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的阳光热量很足，即使透过教室里天蓝色的窗帘，也照得人身上发烫。窗外是聒噪的蝉鸣，教室里是老师讲课的声音，孩子们渐渐不知该听哪个了。暑假里被抓来上这种补习班，再懂事的孩子也没办法专心听讲，他们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老师，心思却逐渐飘到了网吧、漫画书店和游乐场。
赵胜男觉得有些冷。她坐在后面帮老师批改作业，心里却一直在想刚刚瞥到的那个笔记本。很平常的本子，黑色皮质的封面，暗红的格子花纹，已经旧得快散架了。在一个小学女生的手里拿着，怎么看怎么不搭。
余茜。这个女生叫余茜。赵胜男翻出余茜的作文本，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字是好字，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和其他明显是糊弄出来的作业截然不同。赵胜男来这个暑假补习班当助教只是为了赚钱，鲜少认真辅导学生，批作业也只是敷衍了事。课程过了大半，她认识的也只有几个纪律不好的男孩子，对于余茜这样老实安分的学生，她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呢？这种笔记本满大街都是，随便一个文具店都能买到。六年前被妈妈卖到废品收购站的本子，应该早就化成纸浆了吧，怎么可能这么巧出现在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手里。
正想着，讲台上的老师说：“今天就上到这里。”孩子们早已东倒西歪睡成一片。
余茜没有趴在桌子上。下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还没到，她正自己预习着下节课的内容。赵胜男坐到她面前，努力地笑着说：“下课了，还这么用功啊？”
余茜抬起头，没有笑。九岁的小姑娘，扎着简单的马尾，眉眼标致秀气，却很难让人夸一句“可爱”。她的眼神空洞而忧郁，赵胜男在和她对视的一瞬，都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老师刚刚在看你的作文，写得真好，你是怎么学的呀？”
余茜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平时会去图书馆看作文书的。”
“真好，这么小就知道去图书馆了。”赵胜男顿了一下，“老师知道一个小学生作文比赛，觉得很适合你参加。你平时有没有写其他东西，周记日记之类的？老师想看看，给你一点建议，你之后去参加比赛也多一点把握。”
余茜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又迅速地熄灭了。“我没带，忘在家里了。明天带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赵胜男继续笑得和蔼可亲，“刚刚看你翻出来一个黑色的笔记本，还以为那是你平时用来写日记的本子呢。”
也许是被作文比赛吸引住了，余茜开始对赵胜男这个一直不太负责的助教有了些许好感。“那个笔记本啊，是我外公几年之前捡到的，是别人的日记本。他昨天收拾屋子看到了，就送给我了。”
“可以给老师看看吗？”
余茜还没说话，数学老师已经进来了。再坚持要本子就太刻意了，赵胜男只好朝余茜点点头，回到了教室后面的座位上。
捡到的。日记本。赵胜男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当年自己被卖掉的日记本了。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还好，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不动声色地把本子从余茜手里要来就万事大吉。事情已经过去六年，她一路从三流高中考到重点大学，接下来还会和男朋友一起去国外公费留学。她的人生几乎成功了，绝不可以被一个半路出现的日记本毁掉，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行。
数学老师开始讲应用题。小明，小红，栽树，分苹果，除法，乘法。多么熟悉的数学课，这么多年，连主人公的名字都没变。她盯着黑板上的字，有点恍惚。周子晴当年转到淮海路小学的时候，她也是正在听四年级的数学课吧。
二
赵胜男记得，子晴很漂亮，和余茜不一样，子晴的美是带着光芒的。她穿着纱裙，背着粉色的书包，跟着班主任走进班级的时候，全班同学都被镇住了。这些孩子大多来自附近的棚户区，从没见过这么干净明媚的小公主。他们听着子晴微笑着自我介绍，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子晴是从省会的附小转过来的。因为爸爸工作调动到临江，妈妈不想单独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也舍不得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带，于是放弃了省会优良的教育资源，举家搬到了临江。对淮海路小学的孩子们来说，子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永远干干净净斯斯文文，即使穿着统一的制服，也难掩“大城市”的气质。这气质对他们有一种异常的吸引力，没过几周，班级里的男生就不再用袖管擦鼻涕了，长头发的女生也不再披头散发，都扎起了简单的马尾。
