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与重生

失落与重生

“沃克离开时，太阳横贯天穹，炸成千百万片熔化的光斑。埃菲尔铁塔倾塌。巴黎和所有的建筑物都燃起熊熊烈火。第一幕结束。谢幕。”这段话，引自美国作家保罗· 奥斯特的小说《隐者》。

某年某月，书架上随机抽下它，一口气读完。书如其人，好看，心机重重。好的小说，大抵如此。打开扉页，命运就此铺陈在时空的翻云覆雨手之中，任由你对它，迷人地，邪恶地，谅解地，慈悲地，各种啜饮。

何止小说？巴黎当地时间2019年4月15日下午6:30，法国巴黎圣母院大教堂（Notre-Dame Cathedral）发生重大火灾，一个建筑的局部灵魂，死于一场大火。当满屏都是巴黎圣母院的教堂尖顶起火、冒烟、颓塌的时候，不管是在现场，还是在手机的屏幕端，目瞪口呆的人们，所能做的，不过就是隔岸观火，那是作为一个观者，真正的无力感。

再一次感慨，一切人与建筑物都曝晒、摇摆、分解在戏剧化的命运之中。鲁迅先生这样定义“悲剧”——“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毁灭发生在众目睽睽之前，似乎带着某一种愤忿而又悲怆的自残意味。这是怎样心事重重的警告或者隐喻？对这弥漫着焦虑与戾气的时代氛围，我们略有模糊的感知，但并不全然知晓，它最终起身告别、自我瓦解，真实而又具体的原因。

无言的部分，是明白：世界上最恒常的，即是无常。

“生者如寄，死者当归”。从人到建筑，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世间万千生灵种种，存立于世的各种邂逅与离别，成型与分解，都是一次游历，旅途结束了，观看与被观看结束了，火车到站，目的地，是一个新的家。好似作家庆山在微博上引的某句电影台词：“世界的工作已经完成，带着薪金走上回家的路。”——这薪金到底是什么？许是见识与心思，此生累积的福报与修行，正或负，罪与爱，甘与不甘……每个人，生而为人，都是腰缠万贯，亦将身无分文——知道了人生的本质是一场旅行，也许更能学会珍惜当下，此刻，现在，向死而生，无愧体验。

有言的部分，是明白：只要人在，创造力在，建筑和文明就依然还会在。

已经记不太清楚，三年前在巴黎圣母院前，自己如何像一个异乡人，在这一栋白鸽飞过，与岁月共迟暮，好像满怀心事的古老建筑面前，留下一张张拘谨而又快乐的标准游客照。只记得那一天的巴黎，是个怎么也落不下雨的阴天，好像随时可以幻化成卡西莫多那一张丑陋而依然和气的脸。心里暗想着，若一个人，独自偷偷爬到钟楼上去，当真会遇到那个满目疮痍的驼背怪侠吗？伟大的文学作品赋予一座建筑以迷离而又神秘的符号意义，这样的一种加持，使得它在矗立与坍塌之际，都处于一种持续的创造过程之中——即使“毁灭”，这样一种近乎残忍的悲剧美学，让我们的情感沦入了怎样的不忍与不堪，但它依然不会割断创造力的命脉与开源——实际上，真正的伟大之物，自始至终都在燃烧。即使毁灭，亦可予人启示，刺激创造，涅槃重生。

某日，7岁的小男孩从学校带回来一盆花。我和他一起浇水，等花开。王阳明说：“知昼夜而知生死”，其中真理，平实又浩瀚。而这个小男孩，对其朝开夕谢的花期已有观察。我告诉他：这一朵暂时谢幕的花儿，晚上只是与我们一样，需要睡觉罢了。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看见，新的花蕾在新的位置，以新的姿态得以绽放，这，或许就是生命与创造力的号角。

“人世何其不公，彼美我丑 

即使我为你摘下月亮也无用 

而他不需言语行动或瞥你一眼 

你幽黑的眼中就已深植温柔 

你献出身体，深信他所有誓言 

爱她的外表却不深究内心 

       

人世何其不公，彼贵而我贱 

你虽一无所求，他却献上明月 

人世何其不公，爱你的骑士吧 

你披覆的锦缎与我并不相称 

于你的艳美我的丑不啻冒犯 

造物对我却无一丝怜惜 

       

人世何其不公，人各有命 

有人欠缺幸运，有人欠缺真心 

幸运之子生来就为作爱和开战 

虫蚁如我等却欲拥有更美的生存 

上帝是站在高高的祭坛上 

还是在日夜祈祷的人们身旁 

我们崇敬的耶稣爱的是 

三王的献金还是贫穷的乞丐 

生活对两颗彷徨的心灵多残酷 

我丑你美，我怎可能获垂爱

”

——摘自吕克·普拉蒙东 法语音乐剧《巴黎圣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