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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寒风萧瑟,固然是最有韧性的竹子也禁不住瑟瑟发抖,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竹叶在空中飞舞、旋转,像香魂即将陨落的女子,深情地凝望着情郎,跳完最后一支优美的舞蹈。竹林边上,悬挂在茅檐下的铃铛所发出的清脆而孤寂的声音,也像催魂曲一样勾人心魄。
茅屋内,床榻前,赵子正握着妻子的手,眼含热泪,充满愧疚地说道:“想我赵子正行医十几年,救人无数,今日我却救不了我的妻子,我真无用啊!”
“子正,你不用难过。现在瘟疫横行,战争惨烈,有几个能保证自己活过明天的。咱村里有多少人家不都空了吗?好在这瘟疫朝发夕死,不折腾人,已算幸事。你得好好活着,我死后你要照顾好咱们聪儿。”柳燕儿虽然说话有点吃力,但她的脸上毫无凄切之色,好像这不是生死之别,而是像之前每一次送丈夫出门前的道别一样。
“茅屋上挂着的铃铛就在那挂着吧,以前是我等你回来,你听到铃铛声就知道快到家了。以后我的魂魄在竹林里游荡时,听到铃铛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家,有我的丈夫和孩子。”柳燕儿温情地看着丈夫,尽管她的眼窝和两颊已凹陷,声音也有点嘶哑,但她知道,再不说她就没有机会了。
此时,曾国藩指挥的湘军和太平军正在安庆鏖战,而瘟疫并没有因战争的惨烈而放过他们,相反瘟疫从来都是和战争紧密相连的。随着太平军队伍的转移,瘟疫也传开来。
当时的人们把这种流行病叫做“吊脚痧”、“子午痧”、“瘪螺痧”或“吐泻病”。这种疫病还有个专门的名称叫霍乱。是一种起病急骤、传播迅速、病死率高的烈性传染病。
赵子正家世代行医,他的爷爷赵靖城,父亲赵和顺都曾是当地的名医,深受方圆百里乡邻的敬重。赵子正从小就看惯了家里络绎不绝的求治者,他当时虽然只有几岁,却常常被父亲拉在身边,让他望闻问切。父亲看过的病人,有什么症状,脉搏如何,都开了那些药,父亲回头还会考他。祖父赵靖城还经常带他上山采药,教他识别草药的种类。所以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了父亲最好的助手。
就在他十二岁的那年冬天,母亲对赵子正说:“你去你外婆家一趟吧,你外婆近日咳嗽得很厉害,你去了好好给她煎几副药吃。你就留下照顾你外婆几日,等好转了再回来。”母亲刚生完弟弟不久,尚在月子中,不便出门去照顾母亲,就把赵子正派去了。
赵子正带上药去了几十里外的外婆家,没想到再回来,家已变了模样,目之所及不是残垣断壁,就是被烧焦的什物,院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席子,上面盖着一块白布,他惊呆了,他又恍然明白了,他颤抖着身子跪倒在席子旁,轻轻掀开白布,虽然是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但他仍能快速辨认出爷爷、爹娘和弟弟,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哀嚎着,直至筋疲力尽,轰然倒下。乡邻们起初悄然站在外面,任由这个孩子尽情地发泄,他们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滚落着,不断地用衣袖去擦拭,有的人竟也呜咽出声,陪着这孩子一起哭。
一位邻居老大爷看赵子正晕倒,匆匆走过去,掐他人中,待他苏醒后,把他扶起说:“孩子节哀吧,这是一场意外,幸亏你那天没在家啊!看来老天爷知道你们家世代行医,做了不少好事,不让你们绝后啊。你现在先别难过,先让他们入土为安吧。我们大家会帮助你,孩子不用怕。”
赵子正看着老大爷慈祥的面孔,颤抖着无力的身体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家怎么会起火呢?”问着问着赵子正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孩子,这是一场意外啊。昨晚风大,大家都在风声中酣睡。子时,我突然听到外面骚乱,有人大喊:‘着火了!快救火啊!’我忙从床上爬起来,看到你家大火冲天,燃烧的茅草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而火正是从你爷爷住的正屋开始烧起的,并借着风势很快蔓延到了放药材的房间和你父母住的房间。火太大了,乡邻们费了好大劲才扑灭,等找到他们时,他们都已被烧成了这个样子。唉,孩子啊,有灾躲不过啊!想来可能是你爷爷屋里灯油洒了或是其他原因吧,孩子都这样了,节哀吧!”