很难得的是，子晴身上有一种领袖才能。班级里那么多女孩，下课后都围在她身边说话，她总能游刃有余地在女孩们中间引领话题，从不冷落任何一个人。男同学也都喜欢温柔友好的子晴。即使有个别坏小子欺负她，拽她的头发，用粉笔头丢她，也总有路见不平的女孩替她打回去。
赵胜男很少出去疯玩，多半时间都在教室里看书，或者发呆。她趴在桌子上，看着周子晴在外面跳皮筋，心里莫名地烦躁。下节课就要公布这次小考的成绩了。班里这些人的实力她都清楚，只是不知道周子晴的成绩怎么样。她是附小转学过来的，应该不会差吧。
上课铃响了，大家都一阵风似的跑进教室。子晴的脸红扑扑的，大眼睛很亮，连老师也忍不住朝她微笑。
“我们本学期的第一次月考结束了。这次大家发挥得都不错，和上学期相比都有进步，尤其是马帅，从上次的倒数第一，一跃考到班级第二十名，他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大家要多多向他学习。”班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马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知道马帅每次考试都作弊，但没人敢检举这位“校霸”，没想到老师是真的蒙在鼓里，还表扬他。赵胜男不禁有点可怜这位刚从师大毕业不久的张老师了。
“下面公布班级名次。第一名，赵胜男。第二名，周子晴...”
这次的掌声大了许多，大家都真心实意，更多地是为子晴开心。她刚来两个月，就可以和学习委员争个高低了。赵胜男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转头朝子晴笑笑，说了句：“恭喜呀。”这句话是说，虽然没有我厉害，但你也不错了。
周子晴大方地接受同学们的祝贺。赵胜男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第一名也没什么意思。她更想成为子晴，永远淡然自若，宠辱不惊。
三
余茜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对着斑驳的镜子化妆。她听到门响也没有回头，只是叮嘱余茜：“今天没来得及做饭，你冲个泡面吃吧。冰箱里有火腿肠。”余茜问：“你干什么去？”妈妈手上不停：“你爸今天和老同学吃饭，我得去看着他，免得他喝多了。”
余茜没有表情地回答：“好。”她从镜子里看着妈妈，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廉价的红裙子，涂了满脸的胭脂水粉，居然也不难看，大概是因为年轻吧。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靠着丈夫做临时工养着，还每天做出一副电视剧里有钱人家太太的样子。你看着他？你是怕他喝醉了打你吧。
然而余茜什么也没说，端着泡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昨天从外公家拿回来的的日记本，静静读了起来。
“11月10日，天气晴。”
“今天子晴上学时没有往常那么爱笑了。她的眼睛有点肿，仔细看，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手印。我大胆猜想，是她的家人觉得一个师大附小的转学生，在淮海路这样垃圾的小学居然不能考第一，太丢人了，于是打了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子晴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了。”
“她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和我一样，有一个粗鲁的妈妈，懦弱的爸爸，这让我觉得她亲近了不少。我们会是好朋友的，以后也许我们可以考并列第一，这样她就不会挨打了。”
“11月15日，星期五，天气阴。”
“今天又帮妈妈看了菜摊。我讨厌她，讨厌跟这堆肮脏的东西打交道，讨厌在大街上跟人讨价还价。那群恶心的大妈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偷偷拿走两个胡萝卜，一颗蒜，以为我看不见吗？可我不敢跟他们吵架。上次我和一个大妈吵起来，说好的五块五她给了我五块，妈妈回来了，我以为她会替我主持公道，没想到她就在菜市场那么多人的面前扇我耳光，叫我给人家道歉。我的肺都气炸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妈的儿子是城管，妈妈不敢得罪她，就只能打我了。”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定好好学习。”
“12月20日，下雪了。”
“今天是数学考试，我鬼使神差地空了一道数学题没写，于是只考了95分。子晴是第一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她已经拥有那么多了，被打一巴掌又怎样。”
