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江湖

小蔡不在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我站在一个看不到边境的草原上，我的旁边是一个我不大认识的动物在吃草，它的头顶有个巨大的角，我觉得它是独角兽，可是它的全身都是火红色的，就像麒麟一样。

看到它的时候，我非常的难受，它让我想起了小蔡，小蔡和它一样拥有强大的力量，可是小蔡却从来不做恶，就像它一样一直吃草，从来不吃肉。

小蔡是我见过的最孤独的也是最强壮的男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宿舍里，他赤裸着上身坐在地上的凉席上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抽烟一边听秦腔，小蔡的上身线条分明，肌肉凸起，就像一个拳击手，可是我觉得他倒是像一个江湖好汉，就像我家乡的关中刀客一样，劫富济贫，强大又神秘，他们的出现就是为了维护江湖正义。

正义这种东西不管在哪个时代它都是缺失的，有人的地方就会诞生社会诞生国家，有社会有国家的地方就会诞生江湖，江湖险恶，正义可贵。

小蔡其实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热情很少会展示给别人，因为冷漠，别人也对他避而远之。

但是我是个意外，当我背着包进去宿舍的时候，小蔡就问我要不要喝凉茶。

我说：“要”。因为绿城真的很热，绿城是最南方的城市，属于热带，因为绿城的榕树很多，而且非常粗大，街道常年被绿茵遮蔽，所以它叫做绿城。

小蔡起身拿了一个很大的塑料杯，推开门去食堂打了满满当当的一大杯凉茶，然后放在我的床下，之后又帮我铺了床铺，说是床铺其实就是一张凉席，然后围一个蚊帐就完事了。

小蔡是五丈原的，就是诸葛孔明死的那个地方，我家在秦岭脚下，我们家的前面就是“褒斜古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典故就发生在我的故乡。

我家距离五丈原不远，只有四十公里，小蔡得知我是老家的人，非常开心，问我要不要喝酒，我说不要，因为太热了，又没有下酒菜。

小蔡喝酒从来不吃东西，就像是在喝水，对此我一直不太理解。

十一点半的时候，小蔡去食堂买了俩份盒饭，一条蒸鱼，大概十公分长，还有一份苦瓜炒肉，量都很大，然后是满满的俩大碗米饭。

小蔡的饭量很大，可以吃俩大碗米饭，我说的俩大碗米饭大概有一斤多了。

那天中午我陪小蔡喝了一瓶米酒，而小蔡喝了一瓶烈酒，江南的米酒甜甜的很好喝，酒足饭饱之后便是无法阻挡的睡意，大概是做了一晚上火车的缘故吧。

当我睡醒的时候，宿舍一个人也没有，小蔡他们去上班了，因为晚上凉快。

我们属于水电队，前期的工作主要就是铺设管道、安装电线盒，那些管道和电线盒都是金属的，白天它们会吸收大量的热量，热的你不能熟练的摆弄它们，所以我们晚上干活。

绿城实在是太热了，从早热到晚，从晚热到早，我睡醒后也不想出去，于是我就看电子书，看的是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不得不说，村上确实是现代日本文学界的旗手，他的创作题材丰富，而且产量很高，同时质量也高。

我想村上大概是一个内心特别温柔的男人吧，听说他非常喜欢跑步和听爵士乐，村上从来没有写过如同太宰治那样的文章。

但是我喜欢太宰治超过村上，太宰治真实，真实到让人无话可说，对比，村上多少有些天真，村上的故事结局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我想这大概就是日本男人的天真吧。

可是呢？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生活是哲学无法诠释的名词，因为太痛苦，悲辛，艰难，无望，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沉重的，生来沉重，直到死去。

所以男人不该天真，男人要冷漠，因为太多的男人生在深渊中，成年之后又进去了更深的深渊。

不管你怎样努力，如果你无名无财，那么你在别人眼里永远都是一个垃圾，反之，如果你成名了或者拥有财富了，那么别人在你眼里就是垃圾。

当你漠视深渊的时候，深渊的魔鬼也在漠视你，这才是男人的生活，悲悯的让我不想在写任何词藻。

在我看《挪威的森林》看到快要烦倦的时候，小蔡他们回来了，小蔡给我带了一份炒米粉，回想起来那碗米粉真是好吃，现在我再也吃不出那种味道了。

第二天我就上班了，老板让我跟着他学习图纸，小蔡却让我跟着他学习电焊和气焊，小蔡和老板争执不休，最后因为我视力不好，所以我跟着老板学习图纸。

其实图纸并不是很难，图纸是二维画面，看起来很密集和乱，但是我会把图纸在脑中处理成一个三维空间，房间里什么地方是一个指示灯，什么地方是一个烟感器，什么地方是一个声光报警

