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玉珠被那老者抓住,挣扎之间,扯破嗓子喊道:“诶?那老东西,再要不出来我可就骂了!”话音未落,听房上有声儿。在屋的一条垂脊后面,嘿嘿两声尖笑,“老邪,先不要动手,老叫花子到了!”跟了起来个身影儿,轻飘飘落在当院,走上近前,不等玉珠下来,左右开弓,噼啪几个大嘴巴,抽得玉珠直迷糊。
打过,玉珠见正是白天那老叫花子,此正笑模滋儿地看着自己,“好外孙,疼么?”玉珠捂脸,“你——?他——?我——?”唉!也不哪来这么仨人儿,登时蔫了,不敢对付,急忙抽换一副嘴脸,道:“老人家,好外公,这人欺负咱家,还不管么?”老叫花子笑笑,“噢?可是他么?”“不错!”“近前来”,玉珠听话,还没够上,噼啪又是几个大嘴巴。
“诶?怎么还打我”,打得玉珠蒙头转向,老叫花子道:“之前是我打的,这是替他的,叫你好长长记性,省得没家教。”说罢,对面的老者大笑,抱腕道:“秋兄,莫跟个娃娃玩笑,可是甚么风吹你来的?”老叫花子还礼,“风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好,好”,回身又叫了游坤过来,“俊达,还不快过来叫人,这是你秋偃秋师伯,人送绰号孤星耀月飘云叟,与不才老夫并称为南北二侠的就是!”
游坤赶忙过来,拜倒施礼,“小侄见过老侠客”,秋偃相搀,嬉笑他道:“好后生,有胆量,还不去哄你浑家去么?俺们这俩老家伙,自个玩儿就是了,不着你陪”,再看游坤脸上,一红一白,诺诺道:“是,小侄告退!”
便说这么热闹,却这两者为谁?书中代言,提起此二人,在江湖上早都灌满了,名头可是不小。便是威震南北,已成名多时的老侠客,南侠,孤星耀月飘云叟,人称酒丐的秋偃秋仲先;北侠,多目罗汉金睛客,人称掌痴的风蹇风南天。
两人见过,说笑一阵,回头再看玉珠,属黄花鱼的,溜边儿潜形儿,早在院子门口。老叫花子喊住,“诶?那损小子,给我滚回来”,“是嘞,没走远”,玉珠一脸晦气,大气不敢哈的,“伺候外公,都要点儿甚么?”“甚么要点甚么?俺们又不是打尖住店的?”玉珠一缩脖子,吐个舌儿道:“这不是么?从前干这个的。”
老叫花子问他:“我说你好么央地,咋跟二娘在一起?是个好人不是?是就放了你,不是宰了就得了!”“诶?别价!好赖是条性命!”玉珠跟老叫花子穷对付,眼珠滴溜溜乱转,一会儿瞅瞅老叫花子,一会儿又看看风蹇,瞧了多时,计上心头,心里话儿说,“诶!脱身多半就在他身上”,少停,作个揖道:“风老前辈,才恕晚辈无礼,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您了大人不把小人怪,小人错处多担待。大人办大事儿,大笔写大字儿,当个屁就把我放了得了,——。”
老叫花子听他那儿啰里吧嗦了半天儿,很不耐烦,照屁股蛋子上狠踢他两脚,“行了,别这儿念喜歌儿了,到是个咋回事儿?”“诶!他不是那个——,我——?他——?啊——,可说呢?”玉珠转眼珠看着风蹇,咽几口吐沫,吞吞吐吐道:“啊!它是这么一码子事儿,他啊?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女儿,也是我风二姑,相上了俺家师傅,可我师傅他是个和尚啊,那哪行去?不就把我抓了来?强要逼成不是?可您了看,我还是个小徒弟儿,能有啥法儿?况要是真成了,她不就是我师娘么?您不就是我师爷吗?”又指指老叫花子,“您不就是我太师伯么?”