“前天是周末，我去书城看书，看到子晴对着网络小说的书架发呆。在学校里的她永远是笑容满面，优雅自如的，我从面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我突然觉得有点心软，于是走过去和她说了几句话。谢天谢地，她没有用那张标准的笑脸回应我。我们没有谈学校，而是一起偷偷地看了一下午的《乌龙院》，忍笑忍得肚子痛。子晴和我约好，以后每周日都来书城看书。”
“多好的女孩，像瓷娃娃一样单纯可爱，她的家人怎么舍得打她呢。”
“1月15日，天气阴。”
“今天家长会，我看到了周子晴的妈妈。她梳着大波浪，穿着合体的连衣裙，非常温柔有气质。我有点意外，大概打子晴的是她爸爸吧。子晴还给她妈妈介绍了我，说我是班级的学习委员。那位阿姨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夸我又聪明又漂亮，让子晴向我学习。她身上的香味真好闻，我有点受宠若惊。我想说，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你做我的妈妈。”
“我和子晴的关系已经很好了。我发现她也不是那么假正经，她也有讨厌的同学，只是她不愿说出来伤害别人。我还知道她的父母经常吵架，她妈妈每次都会把她推出来当挡箭牌，她烦都烦死了。”
“我的世界里只有读书和考试，但子晴还要学钢琴、跳舞、画画、书法，每周末都被排得满满当当，只有周日下午有两个小时的空闲。我很羡慕她可以学这么多东西，但又觉得这种生活太累了。如果我每周末都要上这么多补习班，我大概是考不了第一名的。”
“1月30日，snowy。”
“今天小年，来买菜的人特别多，妈妈让我去帮忙。爸爸新找的工作是区医院的保安。都说医生是高危职业，我看医院的保安更高危。遇见不讲理的，医生还能躲在办公室里，保安无处可躲，只能打不还手地让人出气。爸爸才在这个医院做了不到一个月，已经遇到两起医闹，第一次还好，只是擦破了皮，第二次被打到脑震荡。他模糊中推了对方一下，就被说成‘保安打人’，对方还说要起诉他。医院昨天让他回家休息，但我猜到爸爸是被开除了。医院哪有这个闲工夫去调查事实真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开除一个临时工又没什么成本。爸爸这次被欺负得狠了，就连妈妈这么一直看不惯爸爸的人，都破天荒地让他在家休息。”
“我以后可不能这么让人欺负。我要好好念书，考上最好的大学。我要离开这里。”
“对了，子晴今天跟着她妈妈来买菜了。我知道她看到我了，但她装作没看到，还一个劲儿地扯着她妈妈往别处走。我知道她是怕我尴尬。她真是个好姑娘。”
余茜看得入了迷，她从不知道看别人的日记居然比看作文书还有趣。这本日记的扉页上没有写名字，作者的更新也很随意，有时候每周写一篇，有时候一个月一篇，想来是写给自己看的。
余茜接着看下去，到了五年级、六年级，女主和子晴的关系越来越好，女主还经常到子晴家里玩。看到主人公和子晴一起考到全区最好的初中，她真心为她们高兴。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明天还有补习班。余茜想了想，把日记放在了枕头底下，然后出去锁上门。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但外公说女孩子自己在家睡的时候一定要锁门，不然不安全。
余茜被砸门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爸爸又是一身酒气，嘴里咕囔着污言秽语，一看到余茜倒是笑了。他口齿不清地说：“老子...老子没本事，养不了你了！就...就给你找了个好去处，你以后吃香喝辣，可别忘了老子啊...”妈妈一边推余茜回自己房间，一边忙着给爸爸倒水。被吵醒的邻居也来敲门，被爸爸妈妈一起骂了回去。
余茜在房间里听着外面闹得不可开交，用被子蒙住了头。刚刚爸爸说了什么？大概是酒后的胡话吧。明天还有课，这补习班的学费还是外公偷偷给的，她可不能迟到了。
四
第二天余茜顶着黑眼圈到了学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昨天答应赵老师要带的作文本一个都没带。
“是不是没睡好呀？看你都没什么精神。”赵胜男关切地说。
“没事，老师，昨天晚上看书晚了点，就忘了带作文本了，不好意思。”
“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呀，你还这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哎对了，老师还记得你昨天说到一个捡到的日记本，可以借老师看看吗？”
“这个也没带...我今天除了课本，什么都忘带了。”
余茜红着脸低着头，懊恼极了。赵老师对她这么好，想帮她辅导作文，她居然把人家要的东西全都忘在脑后了。
“没关系呀，”赵胜男依旧笑眯眯，“老师今天也没什么事情，可以放学以后跟你去你家拿吗？正好明天是周末，我可以慢慢看了。”
余茜心里一惊，想到了自己家发黑的墙纸和满地的垃圾，很是犹豫。但这个补习班还有五天的课就结束了，下次上课带来，老师哪里有时间看？
她看着赵胜男温柔可亲的眼睛，鼓起勇气说：“好啊，我家很近的，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赵胜男笑得更开心了：“那说好了，一会放学等我一起，老师请你吃冰淇淋！”
