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个一见钟情又何妨?

作者: 351d2f0a554b | 来源:发表于2017-04-04 12:40 被阅读168次

    1

    12岁那年,马谷第一次见到我。听说,他对我一见钟情。

    这不由令我日后始终对自己那天的模样念念不忘:苹果绿衬衣束在黑白格长裤里,长及腰际的辫子随意搭在脑后,牛仔布书包压在削薄的肩头,一副天真烂漫的学生模样。

    那是进入初中的第一天,我与几个相熟的同学凑在喷水池边,对陌生的校园兴奋不已,清瘦的脸庞挂着因胆怯而故作夸张的笑。

    马谷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我,之后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当然,这只是听说,讲述者不是马谷。人们总是喜欢在描述一件事情时,不自觉的进行夸张,在描述感情时尤其如此。尽管我心里清楚这一点,可听到这个一见钟情的版本时,依旧忍不住沾沾自喜。

    我和马谷宿命般的分到同一个班。不知当看到我不急不缓踏入教室时,坐在里面的他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没有机会将这个问题问出,他自然也从未说过。

    2.

    我始终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无论上课,下课,总被一束火辣辣的目光烤炙着,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找不到这目光发自何方,这着实令我恼火。

    奕欣听了我的困惑哈哈大笑:谁有闲工夫成天盯着你?小说看多了吧?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那时候自己沉迷于各种小说之中,的确会不时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幻想。也许真是自己多想了,尽管这样安慰自己,可被人盯梢的感觉却依然挥之不去。

    直到一周后收到一封署名“马谷”的情书,才印证了我的猜想:果然有人时刻盯着我。

    这是一封请人代写的情书,书写者字迹谈不上漂亮,语言也粗制滥造,实在是一封质量低劣的情书,请这样的人代写实在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也许不过是年少时那点懵懂的羞涩吧。可惜,这样的做法不仅令署名者的诚意大打折扣,更使情书中所谓的“一见钟情”显得轻浮可笑。我认为自己一眼看破了书写者的浅薄,如同一份注了水的肉被精明的卖家一眼识破。

    淋浴时,我将此生收到的这第一封情书摊开,喷洒而下的热水瞬间湿透了它,上面的字迹一个个带着毛边膨大,模糊,最后尸骨无存。我满意的看着这粗劣情书的死亡,似乎消灭了一段感情中的斑斑劣迹。一见钟情?我在心里冷哼一声,那只是小说里的剧情。

    3.

    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马谷,当然,我的拒绝也是请人代劳,我很懂得以牙还牙的道理。

    马谷仍然不依不饶的每天盯着我看,火辣辣的目光让我觉得是在受刑。有时恨恨的回过头去瞪他,他便有些羞涩的笑着移开目光,一会儿却依然如故。

    虽然火辣的注视从不间断,情书却不再写来,或许他意识到第一封情书的不妥之处,也或许仅仅因为写作并非他的强项。作为成绩佼佼者的我,对这个追求者一片狼藉的学习满怀遗憾,似乎他的烂成绩连同我的脸面都被丢尽了,这不得不令我耿耿于怀,对他也就愈发冷淡。

    他大我三岁,却常常做一些幼稚的傻事:本子上满满写着我的名字“杨茉”,在钢笔上请人刻上一匹马和一只羊,隔三差五悄悄放些小礼物在我桌内,课堂上看着我出神而被老师罚站……

    人的感情有着奇怪的逆反心理,十几岁的我更是如此:他越是想要靠近,我越是躲得更远。我们陷在这场你追我跑的追逐里,谁也不能脱身。

    他毫不掩饰的追求闹得全校皆知,我虽然有着被人喜欢的小小得意,却也因这众人皆知的感情感到负累,被旁人说来道去令我无比厌烦。因此,尽管他热情似火,我却始终不冷不热。

    4.

