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西天上的火烧云只剩下了灰烬,苍灰色的暮云一层一层地横亘着,暮云的最底层还有一线赭红色的光亮。就是这一点光亮,引燃了运河岸边一望无际的红高粱,每一穗高粱头都像一炬火把,散发出光和热量。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 高粱地边上暑热未褪,草稞里的青蛙不跳不蹦,张大嘴巴喘着气;上百只麻雀“呼拉拉”地落在高粱头上,像火燎了爪子似的,腾地又全都飞了起来;蚊子下窝了,那一团团黑雾也避开了高粱地,专在通风的土路上空飘来滚去。冯大少沿着土路走来,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他十七八岁,身材高挑,穿着白纺绸衬衫,因为没参加过劳动,皮肤白晰,不像农家小伙子似的黑红发亮,倒像河滩浅水里的白鹭,洁白,瘦弱,清秀。
汗水浸透了衬衫,他就扣子解开,像干活的农民一样,敞开大襟,让傍晚的河风直扑他的胸膛。成团成团的小咬,发现了新鲜的血腥味,紧踪在他的周围,冯大少想用扇子去赶小咬,才想起扇子不在了,他就笑着折了段杨树枝,挥舞着往前走……
他出门时是带了扇子的――那是一把画着荷花蜻蜓的纸扇。他现在的好心情是来自扇子送出了。
他把扇子送给了秀儿,还在有意无意中碰到秀儿柔软芳馨的小手……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 冯大少在看到秀儿的第一眼的时候,就被她迷住了。那年,他随父亲去秀儿家要租子。
秀儿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见东家带着少爷来了,连忙扫地抹桌子烫茶碗,还从墙柜里找出一疙瘩黑糖塞到少爷手里,然后就垂手侍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东家一提租子的事,他的脸就涨得像块红布,嘴里嗫嚅着眼窝里闪着泪花。秀儿她妈本在外屋烧水,听说话走了进来,灶火膛子沤烟,她一边抹眼睛一边说:“东家,要不您上西屋看看我们的粮食吧。”
冯大少和父亲被让到了西屋……
安平匪事(一)西屋窗户上的窗纸己经被风抓破了,像干树叶子似的耷拉着。墙没有刷白,被灶台串进来的烟熏得魆黑。墙角戳着四五袋粮食,还有一口己经见底的面缸。墙边拉一根麻绳,麻绳挂着一排风干发霉的干菜。这就是这一家人一季的收成。
西屋里一片破败、昏暗、悲惨的景象,可这一切在冯大少眼里却是完好的,明亮的,美妙的。因为,他看到了秀儿。
秀儿正坐在板凳上翻花线,见有人来了,就抬眼看了一下。
冯大少看到了这世上最漆黑的也是最明亮的眼睛。西屋里的这双眼睛就像黑丝绒锦盒里的一对珍珠!
“秀儿,你带少爷到外面玩会儿……”手足无措满脸羞愧的夫妻俩让孩子出去玩。
秀儿站起身,叫上大少一起跑了出去,他们一起翻花线,拍蜻蜓,捉蚂蚁……玩得可开心啦。他们只知道憨玩,不知道他们出屋后秀儿的父母“扑通”就跪在老东家面前,老东家也是长吁短叹。
那一天,是冯大少最开心的一天。
他可以放下斯文规矩的少爷架子,放下让人脑瓜仁疼的之乎者也,在阳光下,在微风里,做农家孩子再普通不过的游戏。
关键是有秀儿,秀儿的笑声银铃似的,比百灵鸟还动听;秀儿的眼睛像芦苇包围着的池塘,波光粼粼……
在父亲叫他回家时,他还没玩够呢;要不是秀儿说过几天再来玩,他才不会离开呢。
大少时常会想起那天分手的画面,低矮昏暗的小屋前,棒秸夹的篱笆边,一位灵巧秀丽的小女孩在向他挥手,她的眼眸像晨星一样……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 大少在通县念中学,一周回家一趟,他不让父亲派人去接他,管事高老头嘴太碎。高老头要是赶着骡子车去接他,这一路上嘴没有闲着时候,从西太后到袁大头,从东家养狗到西家丢鸡,从劁驴骟马到打鱼摸虾,天下万象,无所不包,可大少爷哪有心思听这些啊。况且,大青骡子黑漆蓬车一到校门口,同学们就该笑话自己是地主老财啦剥削阶级啦。他和父亲说,自己和几个同学搭伴回来,不用担心。其实,他也想顺路去看看秀儿。
秀儿的家就在村边上,离北运河很近,站在堤坡上,越过一大片棒子穗或高粱头,就可以看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运河水。
冯大少儿去找过几次秀儿,可农家女孩儿有很多零碎的活,比如择棉花,氽棒子,割草,打柴……他就帮秀儿干这些活。秀儿不让他干,说这不是少爷干的活;他说秀儿干的活他也要干;秀儿就红了脸。
冯大少觉得和秀儿在一起,很快乐,很开心,就连干农活都不觉得累。他也知道,和他在一起时,秀儿也很快乐。秀儿一笑起来,毛毛眼弯成了月牙儿,十分的耐看。
有一次,秀儿伤了他的心。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那次,大少放学回家,又顺路去秀儿家转转,想和秀儿待一会儿,哪怕是帮她干一点活呢。
他到了篱笆门那儿,喊了一声:“秀儿,我来啦!”抬腿就往里迈。
秀儿一阵风似地迎了出来,脸蛋红红的,眼睛里亮亮的。屋里秀儿妈直埋怨:“这个女娃,跟疯子似的。秀儿,你个疯丫头……”
秀儿见了大少就笑,都忘了说什么。
大少说:“秀儿,咱俩去河滩玩一会儿吧,要不,你家有什么活,我们一起干。”
秀儿拿了镰刀和口袋,让大少和她去地头砍转莲(向日葵)。
在高粱地边上,种着几十棵转莲,转莲头有荷叶那么大,当初娇艳鹅黄的花瓣己经凋落,当初追随太阳转动的头颅己经低垂,十几棵转莲就像一位位陷入沉思的老夫子,想用他们的思考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启迪。
大少拿镰刀砍倒转莲,把“老夫子”们的头砍下来,秀儿在后面搓转莲子。秀儿忽然说:“大少,你以后别来找我玩了!”