余茜家在一楼，从少年宫向东走五分钟，迈过一条臭水沟，再穿过一条七拐八拐的胡同，走到头就到了。据老人讲，这是当年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盖的房子，坚固是坚固，可经过七八十年的风雨侵蚀，再结实的房子也残破不堪了。
每天这个时候，妈妈应该在邻居家打麻将，爸爸在外面干活。余茜掏出钥匙开门之前，和赵胜男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老师，我家有点乱，早上没来得及收拾。”
赵胜男摸摸她的头：“没关系，老师上大学之前住的房子跟你家很像的。”
余茜感激地笑了。她觉得赵胜男是她姐姐就好了。她一直想有一个这么温柔的，知性的，善解人意的姐姐。
门却突然从里面开了，原来妈妈在家。余茜忽然有点紧张：“妈妈，这是我们补习班的老师，跟我回家拿作业的。”
“啊...老师好...请进吧？”
余茜觉得妈妈今天有点不正常。她一向反对余茜把外人带回家的。上次班主任老师来家访，她和老师吵了很久，差点没动手。但今天她似乎有心事，居然都没正眼看一下赵老师。
赵胜男微笑着和余茜妈妈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她们走进客厅。客厅里有两个男人在喝酒，花生米掉了一地。
赵胜男感觉到气氛有点微妙。她只想拿了日记本赶快走，于是先开口了：“你们好，我是余茜的补习班的老师，觉得孩子作文写得特别好，想专门辅导一下，推荐她参加一个作文比赛。今天是跟着她来家里拿作文本了。没有提前通知你们，还请不要见怪。”
其中一个男人听了，满脸骄傲地说：“你看，这孩子聪明，以后能有大出息。老张，你以后有福了！”
余茜却像是被电击中了一样，楞了两三秒，才拉着赵胜男匆匆进了自己房间。
余茜发现自己的被褥和衣服都被收进了蛇皮袋。本来放在枕头底下的日记本也找不到了。她突然明白了昨天爸爸说的话，什么是“给你找了个好去处”。
她从一堆书里把作文本抽出来，交给赵胜男。“谢谢老师，我送你出去。”
赵胜男看着这个小女孩苍白的脸。她眼里有泪花，但特别平静，像是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日记本还没拿到，但现在这个情形，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赵胜男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就这样走了吗，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吗？
“茜茜，你告诉老师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吗？”
余茜摇摇头。“老师，是爸爸妈妈这几天有事，让我搬到亲戚家住。老师你放心，周一我还是会去上课的。”
“老师啊，”余茜的妈妈忽然推门进来，“你还有别的事吗？今天家里实在是不方便，不然就留你吃晚饭了。”
赵胜男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作文我已经拿到了。你们忙，我改天再来。”
赵胜男走出院门时，还看到余茜在门口送她。卖孩子？这都什么年代了。要报警吗？
赵胜男的脑海中闪过那个男人的啤酒肚，和余茜瘦小的身体。她坐在街边，把作文本卷成一个细细的筒，再慢慢散开。收养孩子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是夫妻一起来接？她设想了几种可能，每一种都会毁掉余茜刚刚开始的人生。
只犹豫了五分钟，赵胜男报警了。
五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大概是没想到赵胜男会报警，余家人在她走之后居然还不紧不慢地喝酒谈天。民警来得突然，他们也没来得及毁掉收养合同。事情虽然被搅黄了，但余茜的外公身有残疾，不具备监护能力，她还是只能和父母回家。
赵胜男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她只知道余茜的父母非常恨她，以至于补习班最后几天，她都没能见到余茜。
日记本是拿不回来了。但赵胜男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在派出所录口供时，警方采录了她的DNA。她不知道当年在子晴家有没有留下自己的DNA，但事情已经过去六年，警察会把每一个报案人的信息和当年的嫌疑人做比对吗？
她现在已经后悔报警了。没能解决问题，反倒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赵胜男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开学她就大四了，虽然托福已经考了两次，但成绩和男朋友比还差了一点，想申请他看重的那所学校还是有困难的。她得抓紧时间复习，下学期再多找一份兼职，争取下次考高一点。这样两个人上同一所学校，毕了业还可能留在那里结婚。
想到这里，赵胜男的心稍微安慰了一点。她开始担心余茜了。
余茜回家之后就躲进了自己的小屋，听爸爸妈妈在外面吵架。又是老一套，爸爸在抱怨妈妈给他带了个拖油瓶，只会花钱不会挣钱，这回本来能赚四万块，也被那个不长眼的老师搅黄了。
