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工谭香拥有一对迷人的胸脯。她点燃一支烟,用铅笔挠了挠脑袋,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份资料,翘起二郎腿。“汇报一下昨天的情况吧。”她的声音就像慢放劣质磁带一般沙哑。
沈画想了一会儿说:“我养了一只鸽子。”
“什么鸽子?”说话时谭香没有看他,她手上的那份资料仿佛需要仔细钻研的哲学论文一般吸引着她的目光,可是沈画知道那只是他的病例。
“路边捡的,我看它走路一瘸一拐的,觉得它生病了,于是就把它带回家了。”沈画说。
“嗯,蛮好,还有呢?”谭香吸了一口烟,然后从嘴里轻轻吐出来。“说一些你自己的心情,有没有觉得苦闷啦暴躁啦狂喜啦,什么都行。”
沈画说没有。“很好,”谭香突然调整好身子,从资料上抬起眼睛,褐色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沈画说:“明天再来一次,过了这个星期你就不用天天都来啦。”
沈画分心了,谭香的胸部裹在灰色的薄毛衣里,丰满得仿佛一道屏障。“眼睛别乱瞟,我比你大十三岁呢。”一缕干枯的长发垂在谭香的眼前裂开了她褐色的注视,她本可以迷人地将这缕头发按摩般撩到脑后,然后沈画将会闻到她洗发水的味道,可能是薄荷味,也有可能是哈密瓜味,或许她很久都没洗头了,否则她的头发为何会如此干枯?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幻想,谭香并没有改变姿势,她用一对布满些许细纹的眼睛认真地搜寻着沈画的目光。
“啊,我没有……”沈画窘得满脸通红。
“好啦没关系,”谭香大度地笑开了,“你是病人,我允许你看。”说着她伸出右手使劲地揉了揉沈画的脑袋。“去吧,记着明天早上八点半再来一次啊。”沈画还在发窘,红着脸离开了。
沈画没有病,他只是在装病。从小他就养成了装病的习惯,尤其是精神疾病,他认为这是掩盖自己性格缺陷的最好的盾牌。不过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这个世界面前如此懦弱,以至于非要通过装病来逃避呢?沈画自嘲地哼了一声,这么说来他还是有病,说不定是比躁郁症更加严重更加致命的疾病,不过这个世界上又有谁得没病呢?
这一天沈画看了三遍同样的电影,《赛车总动员3》,看到第三遍时他闭上了眼,听着配音演员们训练有素的对白,脑海里自动呈现着光影纷乱的场景。如同做梦,电影里的剧情仿佛化成了可见的实体,他能从中寻找到每一个冲突、每一个递进、每一个幕高潮,他甚至能分辨出电影每一个转折背后的其它各种选择:是制造笑点、推进剧情、埋下伏笔?还是立即拿出整部电影的精髓,直接开始转折?绞尽脑汁后,编剧们选择了转折,闪电麦昆把科鲁兹拉米雷斯推上赛场,“你来替我跑完这场比赛。”还好,车王后继有人。
傍晚六点沈画就进了酒吧。没有预定,除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外整个酒吧都被占有了,这正合他的意。他坐进角落,点了三瓶啤酒,出神地看着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推门而入。电影的手法还在继续产生效果,沈画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都被加上了快进效果,人们的影像来来往往,电流一般迅速地交错、叠加、冲刺,只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模糊的残影。死板的吊灯灭了,五彩的霓虹灯闪烁了起来,舞台上的乐队摆好了演奏所需的乐器,蓄势待发。一位穿着黑色布料的短发少女走上台,拿起话筒,冗长又勉强的开场白后,她唱起了《告白气球》。唱得倒是不赖,只不过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沈画对着啤酒瓶直接咕噜咕噜喝着,突然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么存在于手中的酒瓶里,要么就存在于女孩震天响的歌声中,否则为什么搏动的不是他的心窝,而是他的嘴唇与耳膜呢?
