口关,就直抵军联营,那是中央的作战指挥部。
我还记得刚入团的第三天,那会儿有一百多个弟兄都潜伏在道口关的坡地上,而李团长就在离我不到五个身位的地方。他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睛如鹰眼一般,直勾勾注视着地平线处。我挪了挪身子,悄悄问了李团长。
“团长,如果现在鬼子来了,我们需要做什么?”
“如果你正在家跟你媳妇儿睡觉的时候,有个鬼子闯进来告诉你,让你挪开,他也要睡,你打算怎么办?”李团长没有看我,还是看着地平线。
“那肯定干他啊!这不是找死嘛!”我恶狠狠地用拳头重锤了一下草坪,好像我真的有媳妇儿一样。
“那你就把这里当做你家大门,后面的所有人都是你媳妇儿,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到这,李团长才转头看了我一眼,不过停了不到两秒钟又转开了,那一眼,就像是为了肯定我的想法,干他们准没错!
那一天,我们除了吃饭,就那么一直趴在草堆里。我觉得这样做完全就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于是我又悄悄问了李团长。
“团长,我有一事不明白!既然我们是在这监视的,为什么要这么多人呢,留几个眼尖的不就可以了?其他弟兄也可以去操练别的。”
听到我这句话,李团长一脸惊愕,赶紧吐掉含了一天的草根,睁大眼睛看着我,憋了七八秒之后才说出口。
“你他娘真是个人才!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干啊!行了,明天你就负责来这看着吧,后方全是你媳妇儿,你小子可看紧咯!”
于是,那一晚集训的时候,李团长就跟大伙说了这件事,大家都很高兴,一派欢腾。而我,只敢小声地啐了三个字,第一个的读音和洗澡的澡倒有些相似。
03
之后的日子里,我便一个人寂寞地与大地融为一体,有时候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会低头看看杂草间的世界。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蚂蚱,扑眼而来,惊得我慌忙坐起。就在我惊魂未定时,突然瞥见远处多了一些棕黄斑点,定睛一看,真·他娘之日军!
我跌跌撞撞跑到营前跟李团长汇报情况,大伙儿一听鬼子来了,都立马咬牙切齿,那时候我就发现,这天下的男人可能各不相同,但在国家和媳妇儿这两件事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两者皆神圣不可侵犯。
我们快速潜伏在左右过道上,随着鬼子越走越近,才终于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数量。我粗粗估算了一下,这批鬼子人数不超过500人,而在之后的歼灭清点时也印证了这一点,总共有63个鬼子,外加一门大炮。
那会儿李团长就有了自己独到的判断,他认为这个是给其他部队提供大炮增援的,我们必须把那个大炮拦下来,这年头大炮可是稀罕货。
那一战,也是我的第一次作战,大家打得是何等神速啊,只听李团长一声令下,炮火声瞬间响彻山野。没有过多的戏码,鬼子直接死于一脸懵逼,大炮也没开出来。
大炮是拿到了,可是大家都没怎么用过,连李团长也只是知道大炮很强,也没亲自使用过。就在大伙正犯愁的时候,我果断地站了出来,好在我以前看过一些连环画,里面就有讲到这些大炮火药之类的东西。
“李团长,我以前见过这玩意儿,不过是在书本上,要不要让我试试?”我小心地提出见解。
李团长一如上一次的惊愕,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他娘可真是人才!来来来,快给大家看看这玩意儿咋使。”
“从外形上看,这应该是一门意大利炮,它的射程大概在5000米左右,可是个精锐货。”我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怎么发射这个家伙。
“还是门外国炮!你快看看怎么能打出去,别抢个宝贝还不能用了。”李团长一脸着急。
摸索了十分钟左右,我终于找到了启动的方法,于是我问火炮想要去哪儿,它指着大海的方向。那一刻,每个人都擦亮了眼睛,想要看看这个家伙的威力,我将炮头指着大海的方向,也就是东边的平地上。随着一声巨响,伴随着浓烟升腾,火炮在空着画出一道耀眼的S型轨迹,随后在平地附近炸出一团火花。
“这他娘什么情况!这玩意儿弹道怎么是弯的?”李团长看着这门火炮的轨迹,一脸的震惊。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这炮要旋转着射出去,但是我已经上了火炮行家的台面,我就不能否认自己不知道这什么情况。