乡邻帮助赵子正处理了后事,他向邻居们道了谢后,只身又回到了姥姥家。姥姥年龄大了,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赵子正也不敢说,他只说母亲要他陪着姥姥调理身体。
只是赵子正常常躲开姥姥偷偷落泪。一日,待姥姥躺下午休后,赵子正来到家旁边的一片竹林中,竹叶飒飒作响。他默默地坐着,不禁又想起昔日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快乐情景,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滴答下来。“你怎么了?”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他猛一抬头,发现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正关切地望着他。
小女孩圆圆的红润的脸蛋上,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此时,透着一股机灵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她的两条辫子自然地耷拉在胸前。她静立着,在等赵子正的回答。
“我……我……”赵子正难过得不知从何说起。“说不出来就先别说了,你别难过了,任何事情都会过去的。就像我,几年前我爹死的时候,我和我娘觉得天塌了,日子没法过了,我们整日就知道哭,娘的眼都哭出毛病了,看东西总觉得隔着一层雾。后来,我忽然明白了,再哭下去我和我娘恐怕真的活不了了。所以,我劝我娘,别哭了,活下去才是重要的事情。从那开始,我们再没掉过一次泪,我们想办法挣钱,找吃的,养活我们自己。我娘每天帮人缝缝补补,我每天到这竹林里来采蘑菇,挖野菜。有时到那边的山上砍柴,找野果子。我和娘活下来了,只是她的眼睛一直还不太好。”小姑娘坐在赵子正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说起自己的事,果然不再有悲伤,就像在讲别家的故事。
“对了,我叫柳燕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子正,我住我姥姥家,就在那。”赵子正指了指竹林外的那座茅屋。“王阿婆家啊,我知道了,你家是看病的,对吧?我听我娘说过。”一说看病,赵子正的眼圈又红了,他低声地说:“不看了,我爷爷、爹娘,还有我弟弟都死了。他们被一场大火烧死了。”
“啊?难怪你会伤心落泪。那么好的医生老天爷也叫了去,老百姓可都怎么办啊!”柳燕儿看着赵子正,既震惊亦伤感地说,“灾难都过去了,你还得照顾姥姥呢,所以你不能再悲伤了……唉——我们都是苦命人,但我们得活着啊!走,你跟我一起采蘑菇去吧!”
柳燕儿拉起赵子正和她一起在竹林里采蘑菇。突然,赵子正看见一株叶片细长的仙草,忙奔了过去,连根挖了出来。他对柳燕儿说:“把这株草拿回去,配桑叶、枸杞熬煮,平肝明目,每日让你娘服用两次,看看眼疾会不会好些。”
“那太好了,我娘整日嘟囔她在缝补时眼睛吃力,做得不好老返工,这下好了,有你帮着治病,她就太高兴了。”柳燕儿充满感激地说。
“我不能确定是否有效,只是见我爷爷给别人这样开过药方。”赵子正不敢确定地说。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柳燕儿和赵子正这两个苦命的孩子,经常在一起采蘑菇、挖竹笋、挖野菜,或者去附近的山上砍柴。赵子正还顺道采药,附近乡邻谁家有人生病了,也会找他寻求药方,他尽自己所能帮助乡邻,赠给他们自己采的药。不少的病人竟也奇迹般地好了,尤其是柳燕儿的娘,困扰她多日的眼疾好了,干起针线活利索了好多。赵子正的名声大了起来,他每日采的药也多了起来。赵子正渐渐忘记了痛苦。
一日,赵子正大早上就被一户人家请了去看病。辰时未归,柳燕儿独自去了较远处的一座山上找野菜,起初树林里有淡淡的雾气,没成想雾越来越大,柳燕儿只顾埋头找着野菜,挖着野菜,究竟走了有多远,她自己也浑然不知。等她把篮子装满,站起身想要回家的时候,她突然迷失了方向。她茫然地寻找着,在树林里来回寻找自己走过的地方,结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大雾仍然弥漫着整座山,整个树林,她像困在白色茧包里的蛹,等待着时机。可雾一直不散去,柳燕儿心中充满了孤独与恐惧。
赵子正看病回来,想起和柳燕儿约好今天去远处的一座山中挖野菜、采药,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他去她家看了一眼她还没有回来,赵子正便背上竹篓去山里寻找柳燕儿。没成想,远处的山淹没在了浓雾中,仅山尖在乳白色的雾里忽隐忽现。他开始着急起来,快速地向那座山奔去,边走边呼唤着柳燕儿。
