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花永眠

【古风】｜花永眠

＊1＊

握着笔的手停滞在画纸上方，文羽的视线定格在几米前的海棠树下。正是花开时节，枝丫上成簇的海棠花豪不羞赧地绽着，那由粉渐变到白的冰洁的花瓣零零落落地飘散下来，落在一位身着白色裙裾的少女手上。

那是树下人，亦是他画中人。

文兮的手臂上挽着一只编制精细的竹篮，里面是半满的轻飘飘的海棠花瓣。一阵微风忽起，带动她披散的青丝，手中的花瓣飞出她的视线，她方醒过神来。

文兮回过身，望向对面同样出神的视线，她扬起嘴角轻笑道，

“羽师兄，墨已经干了。”

文羽没作声，低头看了看干涩的砚台。忽然，有几片花瓣飘落到他的画上，他再次抬头，看着文兮挎着篮子走出院门。

待到文兮再次回来时，手上多了只碟子，上面摆着几块精美的点心。她将碟子轻轻放在文羽画旁，此时文羽正星星点点地勾勒着什么，刚好收掉最后一笔。文兮侧了侧脑袋，那幅丹青上，是一棵开得旺盛的海棠，树下立着一名女子俨然就是她。

文羽拿起一块点心，这糕点也是从中间向外由白到粉，轻咬一口，有股淡淡的花香沁入口鼻，回味无穷。文兮盯着他开口道，

“从前，师父也最喜欢吃我做的海棠花酥呢。”

文羽心下一痛，轻轻牵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兮儿，都过去了。”

文兮的脸上覆着一层愁容，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若不是因为我，师父就不会......连你和焕师兄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文羽握着她的手一紧，“不是的，不是你的错，如果换作别人，师父也会那么做的。”

文兮伏在文羽肩上，稳重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兮儿，你的将来有我，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你只需要每日开开心心的便足够了。”

文兮苦涩一笑，既没有应声，也没有摇头，她想着，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2＊

现如今是青冥族统领天下，此乃青冥族先君文景所创。他此生有三件佳作，一乃青冥族，二乃镇魂剑，三乃他的大弟子文羽。凡是身为青冥弟子，都随文姓，由文景赐字。

只是百余年前，文景在乱世混沌时为救一名叫文兮的爱徒而羽化，仙体在青冥后山的冰棺之中。

文兮原为若水河畔的一棵上古神木，是为海棠。可因长年累积的戾气而奄奄一息。幸得青冥大弟子文羽每日用仙露所滋养，不久便得灵性化为人形，被收入青冥族，赐字“兮”。

因体内多少还残留些戾气，青冥的人大多不喜欢接近文兮，甚至排斥她，除了师父文景和大师兄文羽还有二师兄文焕。只是，自文景仙逝后，青冥裂为两族，一族乃原青冥族，由文羽带领，另一族乃反叛者，由文焕带领。虽然文焕和文兮自小玩得很好，但文景的死让他久久不能接受，一心认为是文兮害死了他的师父，因此带领部分青冥弟子想要讨伐她。

而文羽爱慕着文兮，自然不会让步，两师兄现下是水火不容。

文兮跪在冰棺前，曾经和师父还有两位师兄的过往历历在目，即使过了几百年的事情，仍让她如此痛心。

虽然现在她和文羽在一起，但这几百年来，她没有一刻不受着内心的折磨。

从后山出来，文兮脚步有些不稳。路过青冥大殿时，她听到文羽正和其他弟子们在议事。

现在，文羽是青冥君主。望着殿堂上震慑人心的身影，她苦笑，他说过，日后会娶她为妻，立她为后。

大殿里传来文羽清冷的声音：

“下个月，攻打文焕等人，不可再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下去。”

“君上，文焕虽叛逆，但他曾是先君之徒啊，就这样杀了他，恐怕不太好吧，况且，师父也不是没有醒来的可能，只是......”

“住口！”文羽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本君说过，任何人不得再提。让师父醒过来的事情，我会另寻方法。”

文兮用手捂住心头，微微颤抖着，因为她，文羽居然要杀了文焕！而且，那个方法......

她扶住墙，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暗暗流泪道，羽师兄，无论如何，最后都是兮儿的错啊！

＊3＊

一月之内，文兮要完成三件事。

傍晚，文兮依偎在文羽怀中，二人坐在轻轻晃动的藤条秋千上。文羽望着夕阳，问道，

“兮儿，明日是你的生辰，我明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是你的。”

文兮轻笑出声，“那——能不能请师兄陪我下界去玩呢？”

文羽稍愣了下，“兮儿，你也知道，若是现在下界，被另有所图的人发现了身份，会很难办。”

文兮抬起头，略带失望的眼神让文羽有些后悔，她说，“不会的，就这一次好不好，几百年来，我从未踏出过青冥一步，真的好想出去看看。”

文羽深吸一口气，想着，确实几百年没让她自由过，他深知她过的一点也不好，难得她有这点小小的要求，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好，那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文羽大手抚上文兮的脑袋，轻轻抚摸着。

次日清晨，文兮和文羽便悄悄地下界了。

他们去了民间，换上民服，品味普通人的生活。又去了山谷，在静谧的山林里听着鸟雀鸣叫的声音。还去了大海，那是师父曾带他们历练过的地方。

最后，他们来到了若水。这是文兮与文羽初次相见的地方。

文兮立在若水河畔，脚下的这片土地曾是她的家。

“师兄，从前你为何要日日来为我送仙露呢？”

文羽笑了笑，这个问题文兮总是在问他，而每次问，文羽都会认认真真地回答一番。

“因为在这里，找到了心的归属。”