风蹇一拍大腿,“嗐!家门不幸!得亏是游坤不在,这——,这——,娃娃,可是当真?”“句句是实!要有半句假的,你抠了我的眼珠儿当泡踩,拧下我的胳膊当柴烧”,“诶?如此说来,实也怪不得你!这样吧,你且宽心住下,等见着你家师傅,原样儿还了就是,去吧!”玉珠应声,“诶!谢谢师爷!”转身又扒拉老叫花子,“谢谢太师伯”,风蹇也没心思跟他那儿掰扯,摆了摆手,玉珠蹦着高儿就跑了,心里话儿,“这回看你们罗乱,非人脑袋里打出个狗脑袋来不可,打个乐乐翻才好呢!”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不等洗漱完毕,这跨院里便闹开了锅,老风蹇的脾气大,是属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就便了,还是个茅房拉屎脸朝外的主儿,上吊抹粉——死要面子。不耐大亮,他跟二娘就呛起火来,爷俩还都是狗脾气,谁也不让,激挠地二娘直哭。
怎么呢?敢情夜儿个才受了游坤一通损哒,哪里能好?这正委屈,没想玉珠弄个添柴的,这偏来个将火的。爷俩又不肯明白讲话,云里雾里,半风半雨,说了个稀里糊涂,听了个龇牙咧嘴。末末了,二娘一跺脚,捩了玉珠,拧身便走。吓得玉珠大叫,“师爷,太师伯,你们可别丢了我不管啊!”
风蹇拦住,“你把那孩子放喽,闹得够可以了”,老叫花子劝他,“得得,你们爷俩先消消火,那损孩子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回我去劝劝她”,一面又给玉珠使眼色,这才不喊了。看走远,老叫花子又叫些酒菜,游坤作陪,几个吃喝,打发起来。
话分两头。二娘带着玉珠在城里不停,径穿出城外,还是昨儿的老店,包了间客房住下。赶走了伙计,二娘便没好气,一把攋过玉珠,按那里道:“说,可是你挑唆的好事!”玉珠多鬼,他是好汉子不吃眼前亏,急忙抹一把鼻涕扯一把泪地嚎起来,边哭边闹,喊得二娘心焦,劈面一个嘴巴,“别嚎了!今儿不给我说个清楚明白,就把你撕吧撕吧喂鹰”,一面抻了宝剑出匣。
玉珠立时止了,跪地上卡巴卡巴眼睛,“阿姑,我问你一句话呗!”二娘不堤防,压住火气道:“讲!”那玉珠真会演戏,大嘴一咧,笑呵呵道:“阿姑,就问你恨你爹不?”二娘不语,玉珠还不死心,“你看这也没个外人,就咱俩,有啥话你就说就得了”,二娘的眼泪啪嗒掉了,咬锉银牙道:“恨!不叫我娘死得早,怎便嫁个死人?整天只为他那套狗屁掌法”,“诶?话也不能这么讲,狗屁不狗屁的且放一边,总归他还是你爹,是吧?”
二娘看玉珠在地上比比划划,缓过劲儿来,劈头又一个嘴巴,“小兔崽子,跟我这绕呢?”“哎呦,阿姑,你别急嘛!这不正给你说吗?好家伙,一会儿一个大嘴巴,这脸又不是租来的?敢是你不疼,——”,看二娘又要举手,吓得玉珠直缩脖子,“别打,别打,我说就是”,接又嘻嘻道:“阿姑,我再问个不该问的,你——?”“我怎么?”
玉珠痰嗽了两声,“你可是真心喜欢那几个饭桶?”“你!”二娘脸红,抽剑晃了两晃,玉珠挺起身板,大丈夫起来,“嘁,还真是丢咱江湖人的脸面!”二娘把火压了又压,“你待怎讲?”“敢做就要敢当,可算个英雄好汉!”
“呸,我一个女流之辈,本就不是什么好汉!”玉珠心里转轴,“坏喽!我咋忘了这茬儿,可别激将不成成杀将,一剑抹了我吧?”急急喊道:“那好歹也留个豪杰之名吧?不错,昨儿是我在你爹跟老叫花子面前编排你跟我师傅来的,可我也是真心,对得起你,现你恩将仇报,要杀大媒人,来吧,把你后半辈子都压上,给小爷来个痛快!”
