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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良叔死了
玉良叔死了。
在确诊肺癌晚期的六天后,他借口想吃镇上的凉皮,把老婆支开,换了干净的衣服,一根麻绳,把自己挂在了柴房的门框上。
拎着凉皮赶回家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利的悲鸣,瘫倒在地上。那一声,大概用尽了她一辈子全部的力气。那之后,她只是目光呆滞地默默流泪,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他的侄子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抽自己耳光:“叔啊,都怪我!我不该逼你去医院啊!不去医院,我还能再多看你几眼……”
从来走路都是昂首阔步的玉良,腿疼已有半年多。严重的时候,他蜷缩在炕上打滚儿,实在憋不住,才发出轻微的闷哼。
老婆心疼得不行,给他热敷、揉捏,给他擦额头的冷汗。他努力朝老婆笑笑,猩红的眼角有闪烁的水光。“没事没事,我扛得住。”
玉良疼老婆,是全村闻名的。大家都感叹,这个苦命的女人,终于遇见了她的良人;而玉良叔,孤苦半生,也终究有了一个伴儿,一个真正的家。
老婆带着残障的幼女嫁过来,玉良拉着她的手:“你放心,娜子就是我的亲闺女。后半辈子,我绝不叫你受委屈。”
老婆的话就是圣旨,玉良从来都是乐呵呵地言听计从。但这次,他却倔得像头驴。老婆温言软语也好,长吁短叹也罢,玉良转了身子,背对抹眼泪的女人,也绝不松口去医院。
女人急了,搬来了住在县城的侄子。侄子高大粗壮,劝说不成,搂胳膊抬屁股就把人抱到车上。玉良挣扎着往下蹭,侄子咔哒一声落锁,一脚油门直奔医院。
病弱消瘦的玉良,被侄子半拖半抱,转了大半个医院,做了不知道多少项检查。侄子哄小孩儿一样安慰他:“放心,你侄儿我有钱。”
可是,医生说,肺癌晚期,多发转移。
医生还说,患者七十多了,健康状况不是很好,做不做手术,你们家属要考虑好。
头七
今天,是我的头七。
他们说,我可以回去,再看亲人最后一眼。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说不清高兴还是难过。
我想家,想得心尖儿都疼。我想那个怕黑又爱掉眼泪的老婆子,想正在坐月子的闺女,想从小就依赖我的弟弟,还有那个骑在我脖子上长大的混蛋侄儿。
我恨不得一个跟头翻回去,告诉他们我挺好,腰腿不疼了,呼吸也不发憋了。叫他们不要再惦记我。
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我怕看见她掉眼泪。我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女人,说好了陪她到最后,我却没能做到。
我想陪她一辈子,所以再疼,我也咬牙坚持。我张玉良,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对这个死心塌地跟了我二十年的女人,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只是没想到,这个一向没什么主意的傻老婆子,她居然偷偷打电话,让女儿女婿卖掉房子,凑钱给我做手术。她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病,就是砸锅卖铁,也是治不好的了。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啊,我自己偷偷去看过一个中医。那时候,我就知道没几天日子可过了。
既然已经治不了,就不花那份钱。我这一辈子土里刨食,根本没多少积蓄,两个人省着点儿用,倒也够;给医院花,就不够看喽。再说,我走了,她还得吃喝。不给她留点钱,以后总赖着闺女养?闺女肯定是没问题,女婿和亲家会不高兴。我可不想叫她去看别人的脸色!
她想卖房子。可是,这房子怎么能卖?那是我们俩拼尽全力,一分一角凑了十几年,才能给闺女留的一份保障啊!她又不是不知道,有房子在,女婿就能多几分忍让。房子卖了,闺女的家,可能也就散了。我知道她舍不得我走,可是,我也舍不得连累她和闺女呀!
那天,女婿来了。憨直的汉子,话不多,低头闷了半天,才笨拙地开口:“爸,我们会想办法给你看病。但是房子,当初说好是给我们的。我不想卖,以后孩子结婚得用。”
老婆子啊,这辈子能有你,我相当地知足。我想陪着你,帮闺女把孩子带大,咱们俩再手拉手一块儿走。可是这病啊,它实在是太折磨人。那个药,好几百块钱一瓶。可就算是吃完药,也还是疼。拖下去,最后也是人财两空。这样也好,我不疼了解脱了,也能给你留点养老钱。
我给你偿命
老妈感叹:“你玉良叔这一辈子啊,舒心的日子也就这二十来年。没办法,他摊上了那样一个爹。也就是他心肠宽,要不然,早活不下去了!”
玉良十二岁的时候,他爹因流氓伤人罪被判刑二十年。村里人背地里指指点点,有些难听的话,渐渐传入玉良的耳中——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玉良啊,以后也难说。”
“嗯,回去得敲打敲打我家那个小子,以后别再跟玉良一块儿跑了,万一被他带坏了,我可就这么一条根儿啊!”
“这玉良看着不太像他爹,眉眼张得还算正气。那个老二倒有可能,跟他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玉良握紧了拳头,又悄悄松开。
弟弟七岁,哭闹着不去上学。玉良沉了脸,一巴掌下去,老二怔了片刻,爬起来就往学校跑。
弟弟成绩好,却因为那个坐牢的爹,没能过政审关,最终无缘大学。倔强的弟弟没有回家,和同学一起做起了生意。
玉良求人在百里外的县城,给弟弟买了宅基地盖房子。他告诉弟弟,咱们俩,不能都被那个人祸害了,总得有一个人要过正常的生活。
玉良痛恨他那个人,从小就恨,恨到连个爹字都叫不出口。
那个人赌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偷出去堵;无论输赢,赌完就喝酒,然后撒酒疯,打人。每次他喝完酒,玉良娘儿俩身上就伤痕累累。
他拎着老师的脖领子,要回玉良的学费,转身去了赌场。老师不说话,冲玉良摆摆手,从此,玉良再也没进过学校。
那个人被抓住的第二天,弟弟出生了。玉良抱着小猫一样的婴儿,暗暗发誓:我不会让你过跟我一样的日子!
