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似火烧。七八十年代夏日里栾家村的太阳并不比别处的温柔。大毒日头照下来,全村上下到处都似下铁水一般,照到村东头,那明晃晃的耀眼白光虽被一株石磙粗的大槐树的繁茂枝叶拦住了去路,却还是有斑斑点点的银光侥幸成为漏网之鱼,直洒到在树底下乘凉的半瞎阿仁身上。
阿仁本来正给树底下一群人讲他祖父走街串巷算卦时撞见的奇闻轶事,正讲到精彩处,冷不防被那白光灼到,阿仁便就打住了话,顿了顿,掐指咕咕哝哝几句,旁边人没听清,齐打伙儿一叠连声追问。阿仁皱眉、再掐指,良久方才叹道:
“这老天爷发了威,只怕村子里要有大事发生喽!”
一起乘凉的光棍栾立志大力摇着蒲扇,笑骂道:
“阿仁,你少在这儿装神弄鬼!你那一套算命骗人的把戏,骗得了老婆子小媳妇儿,我栾老二是不信的——你倒说说看,这巴掌大的地儿能有啥大事儿?”
阿仁眯缝了半瞎的眼,吞口干唾沫,摆摆手道:
“天机不可泄露。说得多了,要遭天谴的!”
乡间确有传闻,说凡是掐指给人算命卜卦的,都是开了天眼的,老天爷哪里容得下这世上有三眼怪的存在?于是但凡说溜了嘴、泄露太多天机的,老天爷便会收了那人的一双肉眼去,只留一只天眼,这即是所谓的天谴了。栾家村人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阿仁家便是活生生的实例。他家世代以算命为衣钵,他祖父、父亲都是后半辈子成的瞎子,传到阿仁,年纪轻轻眼睛就不大好使了,估摸着离全盲也不远了。
树底下围着阿仁听故事的,除了栾立志和几个半大孩子,却是清一色的女人,整日里围着灶台丈夫孩子转,没出过门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最爱听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稀奇古怪事儿。她们一边嫌栾立志瞧不起人,一边又急于知道故事的下文,便齐声喝止栾立志。其中一个笑道:
“栾老二,你少打岔!那大事儿再大大过天,难不成是你讨上了一房媳妇不成?”
说话的是村西头刻石碑的薛相奎的媳妇钱氏。村里只他一家外姓人,十多年前薛钱夫妇拖着个三四岁的男娃双喜来到栾家村,说是老家闹旱灾,逃荒出来的,求村支书收留了他们一家三口。村支书刚死了老爹,正在操办丧事,正忙得焦头烂额,想着添了人口就要分地,没的惹村民不快,又不欲平白得罪了人,既打定了主意,就一个劲儿的打马虎眼,打算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薛相奎呆头呆脑,钱氏却是个活络人,说若是村支书愿意收留他们,他家愿意送老太爷一座十里八村都赶不上的墓碑,边说便推搡着丈夫上前。村支书是个爱体面的人,当下应了,立时三刻去找上好石头,那薛相奎确是好手艺,不眠不休七天七夜赶制出了老太爷的墓碑,村支书很是满意,当下力排众议,给薛家拨了田、分了宅基地。十年过去,薛家也算是稳稳当当在栾家村里扎了根。那钱氏素来胆大心细、泼辣能干,很快便入乡随俗,比真正的栾家村人还似栾家村人。
栾立志被钱氏拿住了软肋,顿时面红耳赤,心中暗骂“母猪”,便不再作声。
众人听了一顿哄笑,异口同声催促阿仁“快说快说”。
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阿仁真的开了天眼,这一年栾家村果真出了事儿。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邪乎得很,不是一件,却是三桩。
第一桩发生在七月流火季。薛钱夫妇的独生儿子薛双喜,那一年已十四岁了,读了初中,个头呲溜溜跟揪着长似的,衣服经不起穿,头一日闹着说要钱氏给他买新衣。那钱氏最是溺爱儿子的,第二日便带了儿子去十里地外的镇上赶集,谁知偏巧碰见一家卖衣服的,也是从老家逃荒过来的,钱氏便跟人家聊的热火朝天,一直挨到傍晚日头偏西才赶回家。
到的家中,钱氏见门户大开,院子里新石碑上的字刻了一半,饭没烧,当家人也不在,连叫几声不见有人应,钱氏便窝了一肚子火,骂骂咧咧拾掇了院子,着儿子去后院抱柴,预备烧火做饭。钱氏正在切菜,却听得后院传来儿子凄厉颤抖的嚎哭:“爹啊!”
