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多年后。
知安再见小堂叔,就想起了一句话。
我曾在心里奉你若神灵,
你却活成了我不喜欢的模样。
1、
知安的小堂叔叫岳子木,是文盲曾祖父随口诌的名字,没什么特别含义。谁让曾祖父有八个子女,十多个孙辈,外加随时增添的重孙辈呢,一个个的取名字,够累的。
子木和所有的农村娃一样,是那种玩着泥巴光着屁股长大的孩子。不过,他读书一向是认真的,可惜高考时脑子犯混只上了一所专科医学院。
知安上初一的时候,他从医学院毕业回来当了一名乡村医生。
曾祖父嘴翘了翘,说:“不就是一个赤脚郎中嘛,白读了这些年的书。”
子木的娘,知安的五奶奶,听了这话有些生气,“爹。这能怪子木吗?还……还不是怪那臭婊……”
“好了,好了。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坐在角落里的子木爹突得吼起来了,“你这娘们没完没了啊。”
这下可好,子木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骂:“老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护着……”
一屋子的人开始劝架。
而知安却被子木一把拎着带了出去,那些个乌七八糟的话也没听个所以然。
夏夜,满天星斗。用知安的话说,那星多的就像糖饼上的芝麻,让她总想伸手去苍穹里一颗一颗的扣下来。
他们一前一后,在乡间小路上走着。
“你爸妈的脾气可真差。你这才回来,他们又吵上了。”知安对子木说,心里多少有些可怜他。
子木却是笑了,回她:“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哼,我可不小了。”知安一边走一边转圈,新买的裙子飞舞起来,“岳子木,我可是知道你秘密的人哦。”
“秘密?”子木语气轻和,“我能有什么秘密?”
知安对子木的淡然有些不爽,他竟然没有她预期的慌张呢。所以她故弄玄虚道:“关于女人的。”
“哈哈”,知安朗然大笑,像是听了个笑话。
“干嘛?我说的是真的。”知安不开心的跺脚,几步上前拉住子木。
子木于迷蒙的夜色里回头看她。
“我说的是真的。”
“唔。”
子木的眼眸亮的像月光照在小溪里,波光粼粼的。
知安没来由的心头紧张,“你……你的……53页……”
支吾了半天,知安开始后悔自己的嘴贱。
半刻。
“啊。”子木开口打断了她的纠结,“是萤火虫。”
说着,他弯身伸手捂住了草叶,一闪一亮,握在他的手心里。
知安吐出一口气,垂下头悻悻道:“我困了,回家了。”
“嗯,好。我再吹会儿风。”子木答。
知安转身在夜的小道上跑起来,四面的草丛中有夏虫的鸣叫。
“知安。”身后子木在叫。
知安头也不回,就像夜里飞奔的精灵。
“记得以后要管我叫叔,别没大没小的。”子木的声音散在风里,夜里,像醇厚的融化的巧克力酱。
多年后,知安第一次尝到巧克力酱时,就想起了这位小堂叔的声音。
2、
岳子木回来后没多久,便顺利的办好手续进了村医疗站,同时还兼职了知安就读初中的校医。
他骑着凤凰牌的自行车,穿着的确良的短袖白衬衫,整天忙进忙出也算充实。
炎热的八月,没有空调风扇的乡下矮屋热得像蒸笼。
知安的奶奶在屋前的大银杏树下铺了张竹席,放了两桶冰凉的井水,以方便家人休憩纳凉。
“知安,知安……”朋友小玲趴在知安的耳边唤。
“嗯,别烦”,知安躺在凉席上,睡得正迷糊。
树下只有她二人。
“你小堂叔刚回来了?”
“回就回来呗。”知安不耐烦极了,“医疗站中午都让回来睡会午觉的。”
小玲坐在凉席边上,没了声音。
知安继续昏沉的睡。
树上的知了发了疯似的,叫的欢快。
“知安,我们去看看你小堂叔吧。”小玲又开始咬耳朵。
“看他做啥?”
“他……刚……刚才带了个女人进屋了。”小玲说的飞快。
知安一骨碌坐起来,缓了缓神后惊声喊道:“你说真的?”
