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一个人来到牛镇,经过父亲的朋友介绍,便在东街头的荣光修车行给人打小工。一家修摩托的店,除了到处都是的机油就只剩下堆成小山的旧轮胎。招牌上的“荣光”就是我老板的名字,姓朱,他对我的态度不冷也不热,每天都守着店面,也不去哪,抽烟喝酒之外似乎就没有了其他的爱好,若不是一直都邋里邋遢,恐怕也不至于三十几岁还没碰过女人。
赵老太太是经常叉着腰在一旁看我修车的人,我要是开玩笑问她:“会修车吗?”她马上摇摇头,要是再问:“会骑车吗?”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我那时候十分腼腆,话也不多,每天被一群修车汉呼来唤去,都是默不作声的。所以最后唯一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就只有赵老太太了。老人就留着一头短发,用水梳得光亮。每次她都要喊我“大眼”,喊朱老板“小眼”,说朱老板的眼睛是抽烟给熏成那样的,倒是每回都逗得周围人大笑。
老太太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自己不认识字,所以也看不懂手机,想让别人教她,又总是不好意思。
“让您孙女教啊”我这样讲。
“她要考大学,功课忙,你教教我,啊?”
赵老太嘴里那个要考大学的孙女我是见过的,皮肤很白,脸蛋也嫩,像城里的姑娘,是个男人看见一眼就会再想看第二眼。但是真正能看见她的机会是不多的,就像古代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姐,她基本都会待在楼上不出来。是的,她就住在我们楼上,因为修车行租的就是赵老太家的一楼门面。
赵老太后来是真的开始向我学认字,只是我也不知道要教什么,就指着招牌上的“荣光修车行”教她认。
“那几个字我认识,每天看,每天听人讲,我能不认识吗?咯咯咯。”
老太太想学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买部手机,然后每天给他儿子打电话。我并没有见过她的儿子,而这似乎也是一个禁忌,周围的人从来都不去提。
我还是决定教老太太写她自己还有她几个家人的名字。
“这最后一个名字是您儿媳妇的。”我指着纸上的字。
“她的不用看。”老人沾点口水把那几个字抹掉了。
同样生活在我们楼上的第三个女人就是赵老太的儿媳妇了,干瘦干瘦,只有脸还大大的,听人讲算命的说她有旺夫相。虽然看得出来这对婆媳之间关系并不怎么样,但总算也没闹过啥矛盾,所以渐渐的大家也都习惯的很。
然而我终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对关于赵老太儿子的事一直想了解更多。乘着那天晚上收工的时候,我偷偷地向老板打听。朱荣光关起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慢条斯理地点上一根烟,眯着小眼睛,似乎要道出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没见过。”短短的四个字随着烟雾从朱老板嘴里吐出来,就没有了后文。后来我仔细想,这恐怕还真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因为姓朱的在这块地上已经修了五年车了。
那是在下着小雨的一天,我正拧着一台破车的油门检查发动机,轰鸣的噪音从街头传到街尾。恐怕只有赵老太是不觉得吵的,因为她自己也说:“这声音听着就很有劲儿。”天色灰蒙蒙的,干瘦的女人拎着菜篮子从街上回来,一边收起雨伞一边不作声地绕过我们,闪到屋子里面就没了影,或许她从没有正眼看过谁。只不过也没有人在意那些,各自依旧做着各自的事情,雨水依旧打在瓦棚上,排气管依旧冒着黑烟。
下午的时候雨就停了,一个脸生的男人走过来,没骑车,不像是来修车的。男人径直往里走来,也不理我们。从这个人的形象看,与之高大英俊所不对称的,是他浑身的落魄,甚至把满手黑油的朱荣光都衬托得十分贵气。看他二话不说就朝楼上去,我正准备喊住,朱荣光拉了我一把,我好像也明白了。
“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朱老板一边吃力地拧着螺母一边说。
“照片?”