待钱氏跑到后院,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还是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得双腿发软、三魂七魄丢得只余一魂一魄:只见当家的薛相奎倒在柴火垛前,脑袋被砸进胸膛里半截,身子底下汪着一大滩血,眼见得已是做了鬼了,儿子薛双喜瘫倒在一块枕头大的圆不溜秋黑乎乎血淋淋的石头旁。钱氏半晌方才发出声响,却是凄厉的哭嚎,哭声震天,引了整个栾家村的人来。
薛相奎是外姓,在栾家村没有本家支撑门户,村支书便替钱氏报了案。镇里来人调查,走家串户,把钱氏提到的欠薛相奎钱的、有过节的都问了个遍,闹得人心惶惶,临走还带走了那块枕头大的圆石,查了一个月多,便即结案了,凶手不是别个,正是那块圆石。
据村支书讲,镇里请了专家鉴定,那圆石是天上落下来的,叫作陨石。薛相奎是遭了天灾,不是人祸。想来是薛相奎见妻儿一直未归,做了半天的活儿又累又饿,就去后院抱柴烧火做饭,谁承想发生这样的意外。钱氏前头一直嚷嚷着自家丈夫是被人害死,不肯给丈夫入殓,要等拿了凶手,让凶手给丈夫送终。镇里既说是陨石,想来是丈夫上辈子欠了阴债算到这辈子还,没奈何,钱氏只得让已经发臭生虫的丈夫尸身入土为安,葬礼虽是草草完事,那墓碑却是精雕细磨的——因为儿子不肯继承他衣钵,薛相奎一早就给自己准备了石碑,省得蹬腿做无名鬼。
栾家村人说薛相奎是替他媳妇钱氏死的,烧火做饭本是女人家的事儿,是钱氏脾气大命太硬,连索命无常都怕她,找了薛相奎顶包。
无巧不成书。就在薛相奎下葬当日傍晚,栾家村里出现了异象。村子里鸡鸭家畜全都躁动不安生,家家户户的鸡拼了命的从窝里飞到院子里,鸭子嘎嘎嘎地叫个不停,猪在猪圈里打圈儿狂奔,在外面的人站不稳,就近抱着树不敢撒手,在家的则坐在凳子椅子上不敢动弹,随了凳子椅子一颤一颤的,整个栾家村都在颤抖,乱成了一窝粥。人心惶惶中,村支书跑出来主持大局,请了半瞎阿仁来推算吉凶。阿仁掐指半晌,狠命朝地下跺脚道:
“薛相奎,你少开玩笑!是是是,老兄你是外姓,栾家村虽没生你,却是救了你养了你,拨给你田、分给你宅基地,可不曾亏了你负了你!你还有啥放心不下的?你媳妇钱氏是个遇佛杀佛、见魔杀魔的主儿,只有她欺负人没人敢欺负她的!你儿子双喜也长大了,能下地、会耕田,用不着你操心了!是老天爷要收你,你可不能乱来啊!你可在地底下安生些吧!”说完阿仁又是祭天又是烧纸。
栾家村的那锅粥沸沸扬扬,直闹到半夜三更大地不发颤了方才平息。这便是第二件怪事。一直到后来科学进了栾家村,村里人方才知道那并非什么鬼魂作祟,不过是地震罢了,此是后话,且按下不提。
再一桩发生在薛相奎下葬两个多月后,已是初冬时节。栾立志虽是光棍,他的哥哥栾立航在村子里却是有脸面的文化人——在村里的小学任语文老师,吃公家饭的。这一日,栾立航的媳妇张氏说头疼难忍,早早便躺下睡了。翌日五更,轮到栾立航辅导早自习班,栾立航没惊动媳妇,蹑手蹑脚,自己将就着用冷水洗了脸便赶去了学校。等到下早自习回来,栾立航连叫张氏不应,进里屋大力摇晃也是纹丝不动,伸手去探张氏鼻息,却是一点气息也无,伸到被子里去,身子却是早就凉透了。正在镇里初中念书的一对龙凤胎儿女栾辉、栾娜赶回家,哭得泪人一般。现在根据医学推断,张氏多半是突发脑溢血亡故的。只是那个年代,谁懂得这个?
