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乡里,通常是没有什么算命先生的。
乡亲们白日面朝黄土,夜里回家爬上炕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问卦算命,也问不出这黄土星夜之外的事。
可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什么定数,在我七岁时,乡里还真来了这么一位算命的先生。说起来,这位先生第一次来乡里的时候,还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这位先生并不似江湖行脚、孤身一人的算命先生,而是带着几个半大的随从,前呼后拥的从山外而来。似乎还带了不少的行李,赶着驴车,车后插着一杆乌黑的旗帜。那先生端坐在车上,一袭黑衣黑裤,脸上架着一对乌黑的小圆眼镜。乡亲们簇拥着在村道上,没人敢和他搭话,他也不理我们,只是径直驱车进了村尾一间早已多年无人居住的屋子。据说那屋子的主人上城里讨生活,北伐的时候又当了兵,后来在什么大帅手下当了军官,这屋子也就变卖了。
这时节,这个大帅那个将军的,早已不是皇帝当家的天下,乡亲们也闹不清楚,也懒得去过问。只是先生那几个随从偶尔在村里走动,无意间和大家聊起,才知道这位是个算命的半仙,好像还有几个钱,在城里雇了他们来,至于这位先生来自何方,为人如何,则是无从知晓了。
村里的事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再加上这先生深居简出,只十来天的功夫,大家也便忘记了这位外来客,继续自己一生如一日的平凡生活。
约摸两个来月吧,这日是中元节,乡亲们早早收工回了家。我在田间玩耍忘了时辰,待我想起父母今日的嘱咐来,天色已经暗了。
我忙着急的往家跑,村中小径崎岖,我跑不快。眼看天色愈加昏暗,又想起家人时常说的那些中元节传说来,心里愈发焦急,可奈何此时天降大雨,豆大的雨滴直打在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我踏着水往家跑去,没当心脚下一滑,跌在地上。
忽然头上张开一把纸伞,我回头看去,只见一柄拐杖杵在身旁,一抬头,目光却和一对黑色的圆眼镜撞个正着。那位先生不知何时站在此处,他望着我,又用拐杖点了点地。我忙站起来,也不知该向他道谢还是说些别的什么话。
那先生也不言语,用拐杖点着地,慢慢向前走去,我下意识的扶着他,随着他一路向前,雨点打在纸伞上,声音绵密。
到了家门口,我拉了拉先生的衣角,先生停了下来,眼睛依然茫然的望着前方。我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回头看看家门,父母站在门口,惊讶的望着我们。呆了半晌,才忙出门一把把我拉进门去,奇怪的望了那先生一眼,便重重的关上了门。
那晚,自然少不了一顿责骂,可我心里却一直想着那位先生。
第二天一早,妈妈早早的把我叫醒,说是家里的猫丢了,让我去村里找找。想来也知是昨夜大雨,这猫在家中困了一夜,今日雨停,贪玩出门了。
未花多少气力,我便在村尾的水井边发现了这只贪玩的小肥猫,忙上前抓住他,刚想回家,却见到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些什么。我抱着猫艰难的挤进人群,只见人群正中一张小桌,那先生端坐正中,依然是一身黑色衣装,一对墨镜。两个随从分立两侧,背后立着那乌黑的旗帜。
原来是先生的卦铺开张了。大家小声议论着,却没人上前问卦。等了多时,才有一人从人群中挤出,大步流星的上去,也不和先生招呼,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卦桌前。
未及那人开口,那先生却先伸出手来阻止了他,说道:
“摇签。”
说完便递上一个签筒,那人装模作样的摇了摇,抽出一支来,那签上也没有文字,只是签头上涂着碧绿的颜料。
“是何颜色?”,先生又递上一个小木匣来。我们忙探头去看,只见那木匣中尽是小小的圆形木片,上面涂着各种颜色。
那人在木匣里翻了翻,拿起一枚绿色的木片递上去。
先生接过木片,拿在手里细细抚摸,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先生放下木片,向那人一拱手:
“官人有富贵之象,十五日后往县城去,有飞黄腾达之势。”
人群中一阵哄堂大笑,谁不知这人乃是乡里闻名的流氓浪荡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谈何飞黄腾达?那人却恼了,忙回头去对乡亲们摆出凶神恶煞的面孔来,嘴里念叨着“你们懂个屁”之类的话,悻悻的推开人群走了。
可不知怎的,我却不觉得好笑,我看那先生的样子,也不像和大家开玩笑。
那先生也不顾人群哄笑,只是默默的摸索着把木片和竹签收回匣子和签筒里。慢慢归置好,又正襟危坐等待着下一位客人。
乡亲们听了这荒唐的预言,纷纷说笑着散去了。只剩我一人抱着猫站在桌前,不知所措。我想去试试,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害怕,于是只好杵在原地。
“过来试试啊。”,一个随从小声的招呼我,向我挤眉弄眼。
我还是不太敢,可心下好奇,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我走上前去,坐在卦桌前,那先生也如刚才一样,递来签筒。
我抱起我的猫,用手捉住猫的两爪,举起签筒摇了摇,又抓起猫爪,小心的抓出一支竹签。这是一支签头涂着黄色的竹签。无需先生发问,我自觉的抓着猫爪从先生递来的匣子里选出一枚黄色的木片,为了不让先生摸到毛茸茸的猫爪,我只是远远的把那木片抛到了先生面前。