余茜知道老师是好心，但老师太单纯了。你以为报警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过段时间，爸爸会给她换个买家的。下次的还可能比这次的更糟糕。
余茜把打包好的被褥翻出来，准备先睡一觉。她看到那个日记本也被妈妈胡乱卷在被褥中间，不由得有点庆幸。幸好没有被老师借走。她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继续在灯下读了起来。
“7月20日，天气晴。”
“期末考试成绩发表了，我是年级第二十一名，周子晴第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英语成绩怎么也上不去。我努力地背单词，努力地背作文，我甚至努力地把做过的题都背下来，但成绩依然是这样。我知道一中里的学生都是从小学英语的，只有我，是到了初中才开始学ABCD。起跑线就比人家落后了一大截，我怎么能赶得上呢。”
“子晴倒是经常给我讲题。不过到初中之后，她的身边又聚集了一大群人。她天生就有这种吸引力。而我，不过是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吧。”
“我不能放弃。暑假里我要努力学英语。”
“8月12日，天气阴。”
“一整个暑假都在书店背新概念。我买不起这本书，只能把课文抄下来，再回家复习。很多单词没见过，不知道怎么读，音标我也不太会用，只能死记硬背。好在今天碰到了同班的宋昭，他教我读了很多单词，还答应把他的书和磁带借给我。”
“我没法说我没有随身听，只能谢谢他。宋昭的数学和物理特别好，经常能考满分，我从不知道他的英语口语也这么棒。有他帮忙，我应该能有点进步吧。”
“8月28日，天气晴。”
“今天来学校报道了。经过了一个暑假的学习，我的底气足了很多。我每天都去书店等宋昭，他周六会准时去买最新的英语杂志。他知道我在哪，会特地过来和我打招呼，也指导一下我的英文发音。”
“我跟子晴借了随身听，反复听宋昭借给我的磁带。他夸我的发音越来越标准了，我很开心。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在临江这个地方，只有考上最好的高中，才有可能考好大学。我一定要加倍努力！”
“9月30日，天气晴。”
“今天中午是篮球赛，我们班对十班。我们实验班都是些文文弱弱的书呆子，跳起来也没有十班那群体育生高，比赛基本是一边倒。我看得索然无味，但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回班看书。说来奇怪，宋昭这么高的个子却不会打篮球，只能在一边喊喊口号，我觉得很好笑。也对，谁说个子高就一定会打篮球呢？”
“比赛毫无悬念地输了，我正要回班，突然听到宋昭在带着旁边的同学喊：‘向十班学习，向十班致敬！’他穿着白色的T恤，笑得那么坦荡，那么阳光，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被击中了。”
“我喜欢他。”
“10月10日，下雨了。”
“我听到班里有人在传我和宋昭的绯闻，真无聊。都快中考了，这些八婆怎么还这么闲。我知道自己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学习不好的人是没有资格谈恋爱的。我喜欢他，但我不会说出来。”
“子晴的成绩依然是一骑绝尘，但是最近我也有了很大的进步。上次模拟考，我考到了班级第五，年级第十一，英语破天荒地考到了一百二。我要谢谢宋昭，如果不是他，我的英语也不会进步这么快。”
“他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孩，成绩好，人缘好，家境好，而我，我的爸妈是卖菜的，我从小到大都是捡亲戚的衣服穿。我配不上他。”
“也许等我考上好大学，我就有资格站在他面前了。请你等等我，好不好。”
“1月3日，天气阴。”
“最近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写日记。早上年级主任把年级前十名的同学叫到办公室去，跟我们说，学校有一个省优秀学生的名额，为了公平起见，学校会综合最近十次的模拟考成绩进行排名，取第一名颁发省优的荣誉。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有了省优可以中考加五分的。明天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出来以后，就可以知道这个荣誉花落谁家了。”
“其实大家都清楚，第一肯定是我或者子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以前我成绩不好的时候，子晴还经常给我讲题，但自从我追上来，有几次甚至超过她考了第一，我们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但我不再是那个为了她而故意考第二名的小女孩了。中考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能不能考高分，关系着我以后能不能上一个好高中，能不能少交几万块的择校费。我不能分心。”
“我知道宋昭在准备师大附中的自主招生了。我会凭借自己的实力考上这所学校，然后跟他告白。据说高中管得没有这么严，应该可以谈恋爱的吧。”
“3月10日，雪。”