“报告团长,以我的经验来看,目测这是一门娘炮!”我只能硬着头皮瞎讲了。
“去他娘的,这外国炮还有娘炮这种说法?那也别叫什么意大利炮了,以后就管它叫意大利娘炮好了。”
就这样,我们缴获的第一台大炮,在我的误导之下,成功地成了意大利娘炮。
04
在团里待了两年的时间,我带着我的意大利娘炮跟李团长出生入死,大部分情况下都能杀敌于千里之外,免了弟兄们上前拼刺刀的危险。由于战功赫赫,我也很快被提拔了,我荣升为二营长,专门看管大炮。
起初,我们去攻打被鬼子占领的县城时,我还一脸地自豪,因为基本开战前的第一句话就是“二营长,把你的意大利娘炮拉过来!干他们几炮!”那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喊话,每每如此,我连开炮的姿势都自信了。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在一次年会上给毁了。那是农历新年的时候,县城的百姓们将年夜饭都搬出了家门,大伙儿就在街道上一起吃着。而我们独立团也在空地上摆起了一些桌子,趁着休息的空档也尝尝年味。
李团长的为人我再了解不过了,豪放形容他实在太贴切了。他一高兴也不管鬼子会不会趁机进县城,跟大伙喝得是胡话连篇。终于,在谈完自己的光辉事迹之后,就突然想到了那门大炮。
“二营长,把你的意大利娘炮拉出来给大伙瞅瞅。”他找我喊话,声音之大,几乎在场的弟兄都听见了。
“团长,大炮在前线放着呢,拉不过来。”我觉得有些尴尬。
“那可真是扫了大伙的兴啊,还想让你放两个娘炮烟花看看呢,哈哈哈。”李团长说完大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有我似笑非笑。
后来我才知道,李团长那天根本就没喝醉,他就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下氛围,而这个低级玩笑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无限放大。
一次,我走在街道上,看见几个小孩子在那儿玩地道战游戏,他们看见我之后就朝我打了个招呼。之后,一个带红色针织帽的小男孩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对着另一个马尾辫小女孩使了个眼色,两人十分默契,于是就有了以下对话。
“二营长,把你的意大利泡泡糖拉过来,给他们几炮尝尝。”小女孩字正腔圆。
“好勒团长。”小男孩表情到位,朝天空扔出了两个泡泡糖。
看见这一幕,我也就笑笑,因为在那之后,更夸张的说法都有,意大利泡泡糖还算是客气的。炊事班同志最能搞,三天两头地换花样,一会儿让我把意大利面条端出来,一会儿又让我拿些意大利泡椒凤爪给大伙儿尝尝。
那段时间,除了打战之外,我整天逼事不干,就听他们逼逼这些事。
05
有些事一旦在人们心中埋下种子,就别指望时间去淡化这些事,时间从某些方面来讲,倒像是肥料,让这个种子逐渐发芽,长大。
现在我已经从团里离开有将近50年的时间了,在这漫长的时光中,我前前后后参加了好几次葬礼,基本都是当年的老战友。
原本参加他们的葬礼,我应该难过才对,可是一想到他们在走之前对我说的话,我就恨不能去下面跟他们打上一架。
就拿老李来说,在医院躺着的时候整个人都动不了,就剩嘴能动了。在他的要求之下,他的孩子给我打了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声音实在太小声了,导致我一直以为是我耳朵也快不行了。
“老杨啊,我这一生走到这,算是走到头了。想想当年在独立团的那几年,我可一直都把你当兄弟啊。”老李在电话里声情并茂,我在电话另一头眼泛泪花。
“所以,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就快走了,我希望在我走了之后,你可以来我葬礼上看看我。”
“别瞎说了,你肯定还能活很久的,指不定就在我之后走呢。”我是个重感情的人,听老李这么说,我真的难受得不行。
“咳咳,老杨啊,你先别急着感动,听我把话说完,我希望你能来我葬礼上,带上你的意大利娘炮给我放上几炮!”电话另一头,老李突然笑出了声。
“我…你他娘等着,我现在就去你病床里放上几炮,看我能不能轰死你。”我也破泣而笑。
三天后,老李真的就走了,在他的葬礼上,我感受到了死亡真的离我太近,可能下一个就会是我吧。看着老李的黑白照,我在心中默默地开炮了。
“老李啊,让我给你放一个会S型转动的正统娘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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