小玲垂头“嗯”了一声,额头上是一层热出来的薄汗。
“走,看看去”,知安两眼放光。
她们蹑手蹑脚潜入子木家,像两只好奇的幼猫。
屋里静悄悄的,有一些飞舞的苍蝇。
知安和小玲彼此拉着的手,汗涔涔的。
“我五奶和五爷可能出去了。”知安小声说,随即朝小玲向子木的房间努努嘴。
小玲咽口吐沫,迟疑道:“算了,走吧”。
“别怕。”知安安抚她。
小玲勉强笑两下,整个人汗流浃背的。
卧房门口绿色的纱帘垂着。
子木的卧室不大,一张单人竹床,一对老式桌椅,还有一个简陋的装满书的书架。
他的白色医疗箱放在床头柜上,竹床旁的衣架上挂着他的的确良白色短袖和黑色长裤。
哈。其实这些都是知安后来回忆的场景。
那天她和小玲透过纱帘一眼看到的可不是这些物件,而是竹床上躺着的子木。
确切的说,也不是子木,而是子木那具美好的男子的肉身。
时至今日,已经读了些书的知安可能会用很多的词语来形容年轻男子的肉身。可是每当她想起那个夏天,想起竹床上只穿着三角裤的子木,她最想用的词竟是“我靠、我靠、我靠”。
纱帘外,屏住呼吸的两个女孩,像被雷震了一般呆傻。
其实,在乡下光膀子穿裤衩的男人并不少见。
可是……能把三角裤穿得如此色气满满的,也就子木这样年轻的,睡梦中的纯真男子吧。
那会儿懵懂的知安像是窥探到了上天隐晦的秘码,手脚不自觉的发麻。徒然升起的羞耻像洪水般闷头灌来,让她感到窒息。
她已不记得是自己回看了小玲一眼,还是小玲回看了她一眼。
反正她俩被针扎了般拔腿就跑,显然早已忘记她们为什么而来了。
她们只管在烈阳下闷头跑着,像神经病。也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种心脏在体内爆炸的感觉吧。
3、
立秋了,暑假也早已结束。
知安和小玲对那天所见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缄默。
知安后来猜想,小玲那天根本就没看到子木带女人回来,她应当是在扯谎。
嗳,情窦初开的女孩,鬼知道在想什么。
读书的日子,知安偶尔会见到子木从他们校园里穿过,依然骑着那辆凤凰牌,后车座绑着白色医疗箱。那个时候还没有男神这个说法,乡下初中的女生词汇贫乏的只会连呼,“知安的小堂叔好漂亮”。
知安撇嘴,一边觉得幼稚,一边觉得骄傲。
农历八月十二是知安的13岁生日,奶奶早晨给她一碗阳春面加一个荷包蛋便打发了。
知安也觉得无所谓,她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次生日不是么?
不过意外的是子木竟然送给她一本纸页发黄的诗集作为礼物。
“女孩子多读点诗,会变得更漂亮。”子木说。
秋天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如映在瓷器上,闪着光晕。
知安咧着嘴笑,“会变得和你一样漂亮吗?”
“哈哈。臭皮囊而已。”子木甚是愉悦,“希望知安漂亮的是灵魂。”
“可我就是喜欢漂亮的皮囊。”知安乐滋滋的答。
子木有些无奈。
秋的夜晚,四壁虫声。
知安读着诗睡着了,突然又从睡中醒了过来。
她打着手电筒钻进被子一看,而后便一跃而起,如夜莺啼叫般哭喊着翻下床。
“知安,知安——”隔壁房间的奶奶被吓得连忙开门询问,“大半夜的,你咋了?”
“我要死啦!”知安魔怔般的嚎啕,随后便拔腿朝黑漆漆的夜里跑去。
“哎呦,快来人啊,安丫头疯了啊。”奶奶大喊。
知安赤着脚在黑夜里狂奔,乡下树上的野鸟被她吓得扑棱棱的飞,咕咕的叫,一如地狱里的勾魂夜叉。
“爸啊,妈啊,快救我——”知安哭哭啼啼的喊,似乎要将远在他方打工的父母召唤到自己的身边来。
身后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知安。是我,子木。你别跑了。”
知安猛地刹住脚,回头看到一个身影踏月而来。
隔着泪珠,知安有一刹以为是嫡仙降临。
“岳子木,救我。”
知安飞扑过去,子木一把将她接住。
“发生什么事了?”
“流血,我流了好多血。”知安浑身颤抖。
“啊?”子木惊呼,“你哪里流血了,哪里受伤了?”