大少一下愣住了,“为什么?”
秀儿说:“我妈说了,你是少爷羔子,少爷羔子都是狼羔子,不是好人。
我妈说了,狼羔子就会祸害人,专叼人家羊吃。
我妈说了,不让我和你来往,说咱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 秀儿的这些话,就像往他心里扔了一把一把的棘藜钩子,扎得他心疼。他把镰刀一挥,戳进一个“老夫子”的脑袋。许久,他才问:“秀儿,你觉得,我是狼羔子吗?祸害人的狼羔子吗?”
他刚才的反应把秀儿吓坏了,秀儿缓了缓神,才幽幽地说:“不是,你才不是狼羔子呢!”
他又问:“秀儿,不管你妈说什么,你打心眼里说,你希望我来找你吗?”
一下就把秀儿问住了。秀儿红着脸想了半天,最后才点了一下头。
在秀儿点头的那瞬间,大少的心里忽地斟满了甜蜜与幸福,他想笑,想哭,想喊,想叫,想在这运河滩上撒个欢……
他看了秀儿一眼,绽开了一朵温柔的笑靥。什么也不说了,低头,一起搓转莲子……
一会功夫儿,转莲子被搓了下来,“老夫子”们只剩下一个个空空的脑壳。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经过那番对话之后,大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秀儿不再是小孩儿了,不再是玩伴儿了,而是一种更亲密的关系。以前是一种朦胧的依恋与喜欢,就像运河滩弥漫的清凉舒爽的晨雾;现在是衍进为一种日渐明朗而坚定的难以割舍与爱。
他知道自己要迅速成长,找一件差事有一份收入,这样才可以照顾秀儿,把秀儿从灰暗破败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可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软弱与无能――自己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少爷羔子。
他在学堂里经常魂不守舍。
整洁的教室,慷慨的老师,意气风发的同学,他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的魂魄仿佛乘着风飞回了运河边,飞回了长着高粱和转莲的土地,飞回了那三间低矮而破旧的土屋,飞到心爱的秀儿的身边……
在通县闲逛时,在一家文宝斋里,他看到一把扇子,嫣红的荷花在风中摇曳,就像秀儿羞红的脸庞……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 安平匪事(一)买下扇子后,他一刻不停,从通县往家里赶。这一路上他脚底生风,忽忽悠悠,就像在千百顷青纱帐上空缓缓飞行的长脖老等(白鹳,白鹭或白鹤)。这一路上他遇到赶集上店的、走亲戚的、遛鸟的,拾粪的,闲逛的一一他眼里他们是虚幻的不真切的;可他在有的人眼中却是真切的,有人早己盯上了他
秀儿看到扇子之后,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瞪大了眼睛看。
“好漂亮啊!
运河上有水葫芦,有睡莲,有时也会看到荷花,可这么美的一朵却从未见过。”
“秀儿,这朵荷花、这把扇子就送给你了,这是我在通县精心挑选的。”
“真的?你真是太好了!”
大少把扇子送过去时,碰到了秀儿的小手。虽然干了很多的农活,但那双手白白的,嫩嫩的,暖暖的,就像一对温顺的眼波晶莹的小白狐。
大少想把这对小白狐捧在手里,但又没敢……
冯大少因为秀儿收下了自己的礼物而高兴,他挥舞着杨树枝,一边驱赶小咬一边赶路。他觉得即将降临到运河畔的夜色一定是温柔的。
突然,身边的高粱秧一晃动,从里面蹿出两个人来。
冯大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勒住了脖子,胳膊上被捆了绳子,嘴里被塞进了一团破布,随即被装进一条麻袋。
麻袋里的大少不停地扭动挣扎,还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根木棍猛挥了两下,两声钝响之后,大少“安静”了下来,麻袋上洇出了一块血迹。就像春天苍黄的运河边,盛放的一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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