栾家村人这下更有得说嘴,说是栾家村风水只养栾家村人,来了个外姓薛,弄得村里鸡犬不宁。薛相奎看着人不声不响、老实巴交,到底还是怨着栾家村的,要不怎的好端端的索了张氏的命去?可见白眼狼养不得的。
栾立航他娘刘氏已经六十多岁,半瘫在床,原来一直是张氏伺候。现下张氏没了,就被栾立志接去照顾。栾立航却是个只会读书认字的,一贯被媳妇张氏惯坏了的,不会烧火做饭,更别提种田各色事宜。张氏没了,家里像是失了顶梁柱。万般无奈之下,栾立航只得将十五岁的女儿栾娜叫回家,主持家务。
这一年的三桩怪事,让栾家村多了一个寡妇,一个鳏夫,还有三个缺爹少娘的娃。
半瞎阿仁的名头更响了,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过来找阿仁问卦。
自此,栾家村的闲话却也多了。
有人说栾立志曾托人跟钱氏提亲,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去问栾立志,栾立志连连摆手道:
“罢哟罢哟,我栾老二还想多活几年呢!再说我一个人惯了,比不得薛相奎,容不下那母老虎!”
栾家村能有多大?栾立志的话很快就传到钱氏耳中,有胆子大、不知死活的光棍汉凑到钱氏面前,问钱氏一个人可耐得住,被钱氏劈头盖脸啐了几口,灰溜溜地跑走了。
钱氏是个有主见的,心里早有了盘算,只待丈夫过了三年再说。自己却有事无事经常从栾立航家门口经过。栾立航在家时,便多说几句,不在家时,便点拨着栾娜做家务,栾娜感激得人前人后说钱婶子的好话。栾辉听了却是极度反感,骂妹妹蠢笨,说钱氏没安好心。栾家村人知道钱氏的厉害,不敢在钱氏面前说三道四,那薛双喜却是个好说话的,甚至有人欺他年纪小,打趣他:
“双喜啊,赶明儿你娘给你找个后爹,你就有福享咯!”
薛双喜在人前不敢辩解,回到家却跟钱氏闹脾气。照钱氏往日的脾气,非得逼问出姓甚名谁、然后跑到嚼舌根的那家里骂人家个狗血喷头不可。可这次钱氏并不恼,依旧故我,只避开了周六周天栾辉在家的时间。
那个年代,像栾家村那种闭塞落后的小村庄,从未听说过离婚一说,填房续弦的倒有,却都是头一个老婆早逝没留下一男半女的,那些儿女已长大了、爹爹一个人带得过来的,绝不可能再娶。没有什么法律规定儿女成人老妈就不能再嫁、老爹就不可以再娶的,可栾家村似乎达成了共识:若是不再娶,那便是贞洁烈女、绝世好爹;若不然,那就成了伤风败俗!
一晃三年过去了。
栾娜出落得一朵花似的,又做得一手好家务,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栾家村人大多都劝栾立航多留两年,等娶了儿媳再嫁女不迟。只有钱氏,不但去栾立航家次数越发频了,而且总是趁着栾娜不在跟前时,说些什么女大不中留之类的话,还劝栾立航将栾娜早早嫁出去。栾立航是个耳根软的,一经钱氏撺掇,立时三刻便忘记多亏了这女儿,要不然自己只怕饿死也未可知,竟然头脑一热,随随便便就把栾娜嫁了出去。
栾娜嫁去了二十里外的顾家。栾辉已经退学在家,十八岁的小伙子哪里在家坐得住?五日里头倒有三日在外头吃饭的。栾立航生活顿时失了着落,三餐不继,三天两头吃冷饭。栾立航正在家百般不适时,村里保媒拉线的周大娘登门替钱氏提亲来了。栾立航正经受缺女人的苦楚,一叠连声点头答应,女方不管什么条件统统答应。栾辉刚好到家,见到父亲这副模样,登时火冒三丈,父子吵得不可开交。据周大娘讲,栾辉把父亲给打了。栾立航却矢口否认。村里人问脸上的淤青怎么得来的,栾立航红着脸说是跌跤跌的。
一个月后,栾立航正式入赘钱家,成了钱氏的上门女婿。当日两人虽未着大红喜服,但钱氏到底还是穿了时下最流行的粉红呢子外套,挽着一身笔挺西服的栾立航,备了酒席宴请宾客。刘氏早就声明既然栾立航能做出这等丑事,她们的母子关系便也到此为止,栾立志虽是光棍,也觉面上无光,自然都是不来的,老娘兄弟尚且如此这般,那些本家更不愿趟此浑水。薛双喜觉得丢脸,早早躲了出去。栾家村其他人也像是商量好似的,家家大门紧闭,就连栾立航的同事也都事先推说有要事,准备的酒席竟是空无一人。正当夫妻俩面面相觑时,栾娜从娘家赶了回来,顿时成了救命稻草。钱氏拉着栾娜,那热乎劲儿,只怕比亲娘还亲。
栾立航搬进钱家的第二日,栾辉便失踪了,除了身份证,一件衣服、一毛钱都没带,只给奶奶留了张纸条,就一句话,说是要奶奶等他,等他有本事了再回来看她。刘氏只得这一个男孙,自是伤心不已,让二儿子栾立志找遍所有亲戚家,都不见孙子影踪。刘氏还是不死心,就日日让二儿子栾立志背了她坐在村口等,等孙子回来。一边等一边哭,日久便哭瞎了眼。
那栾立航不见了儿子,却跟没事人似的,也不着人打听。栾家村人本就看不起栾立航,这下子更是对他指指点点。那栾立航却是个没心肝的,混不在意,依旧日日和钱氏恩爱异常。栾家村人对于栾辉,只有无尽的同情,逢着栾立志就问:
“他二叔,你家小辉有捎信回来没?”