“爸爸找了一个工作，帮超市送货的，每月一千块钱。他每天都很晚回家，到家之后连饭都来不及吃就睡着了。妈妈说他没本事，四十多了还只能去干苦力。我觉得他们两个彼此彼此吧，妈妈不是也四十多了只会卖菜吗。”
“但爸爸去工作了，我就得帮妈妈出摊。我快中考了，只能跟着她五点起床，先去把菜从大棚送到菜场，再一路跑到学校。这学期才开学二十天，我已经迟到三次了。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进货时总会把菜上的泥蹭到校服上。看着同学怀疑的眼神，我简直要发疯。我不想活了。”
“中考是我唯一的指望。只有考上好高中，好大学，我才有机会离开这个家，离这个穷、忙、互相埋怨、互相记恨的家远一点。我知道我不孝顺，但我有错吗？我已经很辛苦了。”
“4月30日，晴。”
“妈妈说，师大附中的学费太贵了，不是我们家能承受得起的，我应该为了这个家做出一点牺牲。十三中联系了他们，说只要我去，就不收学费，还每个月补助二百块钱。我感觉到特别特别无奈，像是被一瞬间抽干了血。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都被命运毁掉了。你们究竟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我出生后不掐死我？”
“子晴凭借自己的钢琴才艺，考上了师大附中的自主招生，中考降二十分录取。她总是这样，轻轻松松就能得到我拼了命也得不到的东西。”
夜深了，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余茜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筒看着这个故事走向必然的结局，心里刮过一阵冷风。这就是我的未来吧，她想，无论多么努力，都逃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只有十几页没有看完了，余茜合上了本子。她想陪这个姐姐难过一个晚上，就当是提前安慰未来的自己。
六
“本台获悉，六年前发生于本市的7.19特大强奸杀人案嫌疑人落网。赵志红，男，四十六岁，无业，是被害人周某晴同班同学的父亲。近日，警方通过DNA比对的方法锁定了凶手...”接下来是凶手在家被逮捕的画面，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身后痛哭，脸上被打了马赛克。
余茜看着电视里的人，忽然觉得凶手身后那个女孩的黑裙子很眼熟。对了，赵老师送她回家的那天，穿的裙子和这件一模一样。
余茜觉得呼吸困难，周某晴，赵志红，赵胜男...不会这么巧，自己捡到的日记本就和这件事有关吧？她想赶快把剩下的十几页看完，却又不敢翻开本子了。她脑海中闪过赵胜男温柔可亲的笑容，想到她牵自己的手回家，想到她给她买的草莓味冰淇淋...那些温暖与甜美的回忆难道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赵老师接近她，只是为了想办法拿回日记本？
今晚没有月亮，才七点多，天已经黑得彻底。余茜一个人在家，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把所有的灯打开，依然觉得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老旧的电视被震得嗡嗡作响，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也变得诡异。余茜感觉自己的耳朵要被震破了，可是她不敢回房间，因为她的枕头下面正放着那个要命的日记本。
忽然，电视和灯都熄灭了。断电了。窗外的风在号叫，摇晃的树影透过薄薄的窗帘映进屋子里。余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那窗子上，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人在惊恐到极致的时候是根本叫不出来的。余茜手脚冰凉地立在窗前，那人影竟动了，她在敲窗。
“茜茜，”赵胜男冷冰冰的声音没有被风声盖住，“是我，赵老师。”
“哦，赵老师，”余茜的嗓子有些沙哑，“老师有什么事吗？”
“茜茜，你开开门好吗？我有事跟你说。”
门已经被余茜锁了两道，又用椅子挡住，即使是个强壮的男人也未必能撞开。可余茜却突然想起了日记里那个倔强的女孩，那个拼尽一切去为自己争取机会的人。这道门挡得住她吗？余茜觉得，如果今天自己不给她开门，她会用斧头劈，用身体撞，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拿到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想到这里，余茜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赵老师不是仙女，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人。
余茜把椅子挪开，把门打开了。赵胜男站在门外，眼里泛着奇异的光，像一个在赌桌上输红了眼的赌徒，正把外套押在桌上，准备赤膊再来一局。余茜想，她活得好辛苦。
“茜茜，把那个日记本给我吧。”赵胜男轻声说。
余茜转身回房间，把本子拿给了她。