先生拿起木片来,照例抚摸,念念有词。我细细去听先生口中所言,却也听不真切。等待良久,先生终于开口:
“官人还余七年阳寿,中有三次劫数,第一劫在三年后,官人双腿有劫;第二劫在五年之后,官人平静的生活将被打破;剩余二年挣扎困苦、颠沛流离,第三劫在七年后,官人将横死异乡,尸骨不得归还。”,那先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诉说一个悲惨的人生。
我一头雾水,不知这先生算的是这猫的命,还是我的命。抑或是看破了我用猫唬他的把戏,故意拿话吓我。
但无论如何,开张摆摊,买卖交易是有规矩的。我这样想着,把身上的零花钱拿出来给了先生。先生似乎有些惊异,随即叹了口气,仿佛在叹刚才的卦象,又仿佛在叹息什么别的。
那日之后,先生日日在村尾摆摊算卦,也偶尔有人找他问卦,只是这先生从不回答来人问题,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卦象,而那卦象又多是经年之事,乡亲们也都把这些当个谈资,无人真正把先生的话听进去。
时间一久,我也不太害怕这位先生了,这先生也许因为上次开张时我是唯一的主顾,也对我分外亲切些,听到我的声音,也总愿意和我多说几句。于是先生没什么生意的时候,我常去找先生说话,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先生不似坏人,也不是乡亲们嘴中那般古怪,反而有种亲切之感。我听不太懂先生的话,只能从只言片语里听懂先生的名字叫什么“黯”。有一次,先生让随从把这个字写给我看,给我解释这个字是深黑的意思,可当我问他什么是深黑的时候,先生又不说话了。我这才想起先生是个盲人,自然不懂什么是黑了。
乡间的日子过的很快,转眼便是第三年。我想着黯先生所说的三年劫数,这年里分外小心,不再在乡里奔跑大闹,也小心的看着猫,不再让他爬屋上梁玩耍。
谁成想,一日同父母上镇赶集,回来的时候路过村口的石桥,一个不小心踩到青苔,跌落桥下,正好摔伤了腿,在床上养了两月。但对我来说,这次的伤并不算什么,我担心的是我的阳寿或许真的仅余五年了。
我在担惊受怕中又捱过了两年,也不敢告诉父母我找黯先生算卦的事。转眼来到了黯先生所说的第二劫的年份,可这一年下来我却能吃能睡,活蹦乱跳,更别提什么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可这一年,村庄却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
那是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一队军队开进了山村,乡亲们纷纷出门围观,却惊异的发现那为首的竟是五年前大家嘲笑的那个浪荡子,只见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腰间佩刀精致讲究,脚上蹬着一双闪亮的皮靴,目光跋扈非常,也不和乡亲们打招呼,径直就奔了村尾。
那一日,村里可是热闹非凡,这军官对黯先生是千恩万谢,又在村里大排筵宴。乡亲们虽然看不惯他那做派,但有宴席还是要吃的。于是这宴席也算热闹,军官和乡亲们喝的东倒西歪,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一连喝了五天,军官给每家每户都送了不少礼物,带着军队又轰轰然开出了山村。当然,随着军队离开的,还有黯先生。
我没来得及和黯先生告别。
这场风波并没有持续多久,山里的日子又回归了宁静。我的猫在黯先生离去后不久也得病死了。在埋葬猫的时候,我又想起黯先生给我算的那一卦,说尚有七年寿命,如今才过五年,看来不是为猫算的了。又说在第五年开始颠沛流离,如今我在乡里依然安宁平静,看来亦非是在说我了。
渐渐的,我也和其他找过黯先生算卦的乡亲们一样,认为黯先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于是把这事儿也忘在了脑后。
两年后,又有一队军队开来,这次为首的却是大家都不认识的军官。他们找到村长,说了些什么,又把两个大箱子交给了村长,当日便离去了。没有宴席,乡亲们也没了兴趣,各自回家,我自然也无从知晓发生了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事和黯先生有些关系。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正看见村长带着一队人,抬着箱子上了后山。我悄悄跟去,只见村长带着那队人生起了火,打开第一个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衣服来,投进火里烧掉。我分明看见,村长拿出七年前那浪荡子穿的军服,还有那长筒的皮靴,上面沾满血污。一件一件,投入火里,化成升起的青烟。
几件军服烧完,村长又打开第二个箱子,从里面拿出几件黑色的衣裤,同样一件件投入火里,那上面,也分明印着血污。最后,村长又从第二个箱子里摸出一副黑色墨镜,叹了口气,投入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不知怎的,看着那漆黑的衣裤,我总想起我那只贪玩的猫,那乌黑的毛色,和这一件件被投入火中的黑色衣裤,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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