器，每个电器之间距离多少米，我闭上眼后，就一目了然。

老板惊叹于我在图纸方面的天赋，每天下午带我去楼顶看图，楼顶墙壁的图形很好处理，楼道上，柱子上有些难，楼梯下的预埋处理最不好弄。

四点半的楼顶，脚踩在钢筋笼上，整个人就像是一串人型烤肉，楼顶就是一个巨大的烤炉，这种感觉让我快要窒息了，热，只要一种感觉，热，其他的感知力已经不存在了。

我其实并不想看图纸，碍于老板的面子，我才敷衍了事。

结果，我来春城的第七天就中暑了，就好像某种只有七天寿命的动物一样不幸，中暑很可怕，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中暑后，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七天，太特么好笑，感觉七天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轮回一种宿命，我无法拜托七天的魔咒。

那七天，小蔡每天陪我去医院打吊瓶，然后我的三餐都是小蔡准备的。

第七天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彻底从中暑的噩梦中苏醒了，我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

晚上下班后，我请小蔡去喝酒，那天晚上我喝的很多，我记得的我在大脑快要模糊不清的时候问小蔡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蔡说我像他的弟弟，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小蔡其实并没有弟弟。

小蔡家里只有俩个人，他和父亲俩个，他父亲因为在水泥厂工作太久了，所以得了肺癌，得了癌症后他父亲不能在去上班了，只能在家里待着，然后每周都去医院化疗一次。

肺癌花光了老蔡所有的积蓄，整整三十万，那是他一辈子才攒下来的，那笔钱是给小蔡娶媳妇用的，结果因为癌症全花光了，到最后还是没有治好病。

小蔡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他说他以前是特种兵。

小蔡从部队复员后国家给他补助了二十万，这二十万他本来打算买房，却因为父亲的病全花光了，所以小蔡来绿城打工，小蔡的焊工技术特别厉害，他说他是修坦克练出来的。

当时小蔡的工钱是一天俩百，有时会加班，所以一个月的工资大概是六千多，他把五千打回家给父亲，自己只留一千多，所以我才知道小蔡为什么只喝酒，从来都没有下酒菜，因为怕花钱。

小蔡酷爱下象棋，每天中午十点都会去解放公园和一帮老头子下象棋，每次都是他大杀四方。

下完象棋之后，小蔡会在农贸市场买一瓶廉价的烈酒回来，在午饭时候全部喝完，然后一觉睡到晚上六点半起来上班。

有时候小蔡也会带我去网吧坐坐，他每次都会玩一个叫做《英雄联盟》的游戏，他的游戏角色一直都是齐天大圣，小蔡说他喜欢孙悟空。

自古以来孙悟空就只有一个，不会再有了，只有它是一个石头里面蹭出来的猴子，然后在花果山成猴王，拜菩提为师，大闹天宫，五指山下沉睡五百年，一觉醒来又护送玄奘法师西去取经，取经成了，功成名就，斗战胜佛，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尊。

我很讨厌孙悟空，他来自天地间，又回到天地间，无血无肉，无父无母，只是天地间生出来的一缕精气神，它还幻想与天同齐，若不是佛道之争越演越烈，如来佛祖怎么会给他一丝生机。

我想小蔡是非常喜欢孙悟空的，孙悟空大概就是他最后的生活支柱吧，他也希望自己如同齐天大圣一般破开荆棘拨开浓雾吧。

可是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团浓雾，想要拨开云雾看到光明，需要太多的力量了，凡人终归是凡人，力量弱小，这是事实，无法改变，生来就是这样。

小蔡是因为我而离开的，也或许是他早就想离开了，这是世界太腐朽了，他想去找新世界了。

那天晚上我喝太多了，走路都不稳了，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撞在一个上身纹着龙的光头大汉的身上，他手里的啤酒摔在了地上，我赶忙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说我马上给你去拿。

可是大汉随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的我鼻血流了下来，因为酒喝多了，脑袋又被打了一下，我头晕的厉害，我顺着墙慢慢的倒了下去，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我头晕的厉害，只想睡觉，恍惚间，我看到小蔡一拳打到了那个大汉的头上，大汉被直接打倒在地上，然后说大汉的俩个朋友拿起椅子砸向小蔡，小蔡用胳膊挡着椅子，一脚就踹倒一个，然后小蔡拿起椅子朝另一个人的胸部砸去，那个人被打倒在地。