二娘一怔,剑在半空,没走下去。停一会儿,竟自扑簌簌掉落几滴泪来。玉珠点头,心想多半是叫我说到她心缝儿里去了,便望天暗祝,“师傅诶,师傅!小子为逃命,只好委屈你喽!”想罢,玉珠跪爬半步,轻声问二娘,“阿姑啊?你看你也跟我师傅交过手,他是个仁义君子不?为救徒弟,二话不说,单枪匹马,啥前儿说个不字儿?再一说,论武功,论模样戳杆儿,哪不比那三个草包强?人又风流倜傥,孤高不羁,哪间差了?这大好个机会,你倒不要,反为几个草包伤心,值当地么?”
玉珠连珠炮也似地一番言语,真说得二娘心活了,她原只嫌恶游坤,哪想更多?这回见着好的,焉不活泛?想想玉珠说的也不无些道理,正要转悲为喜,旋又变道:“呸!小贼崽子,到底上了你的当了,你说那和尚千般好,万般好,却为何单偷人家小妾?”
当下问得玉珠哑口,实是不知他师傅跟李巧姐之事,冷静一会儿,笑而不语,细细思量起来,“还说没动心,你都漏了底啦,得,看我再给你加把柴禾,只是师傅,俺可要对不起你老人家喽。”玉珠轻轻拨了二娘的剑尖,“阿姑啊,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且问你,你明里暗里追了我师傅多久?”“七年有余”,“可曾见过他采花盗柳?”“倒是没有”,“可曾见过他抢男霸女?”“也没听说”,“还是的,我师傅必有他一番道理,那晚儿我在暗中跟梢儿,原也为一探究竟,虽不知内间原委,倒可看得出他是个衷情之人,不为此女,焉肯冒恁大风险,踅踅磨磨地过来?你想想是也不是?”
二娘又入沉思,玉珠跟道:“便这么着,您了别急也别恼,不是约好了在南京见面吗?”“是又怎么?”“看我玉成此事,不就完了吗?”“如此,还要谢你!”“诶?师娘说哪里话来?咱都是自家子,提谢不远了?”看玉珠的脸皮够多厚,这即师娘长,师娘短地叫起来,叫得二娘心痒痒,假嗔作怒,斥他几句。又想那毓秀模样,细琢磨琢磨,盘算起来,“真要是跟了这样儿汉子,也是不亏,算我终身有靠”,玉珠窥出门道儿,围她道:“师娘,饿了吧?你看咱急吼吼地出来,大老远的,热乎饭也没吃上一口”,“唉!可不是么?”二娘这会儿也饿了,心思放下,还有些甜蜜,也不约束玉珠,随他跑动。
一会儿,玉珠叫了后厨,要几个小菜,烫两壶烧酒,一发端进屋里,“师娘,先吃饭吧”,不管不顾,他两个吃喝。吃喝之间,二娘又问玉珠,“孩儿啊,你可要跟我说老实话,你打得了你师傅的保票不?毕竟那还一个呢?怎好要我!”看玉珠那儿撇叉大嘴,塞满了牛肉馒头,正狼吞虎咽,好容易清了口,又喝口酒压压,还要再吃,被二娘把筷子按住,“先别忙吃,问你话呢?”
玉珠撂筷,“师娘,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指定能说服我师傅,你看你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别说我师傅,再长我几岁,甭他了,我都要”,吃喝高兴,他嘴也没个把门的,跟就夹菜。
二娘冷笑,收了筷道:“小子,莫说你二娘心歹毒,看这菜饭里,可有我下的慢性毒药,事成则罢,若不偕时,你命休矣!”“哎呦,哎呦!”玉珠嚷嚷,心里话儿,“终日打雁,倒被老雁嗛瞎了眼,好歹毒的心肠”,停一会儿,接茬儿又吃,“怎么?你不信?”“信!”“那你还吃?”玉珠苦笑,“嗐,想你也不能就这般容易地放了我,人生苦短,作甚不吃?”
二娘意外,心想小看这小子了,“则计将安出?”“没事儿,一切看我,只要些银子花花”,“这个不难”,二娘递过他五十两一大锭银子,“嘿嘿,师娘疼我,出手便不一般,只咱家不合用,有那些散的、碎的,交五七两足矣,要去办事!”二娘就换些散碎,交玉珠包起。
吃罢饭,玉珠要出门,二娘阻拦,玉珠讪笑,“师娘,这都着了你的道了,还能怎样?看我师傅又没来,哪间投奔?只街上转转就回,宽心则个!”