叫不知情的人听了,十亭倒有八亭人以为栾辉是没有老爹只有叔叔的。
栾辉失踪三年多,栾娜婆家却出了大事故。那顾家女婿本是同几个好友在小饭馆里一起喝酒,喝着喝着,桌上好友却同另一桌打起来了,不知谁动了刀子,结果另一桌一人被捅了重伤,其他人都机灵得很,见形势不妙就都一溜烟儿地跑了。那顾家女婿并没有参加斗殴,却给扣了下来。后来受伤人家提出来,只要肯赔六万块钱,就私了,否则只有扭送派出所。顾家同那几个好友凑了五万块,还差一万,左右凑不齐,栾娜就抱了一岁多的儿子问娘家借。栾娜哭哭啼啼同栾立航讲:
“爹,若是不给钱,你女婿就得蹲五年大狱,你外孙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栾立航当下正要说好,却被钱氏拉住了衣襟。最终,栾娜到底没借到钱,立志带着儿子等丈夫出狱。栾立航从此也就彻底和女儿也反目了,一心一意为钱氏母子做牛做马。
有听墙角的,说得绘声绘色,说栾立航若是月月没上交工资,钱氏晚上便骑在他身上又是打又是骂的,直到栾立航求饶方止。这些个栾家村人并非人人亲见、亲耳听到,自是半信半疑。那薛双喜在犁地时动手打栾立航却是地里人都看见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栾家村经历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思想也渐渐开放起来,离婚已成稀松平常事,接纳了栾立航和钱氏夫妇,却仍替栾辉惋惜。
栾立航已经退休了。那一日家里给继子薛双喜的第四胎儿子摆满月酒。晚上钱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鬼使神差地去推了推栾立航,问道:
“阿航,你说小辉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孩子应该也有十几岁了吧?”
栾立航没有应声,原来早已睡着了。钱氏笑骂句没良心的,心底里却是欢喜的,迷迷糊糊间便也睡着了。
刘氏等了二十多年,临终也没能再见孙儿一面。栾家村人说刘氏虽然活到八十多岁,是高寿,却死不瞑目,并不是有福的。栾立志已经成了老光棍,却因为当年护着侄女侄儿,颇受栾家村人尊敬。顾家女婿出狱后,没过几年,做了包工头,发达了,栾娜穿金戴银,隔三差五便给二叔栾立志捎吃送穿,像亲女儿般孝敬二叔,栾立航家的门,却是再未登过。置于栾辉,栾家村人有说栾辉早死了,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骨头早就沤烂了;有人说栾辉加入了黑社会,整日喊打喊杀的;也有人说邻村的人有在外头见过栾辉的,当了工人,日子过得稀松平常、没脸面回家的。众说纷纭,栾家村人却没有一个再亲眼见过栾辉的。
又是一个闷热无一丝风的夏日。据栾家村的老人讲,二三十年前的日头要比现在的日头毒。瞎子阿仁却不认同。阿仁老了,村子里直呼阿仁名讳的不多了,年轻点儿的都叫他阿仁叔,半大的孩子也不管辈分,一律叫他爷爷。现在,虽然村东头的古槐树还在,老婆子小媳妇儿却不再围着阿仁打转了,围着阿仁听故事的,都是半大的孩子。这些孩子却不喜欢听家长里短,他们只爱听阿仁讲一些岳飞精忠报国、秦桧风波亭毒害岳武穆、隋唐演义等等之类的历史旧事。阿仁正讲到岳飞原是如来佛祖座下大鹏鸟所化时,那灼人的白光又落在阿仁身上,阿仁向上翻着死鱼般的眼睛,想起二三十年前的旧事,禁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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