最后小蔡打来一盆清水，给我洗干净脸，然后把我背回宿舍。

小蔡的肩膀并不宽，反而有点硌得慌，因为他身上的骨头太突出了，也太硬了，这让我想起了父亲，父亲也是瘦瘦的，骨头架子突出的厉害。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昨晚那个身上纹着龙的大汉来到了我们的宿舍，说是要小蔡和我去工地后的荒地里找他，然后了结昨晚的事情。

我知道去了没有什么好结果，可是小蔡说必须要去，因为这事迟早得了结的。

吃完饭后，小蔡赤裸着上身走出了宿舍，我跟在他的背后，在他身后，我看到他的背影非常的模糊，可能是因为我近视眼的缘故吧。

那个光头大汉早在那片荒地上等我们了，他的身边一共站了五个人，我们到了之后，他说让我俩给他跪下道歉。

小蔡说；“去你妈的，老子不会给你这个杂种道歉的。”

大汉吃瘪了，拿着一把匕首像小蔡刺来，小蔡弯下腰捡了半块砖头照着大汉的额头拍去，砖头拍到了大汉头顶，匕首也刺进了小蔡的肩膀。

大汉倒地不起，小蔡从肩膀拔下了匕首。

另外五个人见状，都用手里的匕首向小蔡刺来，小蔡跳起来一脚踢飞一个，一拳砸向一个的肩膀，然后像鹰一样用匕首刺向一个，落地时，大汉的三个伙伴倒下，另外两个的匕首全部插在了小蔡的胳膊。

献血从小蔡的肩膀流下，和胳膊流出来的血混合在一起，然后从手上坠落在地。

看到小蔡肩膀和胳膊上流下的血，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那条河，哪那条河因为石头很多，所以就叫“石头河。”

石头河不宽，不深，水也不急，即使是发洪水时，它也从容不迫，因为大石头多，洪水被阻挡了，不能肆意横行。

石头河养育了我爷爷的爷爷，然后是我爷爷，我爸爸，还有我。

我非常喜欢河，因为我知道人的血管本身就是一条河，它把血液送往身体各个地方，然后我们才能活奔乱跳。

小蔡并没有因为肩膀和胳膊的伤表现出任何痛苦的表情，他拿着匕首向另外俩个人走去，就像孙悟空一样，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另外俩个小混混吓得扔下匕首向远处跑去，小蔡把手上的匕首飞射出去，扎在了一个混混的腿上，他疼的倒在了地上。

然后小蔡向另一个混混飞奔而去，一脚踢倒了他。

至此，前来报复我们的六个混混全部倒地不起。

小蔡是我见过的最有力量的人，他曾经用手掰弯过一根加厚的镀锌管，而且他出手简单粗暴利索，招招见效，我敢肯定这不是某种中国武术。

我看过李小龙的《猛龙过江》，我觉得他也有点花哨，而且力量不足，所以他大量的吃药，提高肌肉的活性，然后被药物折磨而死。

在我看来，李小龙远远不如小蔡，只是因为他在那个特定时代被英雄化了，所以别人认为他神乎其神，其实他也不过是花拳绣腿，中国武术大都都是如此，什么太极咏春，全特么是狗屎，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根本讨不到任何优势，少林的苦行僧和武僧才算有几分武术的样子，大刀之下掉落了不少日本鬼子的脑袋。

小蔡的身体也是非常有活性的，恢复力惊人，他受伤那么严重，只是在医务室包扎了下就完了，然后他躺了俩天就又上班了。

自从小蔡打倒了那六个混混后，再也没有小混混来我们工地闹事，据说他们是当地的一家拆迁公司的，经常对不愿意签字的老百姓大打出手，我们的工地上的好多材料供应商也都被他们整过。

可是这一次，他们被小蔡打怕了，他们没有报复小蔡，也没有再来工地闹事。

小蔡的死是在一个月之后，晚上九点在干活的时候，他接到舅舅的电话，电话里说他爸爸死了，看来肺癌终归还是个绝症。

小蔡听完电话后就跳楼了，他像没有脚的鸟一样样从天上滑落，然后坠落，落地而亡，因为没有可以支撑它的脚

第二天晚上我买了一瓶酒在小蔡坠地的地方洒落，然后我哭了很久。

早晨，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就回家了，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