    我逃课了。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和奕欣一同逃离教室,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做“坏孩子”,目的不过是想体验逃课后的自由。

    从学校的后坡来到河堤,我们跃跃欲试想从河堤上跳下河滩,可是一米多的高度实在令我们有些胆怯。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马谷和他的哥们建明出现在河滩上。马谷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也许他从未想过我居然会做出逃课的举动。

    “嘿,你们怎么下去的?”奕欣有些兴奋。

    “跳下来呗!”建明故意逗弄我们。

    奕欣赏他一个大白眼。

    “从那边下来。”马谷笑着指指河堤尽头,话是对奕欣说的,眼睛却直盯着我,“那边低一些。”

    这是马谷第一次对我说话,他的声音清亮干净,和他的脸庞一样。

    我和奕欣来到河堤尽头,那里虽说低缓了些,我们却依旧不敢向下跳。

    “攀着拐角处的墙壁,踩着墙沿走到旁边的台阶可以下来!”马谷观察了一下地形,指指两米开外的台阶。

    “墙沿这么窄,怎么攀得住?我俩又不是壁虎!”奕欣叫着,我也犯起愁来:好不容易逃课出来,却居然被困在这儿。

    “我用手垫着,踩我手上过去!”马谷说着便将手伸在墙沿下,我难以置信的望向他,他的笑容在阳光下闪亮而耀眼。

    奕欣犹豫一番便踩着他的手,小心翼翼攀过岩壁。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在被鞋踩上的瞬间变得青红扭曲,我看到马谷因疼痛而紧紧皱起眉头,可他却忍耐着一声不吭。

    “到你了!”建明对我喊着。

    我望望马谷,他毫无躲闪的看着我,笑容温润,令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来吧,我保护你!”马谷朝我点点头。

    我突然笑了,摇摇头,暗中狠狠咬了咬牙,扑通一下从河堤上跳了下去。双脚触在地上的瞬间痛得一阵发麻,身体也因失去平衡扑向前方,双手擦破渗出血迹。

    “干嘛自己跳下来?踩着我的手过去不就行了?”马谷围在我身边连连跺脚,他的声音里心疼多过责备。

    我看着他,心里很是温暖:那一刻我才相信,他是真心喜欢着我,他所说的一见钟情是真的。

    5.

    马谷给蕊儿写了情书。

    这件事发生在我和奕欣那次逃课后不久。

    听到消息时,我心里一阵寒意:什么见鬼的一见钟情,差点上了当!

    蕊儿是我的小学同学,有段时间马谷和她走得很近,总是向她打听我从前的事情,我根本不会想到,马谷居然喜欢上了她。

    “移情别恋”!这四个字对十几岁的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尽管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他的情,但他的移情依然严重伤害了我敏感的自尊。

    “你来!”我破天荒主动出现在马谷面前,声音不容拒绝。

    马谷惊诧的看看我,顺从地跟在身后。学校西侧有一小片竹林,我在那里停下脚步。

    “还给你!”我拿出早已预备好的袋子,里面装着马谷送我的各种小礼物。

    “杨茉,你不要……”马谷嚅嚅的想要解释什么,摆着手不肯接受。

    “马谷,我不会再留着这些,送给别人去吧!”我莫名其妙的把“别人”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这含着怨忿的语调令自己心里有些慌乱,干脆转身扬长而去。

    再也不要相信马谷,再也不要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假的,全都是假的!这么想着,心头不由自主涌上一阵委屈,泪水涌上眼眶,我狠狠地用恨意把它们统统压了下去。

    马谷和蕊儿并没有在一起,究竟是为什么?我很好奇,可骄傲的心却阻止自己去寻找答案。直到多年之后蕊儿才说起,当时所谓的情书,不过是同学之间相互调笑的一个传言。

    6.

    我和马谷终于在认识的第三年各奔东西。

    之前的两年,马谷对我所做的事只有两件:不间断的表白和无休止的注视。

    而我对马谷也只重复着两件事:无休止的漠视和不间断的拒绝。

    如果说我对马谷曾经有过一丝动心,那也随着“蕊儿事件”全部灰飞烟灭了。青春萌动的心娇嫩而脆弱,那时的我既敏感又骄傲,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里容不得一点欺骗,即使后来马谷对我百折不挠的追求,却再也无法弥补那次“欺骗”留下的伤害。

    我说不出马谷究竟有什么不好:帅气,温柔,人缘奇佳,喜欢他的女孩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如果非要说他的不好,那就是:对我太好。