山那么大,分叉道就有两三处,赵子正只能都试探性地走上一段,听不见回答再折回来。来来回回他已折了三四次,他顾不上饥饿的肚子和疲累的双腿,又转入一条岔道,大声地呼喊着柳燕儿的名字。柳燕儿正沮丧地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等待着浓雾散去再寻找出路。忽然,她听到了赵子正的声音,她激动地站起来,大声地回应着:“子正哥,这,我在这呢!”赵子正终于听到了回应,兴奋地快速向山上爬去。
当赵子正的身影出现在柳燕儿的面前时,她兴奋地扑了过去。赵子正也气喘吁吁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几天后,赵子正从集市上带回来几个风铃,分别挂在竹林边茅屋的四角上,和大山脚下的一处大树上。他告诉柳燕儿,铃铛响处即是家,向着铃铛响的方向走就不会迷路。柳燕儿深情地看着赵子正,甜甜地笑了。自此之后,对柳燕儿来说,世界上最悦耳、最美妙的声音就是这风铃声。无论她在哪,只要她听到清脆的风铃声传来,她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
这年冬天,赵子正的外婆身体越来越虚弱,她自知在世时间不久了,就催促赵子正和柳燕儿完婚。柳燕儿的妈妈也正有此意。很快,这对早已相互钟情的年轻人,在两位老人的祝福下,拜了堂,成了夫妻。他们的日子虽然依旧很清贫,但他们夫妻恩爱,相敬如宾,他们都很知足。遗憾的是,赵子正的外婆和柳燕儿的娘先后离世,让两个年轻人倍感忧伤。
好在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这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让他们格外疼爱。他们为儿子起名为聪儿,希望儿子长大后聪明能干。
有了儿子后,赵子正想把家重新修整一下,他感觉自己的担子更重一些了,他告诉柳燕儿,他想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行医,一方面方便老百姓看病,另一方面也积攒些钱,回来修缮房屋。柳燕儿表示同意,只是丈夫免不了要风餐露宿,吃些苦了。她心疼地对丈夫说:“一人在外行医,要照顾好自己。至少十天要回来一次,做短暂休息。再说,村里也有人需要看病呢。”她望了望悬挂在茅草屋檐下的风铃说:“听到这风铃声,就说明你离家不远了,一定要回来歇一歇。”
赵子正知道妻子心疼自己,郑重地点了点头。自此,他每逢在外行医回来,听到这风铃声,他就激动不已,回家的步子也就加快了许多。他渴望看到妻子和心爱的儿子。
山上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日子在重复着,他们的儿子也在不经意间到了上学的年纪。赵子正把他交给了村里的私塾先生,继续行医。一日,放学归来的儿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亲切地对妈妈说:“我们家的风铃最好听,出了先生家的门,就能听到我们家的风铃声了。”柳燕儿抱紧孩子,幸福地望着随风晃动、发出清脆声音的风铃笑了。
这风铃声陪伴了她很多年了,她每日在风铃声中安静地做着活计,在风铃声中安眠,也在风铃声中等待着丈夫回来。今日又在这风铃声中等待儿子放学回来。
这一年,村子里有一个年轻人,从太平军的队伍里逃出来,回到村子不久,突然暴病而死,接着他的妻子、儿子和父母亲也相继暴病而亡。更可怖的是,到过他们家的邻居,也很快突发病情而死。瘟疫迅速地在村子里蔓延,村民们开始恐慌。
此时,赵子正在外行医未归,柳燕儿心急如焚,她把儿子安放在远离村子的山洞里,自己却坚持在家等待丈夫回来。不幸的是,她被一个到家里来找他丈夫求医的人传染了,她自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唯一渴望地就是见到丈夫。她拼命地摇动风铃,希望丈夫能听到这铃声,迅速回来。
他听到了,而且听到了这铃声的异常,向家的方向飞奔而来。他回来了,她却倒下了。他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学,想要挽救妻子的生命,无奈这洋瘟疫,还是让妻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想要从病魔的阴爪中抢回妻子,可他的力量太微小了。
而柳燕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异常地平静,她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丈夫,保持着微笑,她不想让丈夫难过,她用游丝般的声音叮嘱丈夫说:“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聪儿。我想再听会儿风铃的声音……”她闭上了眼,在悠扬的风铃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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