一个酒杯飞上台,正好砸在女孩的额头上。话筒砰地一声爆开了,人群惊呼,女孩捂着额头颤颤巍巍,蹒跚地走到舞台边,总算是没有摔倒,扶着一根铁架站住了。一个怎么看都很普通的年轻人跳上台,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他从地上拾起话筒,拍了拍,毫无必要地咬着话筒喊:“婊子!你原来在这儿啊!”说着他猛地抬起手,指向铁架边的女孩。
“你唱啊!老子让你唱!”他向女孩冲去,使劲把话筒往女孩的嘴里塞,女孩边挣扎边尖叫,话筒更是发了疯一般发出刺耳的轰鸣。这时工作人员赶紧切断了话筒,保安们跳上舞台,好歹稳住了场面。沈画突然觉得十分无趣。他摔碎了三个空酒瓶,走向厕所。
厕所有八间,不分男女,一对男女正在其中的一间做爱。女的单手扶着洗手池,干枯的头发瀑布般垂落下来,盖住了脸,男的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两只手抓住她的胸部撕扯着。他们动作的幅度很大,两人都叫得肆无忌惮,酒吧的轰鸣阻挡了大部分的观众,可沈画却不仅能听见而且还能看见。男的突然抬头,看见了沈画,绿色的眼睛里射出近乎仇恨的视线。他一把抓过门把手,啪嗒一声把门砸上了。沈画还是觉得十分无趣。他解开裤子,瞄着拒绝他的厕所门撒了一泡尿。一位女士,手里拿着包卫生巾,在他撒尿时走了过来,看了看他,装作没看见,左拐进了另一间空的厕所。
沈画养的鸽子死了,被人扭断了脖子。早晨沈画端来一盒泡在水里的金色饲料,却看见鸽子已经躺在鸟笼的底部一动不动了。它的羽毛乱糟糟的蓬起,脖子以上血肉模糊。
清洁工施芳拖着吸尘器来了,沈画劈头就问:“小施,这鸽子是谁弄死的?”
施芳看向鸟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捂住了嘴。“天哪,这……我不知道呀。”
“昨天晚上你来没来过我家?”沈画用一只手指头搅动着盒子里的饲料,差一点放进嘴里尝尝味道。
施芳说:“来过,但我是来拿我的钱包的,这你是知道的呀。可是我来的时候那鸽子还好好的,怎么今天早晨就变成这样了……”
沈画冷冷地说:“所以鸽子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啦,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施芳愤怒地说。她把吸尘器扔到一边,小跑过来,两手捧起鸟笼,眼里充满了怜悯。“可怜的鸽子,长得这么漂亮,一夜之间就没了命。”死去的鸽子脖子下挂着一环七彩的羽毛,还没被死亡夺去诱人的光泽。
沈画听出了施芳话里的责备。“你的意思是,鸽子是我杀的?”
施芳说:“不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说着她走到吸尘器旁,按下开关,吸尘器发出轰隆隆的噪音。
施芳是坚信沈画患有躁郁症的。虽然她并不是很理解躁郁症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在她有一个万能的词可以作为替代,那就是“神经病”。在她的眼里,沈画不学无术,挥霍父母的遗产,成天在外晃悠,简直是人渣的典型。而最让她瞧不起的是,沈画连挥霍都没挥霍出个名堂来。他不赌、不嫖、不吸毒,甚至连烟也不抽,身边连一个能坑害他的朋友都没有。她常常觉得沈画就是一个现代的孔乙己,甚至连孔乙己都不如。他不摆阔、不窃书、不吃茴香豆,除了经常去酒吧熬到凌晨外,他的生活习惯居然算得上十分健康了。在她刚被沈画雇来当清洁工的那会儿,沈画天天对她动手动脚,可是却并不流氓,他会很有礼节地伸出手触摸她的胸部,那模样就像昆虫在交流什么信息一样,可实际上在沈画的心里这已经算是一种猥亵了,他正激动地体验着触犯禁忌的快感呢。一开始她一头雾水,搞不明白这个少爷究竟要干什么,可一天天过去后,她也渐渐能体会到沈画特有的那种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猥琐了。所以她总是小心地避开沈画,尽量不和他有任何接触,因为她很讨厌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沈画意淫的牺牲品。关于这个鸽子的死,施芳心里百分之百确定那就是沈画自己干的,而沈画归罪于她,说不定又是他的某种其妙的侵犯呢,施芳决定趁早金蝉脱壳,于是她匆匆扫了扫地就离开了。
社工谭香穿着一身白大褂,打扮得像个医生。她点燃一支烟,盯着沈画说:“恭喜你,这是你最后一次接受如此频繁的监护了。”