“在……在……重要的地方”,知安语无伦次,“反正我没得救了,和赖二爷爷一样,癌症。”
赖二爷爷去年肺癌晚期,最后抱着脸盆吐血而亡,这给知安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嘘。知安,你先别哭。”子木深呼一口气,“我是医生,你要相信我,你这样应该是长大了。”
“胡说。谁长大要流那么多血的啊”,知安暴躁的在子木耳边喊,更是哭得肝肠寸断。
子木仰天长叹,无语极了。
4、
小堂叔岳子木对于知安来说,像哥哥,像爸爸,更像守护天使。
自八月的慌乱之后,子木总会在特定的日子骑车载着知安去上学,他还交待知安不要吃凉受冷,不要碰生水……叨唠的很。
草木黄落,蜇虫咸俯,已是霜降。
知安发现最近的子木有些精神不振。
“小叔。”知安在子木背后轻声的唤。
正在树下抽烟的子木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有应她。
“子木小叔。”知安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
“啊。”子木显然一惊,回头勉强笑了笑,“是知安啊,有什么事吗?”
“天要黑了,你站在这里好久了呢。”知安蹙眉,“你抽了好多烟。”
“在想一些事,就抽了几根。”子木连忙扔掉手上的半截烟,说。
烟在风里飘散了几点火星。知安心想,以前的子木从不碰烟的。
他们在树下静默了片刻。银杏树上金黄色的叶子零零散散的飘落,拂了满肩。
晚上,五奶奶来寻知安的奶奶。
她们在房里小声的谈话,好像在说给子木介绍对象的事。
知安耳朵尖,隔着门板又听了一些别的。
“听说子木给那女的看头疼去了?”知安奶奶问。
“嗯,我也听说了。”五奶奶口气有些冲,“烂货就是幺蛾子多,倒还有逼脸见子木,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子木这孩子也实诚,还进那门干嘛呢?医疗站不还有个刘大医生吗?”
“我想想都犯恶心。”五奶奶叹气不止,“刘大在那女的家里被他老婆抓了现形,再也不敢去啦。”
“真实浪贱命的东西。祸了多少人哦。”
“听说上了她的床……”
五奶奶的声音慢慢小了去,小得再也听不清楚了,可知安的心跳声大的出奇,像是有个大汉在里面擂鼓。
手电筒的光在被窝里亮的刺眼。
知安喋喋念叨,“看,不看,看,不看……”
嘴上迟疑不决,而诚实的手却翻到了第53页。
子木曾经的高三语文课外阅读本,第53页,记着子木的秘密。
发现秘密的是知安。
子木的字龙飞凤舞,密密麻麻的覆盖在印刷体的上面。
以前知安辨识出了几个字,却弄不清其中的意思,只猜子木写的时候一定心神很乱,而且和女人有关。
是今晚奶奶她们谈到的吗?
知安的心里既紧张又害怕。
“……女人……玉……黑……大……”
瞪着眼睛在53页逡巡了好几遍,知安认出的还是以前辨识的几个字,其他的依然是团在一起的云雾。
唉。烦死了。
知安恼得直抓狂。
5、
几日的萎靡之后,子木又神采焕然起来,显然是从内心的轮回里转出来了。
“知安,过来。”周末的下午,子木站在门口的路上喊。
“哦”,知安正被数学题搅得脑子糊涂。
“要不要陪我去看场电影?村支书给了两张票。”子木对知安说。
“哇,太好啦。”
那时候到电影院看场电影是一种新奇。
路过镇上供销店的时候,子木给她买了几粒泡泡堂,和两包叫唐僧肉的梅子肉。这可把知安美的呀,而在她眼里的子木,用知安自己的话说,简直是光辉万丈。
可惜,电影院里光线太昏暗,看到一半时,知安靠在子木的肩膀上睡着了,鼻尖萦绕着子木衣服上残留的洗衣粉清香。让她很安心。
电影结束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冬的天慢慢灰暗下来。
知安坐在子木的后车架上,嚼着泡泡糖吹泡泡,即便是冬天的冷风,也让她觉得舒爽。
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突然有人喊:
“岳子木。”
子木好像没听到,车骑得很快,“唰”的一下就过去了。
“岳子木。”那人边追边喊。
坐在后车架的知安看得清楚,是一个梳着长麻花辫的女人,手上还拎着一个布袋。
“小叔,有人叫你。”知安伸手拍子木的后背。
子木像鼓起气的球,被知安一拍,整个人松懈下来。
车停了下来,不过他没有下车,只是一只脚撑在地上,回头问道:“什么事儿?”