那个人回来了。他乜斜着眼晃进门,一脚踢翻了玉良手中的碗。他一手勒住玉良的脖子,一手撕扯他的衣服,嘴里大叫:“真不嫌丢人哪!跟亲妈干这种事儿!玉良你TM还是人吗?”
拼命挣扎的玉良,突然放弃了抵抗。这本就艰难的生活,以后会更加暗无天日,不过也罢!
脖子上的手慢慢松开,娘举着锄头两眼发直。玉良爬起身,拎出一团麻绳,把地上的人捆成粽子,拖出家门,扔到路边。
玉良把娘安置在村东的新屋,又返回路边。他立定,一字一顿:“要想活命,老老实实在你的屋子待着。如果敢去我的家,我就卸了你的腿;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舌头。杀了你,我给你偿命,正好。”
因为遇见你,我遇见了幸福
我穿过窗子,墙角蹲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形,还有轻轻的抽泣声。我想摸摸她的脸,想帮她抹去滚烫的泪,可是,我做不到了。
“哥,你回来了吧?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就狠心扔下了我?”嘶哑的嗓音,模糊的低语,刺痛了我的心。
初识,她也是这样说:“你就真的能狠心扔下你的老娘?”
那天,我把那个人捆住扔在路边,因为我不想让娘看见我杀人。我要找个正当理由,跟他同归于尽。反正,我的人生已经被他毁了。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那么怂,面对我的威胁,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哈哈!看来,他再恶,也不敢对抗一个不要命的人。
可我还是难过。凭什么我就要过这样的人生?我抱膝坐在崖边,等自己最终的决定。
“你,你遇着什么难事了吗?要不,跟,跟我说说?说完,就回家。天快黑了。”一个怯怯的女声响起,你半蹲在我身旁,强装镇定看着我。
我不知道什么叫一眼万年,但那一刻我懂了。你的脸上有沧桑,你的眼中却闪烁着星光。璀璨的星光照亮了我的脆弱。
你坐在我身边,我突然就有了勇气。
我讲那个人的凶残、娘的软弱、弟弟的幸福、我的委屈和绝望。你讲病亡的丈夫、残障的女儿、刻薄的公婆,和你满怀的期待。我突然觉得很惭愧,为自己的脆弱。
你问:“你就真的能狠心扔下你的老娘?”
我果断摇头。我问:“如果我一辈子对你好,你敢赌一把跟我走吗?”
娶你回家,以我能力范围内最大的排场。你是我的救赎,我,就成为你的幸福。
老婆子,这些年,你幸福吗?因为遇见你,我遇见了幸福。
哥,我带着闺女来看你了
我追问:“玉良叔的爹后来怎么样?”
老妈摆摆手,“那个人渣,不想提他!”
我正失望,老妈又坐了回来。
玉良的爹,叫张兴旺。这个败家子,白瞎了这么吉利的名字。
张兴旺后来没怎么敢去招惹玉良,他看懂了玉良眼中的冰冷和绝望。他怕死。
他也确实消停了几天,还在玉良新房的门口转悠,想把老伴儿接回去。这肯定是痴心妄想,玉良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那个地狱。
后来,玉良娘病重。张兴旺幸灾乐祸:“这臭娘儿们,不守本分,活该她得病!”
玉良娘去世的时候,张兴旺在邻村打牌。他斜了一眼来报信的堂侄,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跟我有关系?”
也许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张兴旺旧病复发,开始纠缠邻村的一个小寡妇。小寡妇叫来了娘家兄弟,守在院子里。张兴旺从墙头跳下去,几个人就一拥而上,蒙头开打。他被打断了腿,装在麻袋中扔回了自家院子。
差不多半个月后,他死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玉良通知弟弟:“你看着给他埋了吧。”
有本家兄弟来劝,“死者为大,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爹。这事,你不能不见面。”
玉良沉默地摇头,站起来的瞬间,他轰然倒地。这一病,就是大半年。
年近四十的弟弟抚着他满头的白发,哭得像个孩子:“哥,娘没了,你就是娘;你要是有个短长,我怎么办?”
她抱着女儿站在门口,“哥,我带着闺女来看你了。”
下辈子,让我早点遇见你
老婆子,你怎么又忘了呢?我爱看你笑。你那个一笑就露出来的小虎牙,比你种的那些山药花都好看。听话,擦擦眼泪,再给哥笑一个。今天,可是咱们俩最后一次见面了,别让哥走得不安心,好吗?
唉!哭什么呢?你也是就要七十的人了,咱俩见面的日子不会太远。哥知道你怕黑,我会等你,牵着你,陪着你。
你说,你这么勇敢的人,怎么会怕黑呢?你两次出现,都是我就要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你一出声,我就看见了太阳。老婆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眼角的纹儿,就是太阳光?所以你得笑,你一高兴,我就能进天堂。
真希望还有下辈子!下辈子,让我早点遇见你。我们可以是兄妹,我看着你笑,看着你闹,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幸福。
嘿嘿嘿!其实,我希望咱们还是做夫妻。你一直很遗憾,说我没见过你年轻的模样。那就让我们做一回少年夫妻,再一路走成老来伴儿。
对了,你说你想当姐姐。要不然,我就让着你?不过,我应该叫不出口,你知道,我嘴笨,一点也不甜。要不,趁着你听不见,我先偷偷叫一声?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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