沈画说:“我的鸽子死了。”
“什么鸽子?”谭香吐出一口烟。
“昨天我告诉过你的,我养了一只鸽子,今天早晨发现它已经死去了。”沈画说。
谭香勉强地说:“是吗?真是不幸,才一天就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
沈画说:“被我扭断了脖子。”
谭香眯着眼,狐疑地看着沈画。
沈画接着说:“昨天晚上我从酒吧回来,突然感觉十分恼怒。什么生命啦自然啦人生啦死亡啦,对我来说都失去意义了。我就像炸弹,只想把我身体里积累着的所有痛苦所有愁苦全都爆裂出来,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可是那个鸽子却仍然在鸟笼里欢快地跳动着,我对它说,你都失去自由了,为什么还能这么开心呢?可是鸽子却并不回答我,反而还咕咕地叫着,就像在嘲笑我一样。于是我把笼子打开,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它扑打着翅膀,不一会儿就安息了。我感觉十分畅快,鸽子脖子被扭断的那一刻,我感觉十分畅快!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的,可是我有病,我需要治疗。”
“别扯淡了,你根本没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谭香嘲弄地说。
沈画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谭香说:“因为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吃饱了撑的。我问你,你从酒吧里回来为什么会恼怒?”
“有人向舞台上扔酒杯,欺负唱歌的女孩儿,厕所里还有人公然做爱,一点也不顾廉耻。”
“狗屁。”谭香把烟头扔进一次性塑料杯里。“你根本就不在意什么酒杯和做爱,你只是因为自己无法融入其中而痛苦罢了。要是你还有良心的话,就问问你自己,如果让你也有机会能在厕所里做爱,你会错过吗?”
沈画想起了昨晚的酒吧,喧嚣中人们几乎全都狂欢了起来,做爱的男女沉浸在这样的狂欢中,甚至都忘记了关门。
谭香继续说:“你这样的人就喜欢固守着那么一丁点道德感不愿意放手,还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没你那么自律呢?我告诉你,你确实有病,但不是躁郁症,也不是你装出来的任何一种疾病,你的病是自傲,是无缘无故地看不起这个世界。在心底,你明明知道自己和这个物欲横流世界一样肮脏,却非要假惺惺地装作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她又点燃了一支烟,吸一口,轻轻吐出来。忽然间沈画觉得她并不是在吸烟,而是在品尝这种青色的雾对味蕾的刺激。谭香继续说:“你自己无法应对这种局面,于是就想要在别人身上寻找同情。什么鸽子不鸽子的,你杀了鸽子就是想让我来同情你,就和我昨天允许你看我的胸一样。”
沈画说:“你允不允许我都会看的。”
“别打岔!”谭香猛地咳嗽了一下,接着说:“在你继续伤害更多的人或动物之前,我给你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好好找个工作,先安安静静地体会一下这个世界。要不然你先在我手下干一阵子?我们这个社工组织正好缺人。”
沈画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行,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我是不忍看你一个长得挺标志的小伙子就这么堕落下去才这么多事的。说到底是这你的人生,要怎么办全凭你的意愿。”
沈画突然注意起了谭香的头发,发现她的头发和昨天在厕所里看见的女人的头发十分相似,都是淡淡的栗色,自然卷,都因干枯而在灯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针。他绞尽脑汁想要回忆起昨天他听见的叫声,他记得那叫声十分不羁,并且不管不顾,仿佛被戳到了生命的核心。可那声音是不是有点沙哑呢?他记不起来了,在酒吧那可以宽恕一切的狂欢之中,一点点声音的特质是可以被忽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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