赵胜男像是不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到余茜轻声说：“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去派出所报案，也不会被采集DNA吧。这样你的爸爸也不会被抓了。”
余茜顿了顿，接着说：“日记本的后面十几页我没有看，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七
从余茜家出来，赵胜男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风渐渐停了。街上的人很少，宽阔的马路上，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昏黄的光慢慢拉长。她忽然想起，刚上初中时，她和子晴每天都要一起在路灯下走一段路。她们在清凉的晚风中讨论班里的八卦，漫无边际地幻想未来的生活。
子晴死的那天晚上开始，她们都不再有未来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赵胜男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还是一直拒绝回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梦中都是警察凭借这个日记本找到了她，她被大学开除，被男朋友甩掉，曾经的老师同学们吃惊地说，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龌龊恶心的人。
现在，案子的凶手已经伏法，唯一可以证明她与案件有关的证据正被她稳稳地握在手里。以后，她可以安心地出国读书、结婚、定居，永远地告别过去的自己。她要做一个新的人，她会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亲人，新的故乡。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江边。江水浩渺，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她擦掉眼泪，在台阶上坐下，打开了日记本。
“7月4日，阴。”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我的中考考砸了。565分，加上省优的加分也够不上师大附中的分数线。我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一次次刷新页面，却还是一样的结果。”
“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已经哭不出来。我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妈妈。她一定会说，‘早说过你没那个命，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我在江边坐了两个小时。我想，如果现在跳下去，是不是就会好过一点？”
“7月5日，晴。”
“今天来学校拿成绩单。我才知道，子晴中考考了全校第一名，全区第三名，校门外贴了她妈妈给学校送的大条幅。宋昭考得也很好，过了附中的统招线。我像一个透明人，静静地看着同学们把他们两人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一样。没有人问我的成绩，大概是班主任老师怕刺激我，提前跟大家打好招呼了。他真是个好人。”
“十三中也好，十三中没有不好。既然没有勇气死，我大概以后可以考个省内的大学，在这座小城找个安稳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孩子，重复我父母的人生吧。可人生还有那么长啊。”
“子晴坐在同学们中间，依然是那么大方美丽。我忽然想要她的安慰，像小时候一样。我想听她说，没关系的，我们以后周末还可以一起学习，争取考同一所大学。”
“可是她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就迅速地别过头去了。宋昭倒是跑过来跟我说了句，高考见。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7月9日，晴。”
“今天偶然听爸爸说起，他的新工作是子晴的亲戚帮忙找的。我想起自己随口跟子晴提过家里的生意好起来，要爸妈两个人才忙得过来，之后爸爸就有了新工作。我每天早起帮妈妈送菜也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
“子晴不会是这么阴险的人吧，她一直那么善良。可是事情发生得这么巧，我不能不多想。”
“7月20日，雨。”
“这个暑假不用学习，我几乎每天都帮妈妈卖菜。妈妈有时去邻居家打麻将，就只有我看摊。”
“我已经想通了。宋昭跟我说，高考见，我就不能让他失望。十三中虽然师资弱了一点，但我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学习，我不相信到了高考，我的运气还是这么差。考得不好的大有人在，可他偏偏对我说了这句话，我觉得他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我一边和顾客讨价还价，一边胡思乱想着。心里有了一个甜蜜的秘密，肮脏的菜市场也变得可爱了。”