语气硬邦邦的。
女人一阵跑,到了近前。
知安仔细将她一瞧,觉得眼熟,好像以前路上遇到过几回。
漂亮的女人,即便擦肩而过,也会让人记住的。
“岳……子木。”女人喘得厉害,白皙的脸上红扑扑的,如光滑润泽的红苹果,让人想咬一口。
知安盯着她看,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说啊,什么事儿?”子木有些急躁。
女人没来由的嫣然一笑,“前几日,你把我的头疼看好了,我给你送点鸡蛋。”
说着便把装着鸡蛋的布袋往子木手上递。
“不需要。”子木回拒,蹬着车要走。
“岳子木。”女人上前一步,伸手拉子木的手臂,“我的头疼还会发。”
子木明显一抖,没了动作,也没了声音。
“病根是你留下的,也就你能治得好。”女人固执的拽着子木,她高耸的胸脯因为喘气,若即若离碰擦着子木的手臂。
知安瞧在眼里没多想,只是觉得这般大的胸是个负担,是个累赘。上体育课肯定跑不快的。
“我知道了。”子木深深吸口气,甩开女人的钳制,蹬着车走了。
女人站在原地 “咯咯”的笑。
知安望着她笑,猛然想到一个书本上学过的词——“妩媚”。
是的,妩媚。
难不成,她就是奶奶她们谈到的人?若不是,子木为何一路把车骑得那样摇晃,险些把知安甩下去。
6、
接下来的时日,子木似乎变得忙碌起来,早出晚归的。
这日已是晚上十点。
熬夜复习期末考的知安听到隔壁子木推车回来的声响。
“小叔。”知安连忙推开窗,探头朝外面唤。
“知安,怎么还没睡下?”子木站在被风吹得乱摆的门灯下,鼻头冻得发红。
“有几道数学题做不出来。你教教我吧。”知安穿得单薄,受不住窗外吹进来的冷风,不禁打个喷嚏。
“你先进去,我放好东西过来找你。”子木嘱咐,他映在风里的影子,像一团随意泼洒的墨痕。
知安点点头。
一会,子木带着一股冬天的寒意来了。
他手上还拿着一个酒精灯架和一个茶缸,茶缸里是和着红糖、生姜片的凉水。
“我烧点姜茶给你喝。”子木边说边点火,“省得感冒了影响期末考。”
知安心头一暖,顺嘴道:“小叔,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子木厚颜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冬得夜,静的只剩窗外“呼呼”的北风。知安听着子木的讲解,喝着暖热的红糖水,觉得自己拥有子木这样的小堂叔非常的幸福。
第二天,有几个同学神神秘秘的在交谈。
知安聪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鳞半爪,凝心又听一会。她突地站起身,抱着桌上的书本朝那几个同学砸个过去。
“放你们的屁。”知安如一头愤怒的豹子,“我小叔不是那样的人。”
同学被她砸得吃痛,七嘴八舌的嚷起来。
“你小叔!你小叔!你小叔就是一恶心的垃圾。”
“就是,什么人不好睡,睡那寡妇。”
“你们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就数你天真。”
……
一句句话,像箭似的嗖嗖扎在知安的心上,她怒红着的眼能滴出血来。
“你们闭嘴——”
知安早已忘却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了,等她缓过神的时候,一个女生的脑门已经被她用凳子砸出了血。
可是那些血怎也不及她心上一个一个窟窿里冒出的血。
好多同学蜂拥而来,哭得哭,喊得喊。
知安记得,曾经这些女生满眼红心的夸赞子木漂亮。
知安记得,曾经这些女生联名给子木上过万言钦慕书。
为什么转脸,她们却可以这般诋毁子木,言语之恶毒,甚过一切刀枪炮弹。
她们凌迟了知安心里的子木,也就凌迟了知安的心。
7、
知安受到学校的处分,让她并没有觉得怎样难受,抑或说她的心已丧失了痛感。寒冬腊月里,她眼睁睁看过五奶奶拿着棒子在家里打子木。
哦,那些个风言风语就像柳絮,随着西北风刮得满天下皆是。
最近的天暗沉沉的,似有大雪。
知安悄悄站在子木的窗外。
“小叔。”她一连唤了好多声。
“嗯。知安,我在。”窗里的子木声音微哑。
知安一听便鼻子发酸,眼泪往下掉。“岳子木,我问你……你真的和……和那寡妇……”
知安顿了顿,难以启齿。
而屋里的子木是许久的静默。
他是默认了吗?知安的眼泪流得汹涌起来。
“岳子木,你怎么可以这样?”知安压抑着哭声愤力捶他的窗,“岳子木,你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这样的没有……操守。
“知安,知安……”子木站在了近窗的地方,语言凌乱起来,“我还没有……我没有和她……不过那也是早晚的……”
说到最后子木声音越来越含糊,知安魔障入心已无意细听。
天上飘起了雪花,乡村小道上是一串浅薄的脚印。
知安咬咬牙,推开了村头的那扇门。
门上有张牙舞爪,舞蹈弄枪的门神。
门里的女人见到这位不速之客,一点都没有惊诧。
“你是那个岳家的丫头。”女人今天没有梳辫子,头发散着,似乎更美。
“是的。”知安冷冷答,“我的小叔岳子木睡你了没?”