二娘想也是,便放了出去。少时,玉珠急匆匆跑在街面以上,鬼头鬼脸道:“呸,老毒妇,骗我也那么容易?拼下一身剐,也要逃去,莫看这五七两不多,省也够几天的挑费了”,玉珠巴望着大路两边,“师傅诶,师傅!可怜你孩儿就早来吧”,这便找间脚店去住,畏畏缩缩,期期艾艾,掌柜的看他人小,就叫到柴房里去,不要房钱,闲了帮帮火,走时,有便给两个饭钱。
玉珠捱下来,哪想到在晚上,这肚子便拧肠疼开了,接连去几趟茅房,喝几口热水,好歹舒缓一些。没奈何,玉珠辞了掌柜的,二一番忍痛过来找二娘。
俟见了面,二娘也不打听不问,一个人悠哉悠哉喝着茶水,拿眼瞥他,半天儿,打怀里掏过封丸药来,“就水化了,一气儿喝下,明儿这时分,再来拿药!”玉珠丧着个脸,一副离死不大远地样子,赖赖唧唧地拿了药,吞水服了。不提。
又两天,在了约会日子,二娘吩咐玉珠,老实在店里待着,少耍滑头。走时锁了门,会毓秀去了。自见了面,毋庸赘言,两个二一番扯斗起来。
可这么,这一回不比从前,谁的心头都有些挂碍。毓秀那儿惦念玉珠,二娘这儿惦记亲事,下不得手,都有保留。这仗便打得麻缠了,毓秀着急,偏二娘不赶,一递一下,不紧不慢。瞅个空儿,她还要仔仔细细地瞧上两眼,要不说这人啊,哪儿说理去?前儿还仇人一般,这咋看咋是个如意小郎君。
二娘挂笑,越打越轻松,便毓秀发毛,怎么?满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儿,一看她冷笑不止,愈发感觉事态严重了。他这儿急,那头儿慢,他这儿急,脚下加紧,那头儿慢,步法松散。一下叫毓秀扑个空儿,一刀片过去,搂头盖顶掼下,惊得二娘一身冷汗,霎时回过神来,使一个旱地铁板桥的功夫,噌就蹿了出去。便书中代言,也得亏毓秀没下狠手,只为救人,不肯伤她。
两面分开,毓秀拄刀喝道:“对面,你打是不打?如此对付,好不泄气!”二娘哪还有甚么心思,噗嗤乐了,“诶?我问你,可曾婚配了没有?”“呸!咱家是个和尚,岂能动那想念?”二娘灿烂,竟自哏哏笑个不停,“可得了吧你?只瞒得了旁人,休来欺我!不叫我当夜撞破,跟那小娘子不定几度风流呢?”“你——!你——!”毓秀脸憋地通红,好久喊道:“那是咱家先定未娶的媳妇,不为一时莽撞,焉能做了和尚,唉!”说竟叹起气来。
二娘便才明白些,还要细问,耳边厢就听了一声啸叫,“个没出息的丫头!果是俊达不冤你”,两个抬头,看旁边过来风蹇同了老叫花子、游坤、玉珠等众。
见了毓秀,风蹇推一把玉珠道:“那和尚,把这徒弟还你,接着”,毓秀见玉珠被推得跟头把式,正要来接,冷不防风蹇出手,也不用家伙,劈掌代刀,与毓秀接在一处。
等伸了手,毓秀便吃了亏了,莫看他多占着一口戒刀,抵斗之时,好似刀碰了棉花,使力不出。又似刀砍了竹篾,被老风蹇的双掌夹住,抻拿不动,递又不进,好不着急。
僵持不下之间,谁也没留意旁的。就在这头顶之上,呼地倒飞下一人,近了两个,双掌平推,一面分了毓秀,一面抵了风蹇一掌,跟一个鹞子翻身,半悬空折一个跟头,稳稳站住,笑呵呵道:“阿弥陀佛,风施主,秋施主,别来无恙乎?”
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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