    人们总是对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加珍惜,马谷对我的喜欢如空气般无处不在,这反而令衡量感情的天平失了真,让我觉不出这份感情的难得与可贵。

    初三那年,马谷的爸爸为他打点了去部队的一切,他成了武警部队的一名新兵。

    临走那天,很多朋友去为他送行,我也是其中之一。欢闹的气氛里,大家唱起《送战友》,我看见一向温暖爱笑的他悄悄抹去眼泪,想到从此以后他便远离我们,独自一人开始了人生中新的征程,心里也不禁有些酸楚。

    第二天,当我踏进那间熟悉的教室,看见他空荡荡的座位,我的心也突然变得空荡荡的,这才蓦然发觉:我对马谷原来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游离于朋友之上,徘徊于恋人之下,它的名字叫“依赖”。我的泪终于流了出来……

    7.

    马谷的信开始源源不断的寄来。

    收信地址从初中换到高中,收信人却始终是我。

    他在信中讲部队里的趣事,讲战友的耍宝;他用子弹拼成“I  love  you”拍照给我看;他或明显或暗示的表达对我的思念。

    我不拒绝也不接受,出于一种微妙的虚荣,我始终一本正经以老同学的身份回信,话说得不咸不淡,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不想让他有半丝误解,同时也不愿令他彻底绝望。我以为这是不伤害他的最佳方式,然而,我错了。

    高二那年,一个学姐气势汹汹冲进我的教室,指名道姓把我叫了出去。

    “你,这算什么意思?”学姐的一根手指差点戳到我鼻尖。

    一向是心高气傲的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心里又气又怕,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的迷惑。

    “这话什么意思?”

    “你,对马谷到底是什么意思?”学姐气势不减,手指依然挺立。

    听了问话,我反而放下心来,不急不缓答道:“朋友,仅此而已!”

    “不喜欢他就该明明白白拒绝,若即若离让他惦记着算什么?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这么狡诈!”学姐忿忿不平,话语间透着她对马谷难以掩饰的喜欢。

    这次交谈很不愉快,以致我对谁都不愿再提起。学姐的话让我如遭当头棒喝,自以为最好的方式原来对别人不过是折磨,抛开不忍伤害马谷的伪饰,我看到的的确是自己坦然索取的自私。

    我给马谷写了最后一封信,冷漠地告诉他我根本不喜欢他,“昨天,今天,明天,每一天,我都不喜欢你!死了心吧,即使江河枯竭,日出西方,我也绝不会喜欢你!”

    就这样,我竭尽所有凌厉无情的言辞,将这个对我一见钟情的人狠狠伤了个透。

    马谷再也没有来信,此后四年,我们失去了联系。有时我会忽然想起他,心头酸酸的猜测他或许早已把我忘了,于是忽然就有些怅然若失。

    8.

    21岁那年,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在一所学校谋到了教书的差事。

    上班第一周,马谷出现在我的学校。

    几年不见,马谷的个子高出我许多,部队的历练使他原本单薄的身子健壮起来。他依旧像从前那样笑眯眯的看着我,只是眼神里不再有羞涩和躲闪。

    我对他的来访感到意外而兴奋。我们在一家小店吃火锅,喝啤酒。他不停的为我夹菜,叮嘱我多吃一些,仿佛我从没对他说过绝情的狠话,仿佛他从未伤过心,仿佛这四年来我们之间什么嫌隙也不曾有过。

    我满足于他对我曾经无情伤害的原谅,多年来藏在心底的歉疚在沸腾的火锅里一扫而空,那晚,想到我们终于可以做回朋友,心里便时时溢着暖意,睡得格外踏实。

    一周后,马谷又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我不是一个爱花之人,但我却知道玫瑰的涵义。

    掐指算来,距我们初见已有小十年时光,我以为这几年的分离早已将往事消磨殆尽,毕竟那只是年少不懂事时的单纯爱恋。可没想到,马谷却一直没有忘怀,少年的迷恋居然持续到了成年,这样持久的感情实在让我感到震惊。

    马谷离开后,我认真拷问自己的内心:爱马谷吗?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我有些懊恼自己的无情,也深深意识到这样执着,深沉的感情今生再也不可能遇到,但感情的事谁也无法勉强。

    再次见面,我明确的告诉了他自己的心思,马谷的眼里氤氲着挥之不去的失望。他怅然若失的苦笑,神情低落恍惚。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孤单而凄凉。近十年的时间里,他的心都用来喜欢同一个人,同时又被这个人无数次伤害。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9.