“外面下雨了，很多人跑到菜市场来躲雨，也顺便来看看菜，不买也问东问西。我正被烦得不行，忽然一抬头，看到了宋昭和子晴。”
“宋昭用手臂撑起外套，子晴躲在他的外套底下，两个人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菜场。子晴的头发上脸上都是雨水，那么狼狈，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即使面对我，她也是大方的，优雅的，无所不能的，可是在宋昭面前，她却像换了一个人。宋昭伸出手，帮子晴擦掉脸上的雨水。他们真般配啊，我想起一句歌词：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经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门口来了更多的人。子晴拉起宋昭的手走到了菜场里面。宋昭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烂菜叶子，小心地走着，像是怕弄脏了他的球鞋。子晴带他走到了我面前，他看到了我。”
“怎么形容那个场面呢？我喜欢的男孩看着我，而我在卖菜。”
“一边的子晴惊喜地说：‘胜男，你怎么在这？’”
“我就应该在这，在灰暗的菜市场里，在冷血市侩的家庭里，在没有希望的人生里。”
“7月27日，晴”
“我病了好多天，高烧不退。妈妈拒绝带我去医院，只是拿两块钱十片的退烧药给我吃。我一度觉得自己要死了，昏沉中仿佛看到子晴的脸，她微笑着对我说，你跟我抢，你配吗。”
“几天之后我逐渐好转，看来真的是命贱。大难不死，我决定去当面问问子晴。”
“我没想到她那么痛快地承认了。是她求亲戚帮我爸爸找了工作，是她主动追求的宋昭，是她带宋昭去了菜场。她一直是这么坦荡，又或许是根本无所谓我的感受。子晴说，她以为到了初中终于能把我远远甩在后面了，却没有想到我追了上来。而且我没有她的陪伴，也过得很好。”
“她说，她是天之骄女，怎么能被一个卖菜的给比下去呢？”
“我低下头去，我看到了我的塑料凉鞋和皱巴巴的裤脚。那都是亲戚穿小的送给我的。子晴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温柔美丽，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接下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最后子晴躺在血泊里抽搐，而我的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刀片。那是爸爸刮胡子用的，我出门时装在了口袋里。”
“我很冷静地戴上塑料手套，把子晴的裤子脱下来，上衣推上去，伪装成入室强奸未遂的样子，擦掉自己的指纹脚印，然后离开。临江的监控不多，小时候我和子晴出来玩的时候都数过，我知道从哪个地方走可以避开摄像头。”
“回家后我的手才开始抖。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告诉了爸爸。”
这就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篇了。第二天，母亲大扫除，把赵胜男初中所用的所有课本和辅导书都卖了废品，这本日记也在其中。余茜的外公收废纸收到了这个本子，想让女儿多读书写字，有机会考大学，但那时女儿跟小混混已经生了孩子，他们每天只是吃喝玩乐，根本无心向学，这本日记就此蒙尘。六年后，余茜到外公家玩，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本子。她对这个故事爱不释手，甚至把它拿到了课外辅导班，被赵胜男看到了。辗转这么多年，这本日记最终回到了主人手里。
赵胜男记得，她一向懦弱的爸爸没有惊慌。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去自首，但赵胜男反复劝说，他才决定等待警方的行动。新闻出来之后，警察果然把重点放在了排查成年男子上，看来刀片上的DNA是唯一的证据。于是爸爸躲到外地去打工，赵胜男正常入学。自始至终，妈妈都蒙在鼓里。
赵胜男看着眼前漆黑的江水，觉得很安心。子晴，你看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这么聪明，即使东窗事发，我也安然无恙。你别担心，我会替你活下去的。
男朋友发来微信：“我们分手吧。”原来他也看到了新闻，他认出了她。他不愿跟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在一起。过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学校。子晴你看，这世上的人都是这么无情无义，惯会落井下石的。活着有什么好？你应该感谢我，帮你结束了多少痛苦啊。
她想起中考成绩发表的那天晚上，她也是一个人坐在江边，想着一个亘古难题：跳下去，会不会好过一点？
赵胜男笑了。今天的她，总算比小时候的胆子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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