文兮背对着他，听到这个耳熟能详的答案，脸上滑下两行清泪，她立刻装作不在意赶紧拭去。

“谢谢你，文羽。”

＊4＊

夜深人静，文羽从青冥大殿返回寝宫。自从前些日子与文兮从下界回来之后，他便全心全力地准备应战。明日，便是青冥一战了。

刚打开门，便闻到一股熟悉清淡的花香。他关上门，单手一挥，屋子里霎时亮了起来。

文羽愣在原地，文兮此时正坐在他的床边，身着一袭大红锦裙，略施粉黛，红唇似火，明亮澄净的眸子正看向他。文羽环顾一圈屋子，桌前被摆上了两枝红烛，桌上铺着红色喜帕，还有床上也是一片红。这使文羽原本清冷的屋子第一次添上些暖气。

文羽心下已会其意，迈开坚定的步子，定定地站在她面前，扶住她的双肩，说道，“兮儿，你放心，我许你的未来，定会负责。”

文兮抬起头，红润的双颊甚是可爱，勾了勾嘴角轻点着头。

待文羽也换上一身红衣后，二人面对面坐在床沿，手中各拿着一个小酒杯。

两只手臂互相绕过，交杯酒过后，他二人便是夫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一行泪水悄然流过文兮的面颊，混杂在酒里，是苦涩的。恐怕，她等不到那时了。

清晨，文羽在文兮的注视下醒过来。

文羽并没有告诉她今日他要杀了文焕，他以为她不知道。

感受到文兮环在自己腰上的双臂收紧，他道，“今日我有些事情要做，你乖乖在家等我，傍晚我就回来，为你举行册封礼。”

文兮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起身，更衣，最后配上了镇魂剑。

文兮咬住下唇，看来，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镇魂剑传给文羽后从未出过鞘，可见今日，他是抱着必杀的心去的。

＊5＊

黑云压境，雷声滚滚。

天空中不时出现几道闪电，急促的气流被浓厚的杀机聚集起来。

文羽和文焕对立着，其下，是众多青冥弟子担忧的注视。

文羽说过，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战斗，无关其他弟子。

文焕率先开口道，“文羽，师父生前最看重的就是你，你我二人本该齐心协力，为何今日会有如此场面。”

文羽冷笑道，“呵，你还好意思提师父，师父羽化前叮嘱过我要好好照顾兮儿，而你却一直和我作对，这就是对师父最大的不敬。”

文焕双目顿时猩红起来，“你住口！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害死师父的是文兮，若没有她，师父就不会死，我青冥也不会裂为两族！而她却胆小地躲在你那，明明能让师父醒过来的只有她！”

文焕不再多说，飞身上前，焦躁地对文羽大开杀戒。文羽只是手握剑身，从容地挡住文焕的每一招式，况且他们师出同门，文焕的招式也是他的招式。

雷声渐渐加大，直到震耳欲聋，仿佛觉醒的猛兽在嘶吼。文羽心中蓦地有股不安。

他一个回旋，将文焕踢出几米远，趁着间隙，拔出镇魂剑，在文焕稍作修整的时候，双目一凛，推出手中的镇魂剑，剑身便立刻化作一道光影直逼文焕。

“呲——”

剑划破衣裳穿过血肉的声音分外刺耳，眼前的人双臂张开，不断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外衣。

文羽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那副较好的面容，冰肌玉骨，直到方才还躺在他怀里，他最爱的女人，现在，站在他面前，被镇魂剑贯穿。

“兮儿！！！”

文羽收回镇魂剑，发疯般的向她跑去，将她箍在怀中，文兮从他愤怒的双眼中看到了心疼，悔恨，和自责。

“你怎么会...怎么会！我不让你等我的吗，你怎么会知道...！”

文羽颤抖着，变得语无伦次，将文兮紧紧搂住。文兮此时心中平静如水，总算了结了。

“师兄，你还记得我说过余生最想实现的三个愿望吗？”

文羽使劲点了点头，他怎么会不记得。她说，她有三件最想完成的事，一是和他过上几日普通人的生活，二是成为他的妻，三是...

文羽恍然大悟，如雷轰顶，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三是...让师父醒过来...！

文兮扭过头，看相身后同样震惊的文焕，说道，“焕师兄，这么多年是兮儿对不住你们，这罪...由兮儿来赔...”

文兮周身渐渐透明，从脚沿上渐渐消失，化作一片片淡粉白的花瓣呈丝带状，向着青冥后山飘去。她环住文羽的脖子，消失前在他的唇上印上一个吻。

“羽，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在她完全化作花瓣的那一刻，花香四溢，天空也顿时晴朗起来，文羽怔在原地，伸出手去使劲将花瓣往自己怀里抓，但什么也没抓到。

文羽感到脑中与文兮有关的记忆正一点点流失，他抱住头痛苦的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

刹那间，青冥后山金光大作，青冥弟子会意立即跪倒一片——文景醒过来了。

是文兮，以命换命。

＊6＊

是日也，天朗气清。

文羽依旧如往常般，踱步到若水河畔。他立在一棵海棠树下，其上是半开的海棠花。

他仿佛与海棠有着某种联系，他想起他的宫院中也有一棵海棠，他的寝室中，有一幅海棠丹青，但他总觉得那幅丹青上少了些什么，本应该有个人.......

文羽唤来此地的土地小仙，询问到，“为何我长年来此，这海棠总是半开的？”

那小仙摸了摸胡子道，

“君上有所不知啊，这海棠乃是一位姑娘化身，只因她沉沉的睡去，所以此花永眠，唯有半开。”

文羽的心似被抽了一鞭，又被紧紧攫住，心中的悲痛犹如洪水般袭来，但他不知为何。

文羽默念道，“此花永眠，唯有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