    马谷依然每周带着玫瑰来看我,不管我如何拒绝,他只笑眯眯的说一句话:只要你没有结婚,我就一直追下去!

    学校里都知道这个执着的追求者,我仿佛又回到了上学时那段时光,在我年轻虚荣的心快要轻飘飘陷入小得意时,却想起了学姐指向我鼻尖的手指,想起她刺耳却真切的话语,内心深处不禁打个寒颤:这次,我该怎样才能拒绝?

    一个冬日的黄昏,他正和几位战友小聚,禁不住大家的唆使和对我的想念,突然打来电话,我听出他的声音里盛着满满的醉意。

    “杨茉,我想你!”

    “你喝多了。”

    “十年了,”马谷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从第一眼见到就爱上了你,足足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也试着放弃你,可是却无能为力,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我心头一酸,喉咙被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

    “我没想到自己会演绎一场一见钟情的感情,还把自己陷的这样深。谁也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在这个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你喝醉了!”我慌乱的挂断电话,他的爱从来都如清泉般蜿蜒流转,从来没有这样热烈的喷发,我忽地意识到这份爱已厚重到让我无法承受。

    经过缜密的思虑,我给马谷发了一个长长的信息,句句戳中他的痛处:不仅严历斥责了他的疯言疯语,连同他身边的战友也一同骂了一番。我知道,对于马谷来说,他的战友是除我以外最令他珍惜的。

    我知道他的软肋就是情义二字,攻破这座顽固的情感堡垒只能如此残忍的诋毁,同时毁掉我在他心中的美好,彻底绝了他的念头,。

    第二天,马谷回信息:你怎么拒绝我都可以,却料不到你竟如此刻薄我的战友,我无法原谅!你保重吧!

    我的泪水扑簌簌落在手机屏幕上,从此周郎是路人。

    10.

    一别数年,三年后的同学聚会,我最后一次见到马谷。

    那时的他已经结婚,微微发福的身子显示着生活的舒适与安逸。

    他见到我依旧温暖的笑,时间早已扫除彼此心中暗藏的阴霾,婚姻也早已让往事全部成为模糊的回忆。

    我的心头微微有些酸涩,更多的却是释然:这沉甸甸的持久爱恋终于结束,我不用再因无法付出对等的情感而心怀歉疚,在他面前,我第一次感到坦然。

    走上前去,微笑着敬他一杯,如敬往事一杯酒。他只是笑着一饮而尽,不说话。

    微醉的时候,隐约又感到一束多年前熟悉的火辣辣的目光,心里暗暗嘲笑或许是自己酒后的臆想,让一切又回到年少时的一场旧梦里。

    “杨茉,你说事情有多巧?”蕊儿神秘兮兮凑到我耳边。

    “什么事儿啊?”我的声音竟也醉意弥漫。

    “听说马谷妻子和你长得很像。”

    我的心不由紧紧缩了一下,随即掩饰道:“那有什么奇怪,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很多。”

    “可是,实在太巧了。他的妻子居然也叫杨茉!”蕊儿喃喃道。

    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扑通扑通疯狂的跳了几下,随之蔓延开来的是阵阵酸涩与痛楚。

    十二岁那年的一见钟情,从来只被自己看作不真实的浮夸与虚饰。从未真正相信过所谓的一见钟情,更无法相信一见钟情的感情会旺盛的生长,可如今,却亲身见证了世上这种神奇的感情。

    我想起马谷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写过的信,看过我的目光,我终于明白:这一见钟情的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宿缘,此后,怕是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如此爱我的人。

    看着不远处的马谷,想到这个曾经触手可及的人如今却离我如此遥远,眼泪便猝不及防的决了堤,早知如此,许你个一见钟情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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