朱老板的扳手停了一下,没有搭我的话。
男人回来之后就没有再露过面,他们一家也都没有再露面。正当我在猜想他们欢聚一堂的画面时,吵架的声音就从楼上传来了,然后就是哭声,再然后又是吵架声,比摩托车的轰鸣还要刺耳。
我很清晰地记得那些个声音一直持续到了夜里,虽然再晚一点就终于消停了,但那是我到牛镇一个月以来第一个睡不安稳的夜晚。
自那个男人回来以后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在平凡的日子里为生计奔波,从来无暇过问别人家的生活,这个镇子上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喊醒我的是一声女人的尖叫。我迷糊着看见赵老太慌张地跑下楼梯,奔向院子后面的那间废弃仓库,竟推出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是那种我只在小时候见过的大杠车。你很难想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跨上大杠车就骑出门了。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朱荣光也不清楚。这个时间毕竟也还算作晚上,我们更不好意思跑到人家楼上去看个究竟。等过了一两个钟头后,老太太带着当地的赤脚医生回来,我们才大概猜出一些情况。跟着他们后面,我也上了楼。进门后,小小的卧室已快挤不下。
“人已经死很久了。”医生说。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年老的,摊在地上昏死过去;中年的,撕心裂肺地哭;我移开目光,看见倚在门框的年轻的姑娘,倚着,只有毫无表情的冰窖一样的脸,那是一张美丽的来自地狱的脸,与床前那张全家福上的可爱的小女孩,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没有来救护车,没有来警察,没有人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盖着白布,尸体就被拉到了火葬场。喊来的赤脚医生只是个半桶水,问他什么他都摇头。朱荣光说他当时看到了死者的脸,之后好几天都魂不守舍。我那个时候没敢看,听说男人的血是从嘴里喷出来的,满枕头都是,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
赵老太已经昏迷了一天,医生说只是受了刺激没有大碍。这两天就像是被上帝按了快进,一切突如其来,又匆匆消逝。白天的事情就像是一出戏,一个角色充满着传奇性地登场,大唱一段,就从侧门退去,最终也只是偶尔娱乐一下我们这些生活在麻木里的人。那晚无事,夜深的时候我还醒着。然后才模糊地听到男人和女人喘息的声音、肉体碰撞的声音。我不明白那个环境居然让我感到害怕,蜷缩在一起,感觉恐惧向我包围过来,我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渴望逃离。但我又不想逃离,甚至不愿意捂起耳朵,安静地听着,然后渴望地听着。那是我到牛镇后第二个无法睡眠的夜。
赵老太太醒过来之后,就很少再来看我修车了,后来听说信了基督,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洋教堂里。我每天都还在修车汉的呼喊中忙碌,朱荣光还是抽烟喝酒,女人还是深入简出,女孩还是依然美丽,日子跟我刚来的时候竟没有太多差别。
平静了一些天后,吵架变得越来越频繁。老太太开始把一些不认识的人往家里领,开聚会,做祷告,唱圣歌。接着就是不挺地吵,儿媳妇拿起扫帚把所有杂七杂八的人都赶走,把老太太也要赶走,没人知道她那单薄的身子哪里来那么大的气力。只不过老太太却一下子就软了,灰溜溜地躲出了门。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我是不想过问的,谁家还没一本难念的经,眼看快要年底,再干些天,拿了工钱我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只是没想到父亲那么快就给我来了电话,家里出了些事,得提前回去。我便胡乱打包了一下行李,也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然后背起小包去跟朱老板结账。最后一次看见女孩就是那个时候了,她也是背着一个包,正要出门。
“到哪儿去呢,学校不是已经放假了吗?”我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女孩脚步很快,可能没听到,也没搭理我。倒是让我显得有些尴尬,连忙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没有其他人听见。我很想知道她要往哪里去,这一点却不是因为好奇。只是待她上了一辆中巴车之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了,心里突然空空的。
天下着大雪,我在同一天离开了牛镇。
开春后,听说朱荣光在年前结了婚,娶的就是那个干瘦的婆娘,然后就搬走了,我也就没有再去过那里。
再后来,那是很多年以后了。我出差刚好又经过牛镇,就下车去看了看。那间房子还在,修车行的招牌早已破败不堪。大门是开着的,可能住着人,我就走了进去。
“赵老太太?”我居然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谁啊?”不想掩着门的内屋里有人回答,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我!大眼啊!”
“谁啊?”
“大眼!”
“哦。”
我想,那是我今生听过的最苍老的一个字了。我没有进屋,也没有再说下去。出门买了点水果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就打算离开。回去的时候,我看见那辆停在角落里的大杠自行车,就那样靠着墙壁,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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