长大后的知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为当时那个问出这句话的自己感到窘迫和羞耻。
她在岳子木面前难以启齿,却在这个女人面前单刀直入。
也许在她的心里,子木无辜,而女人贱荡。
小小的她一厢情愿的认为,她可以审判这个没有操守的女人。
女人笑了,眼神像在看一个小傻瓜。她竟然问:“睡我的人很多,岳子木为什么不可以?”
简直厚颜无耻到了极致。
知安反而从心里升起了一股畏惧,连腿都在发麻。
“这几日,你们岳家来了一拨又一拨,把我这里能砸的都砸了”,女人伸手挽起自己的头发,脸上依然是若无其事的笑,“小丫头看看,你家人都把我的头皮扯下来了。这比岳子木当年那一棍子狠多了。”
知安望着女人脑后的血肉模糊,忍不住惊呼,一下子退到了门边。
“我就是一个烂泥坑,是不是谁沾上我谁就不干净了啊。是不是谁进了我这个门,就是来睡我了啊。晚上是谁踹我的门,晚上是谁爬我的墙……你们,就是你们,老的,少的……”女人开始又笑又哭起来,疯癫模样。
知安吓得颤栗,拔腿逃出了女人的家。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铺天盖地的掩埋世间万物。
8、
知安病了,而子木却被停职在家里。
外面关于他的闲言碎语还是那么多,不,似乎变得更多了。
在医疗站里挂水的时候,知安又听到了一些。
以前岳子木真的拿着棒子在半夜打过那个寡妇,那是他爹和寡妇在床上的时候。
那年,子木正好高三。
一切似乎豁然开朗。
知安回家找出那本语文课外读本,翻到53页,哭得不能自已。
天冷。
知安的烧忽起忽退,夜晚莫名的又烧得厉害。
晚上医疗站关门没办法挂水,奶奶把子木叫来了,子木给她用冷井水降温。
很晚,很晚的时候。
知安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团黑色的迷雾里,昏昏沉沉。
隐隐约约,有声音说:
“知安,这世上我就告诉你一人,今晚我就去睡寡妇了。”
是幻吗?
是梦吗?
还是魔呢?
知安挣扎,死命的挣扎。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坐在身边的人没有了。
知安勉强爬了起来,穿件棉袄鬼事神差的走出了家门。
奶奶这几天被知安的病折磨的累了,早已睡下。
外面冰天雪地,知安一脚一滑,似乎远方有东西在召唤着她去。
不去,就来不及了。
知安厚重的脑里有声音不断的说。
村头的槐树很高很大。奶奶曾说,这树上百年了,树下枪毙过人,树上也吊死过人。可这树是神树,不能砍。
知安绕着槐树踉踉跄跄的走了数圈,耳朵里是风声夹杂的碎碎细语,吵杂极了。
去啊。
去啊。
敲门去啊。
知安真的去了,走向了那扇门。
张牙舞爪的,舞刀弄枪的门神,在夜里看不清。
屋里淡淡的光亮穿透出来。
还有交谈的话语。
……
“我想睡你。从打了你之后就想了。”
……
“外面反正传开了。”
……
“我就将错就错了吧。”
……
其实这才是53页真正的秘密,一个少年心怀肉欲的秘密。
知安一直没识别出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屋内的世界欢愉。
屋外的世界停滞,知安在那门口跌坐下去,然后又爬了起来。
她漫无目的的跑啊,像神经病。
她边跑边喊:
岳子木跳诛仙台啦。
岳子木跳诛仙台啦。
……
跑到最后,知安觉得自己已经腾了云驾了雾。
好多年后。
堂叔梳着油光锃亮的头,在正月里的家宴上会朝南坐,他小十几万的座驾里依然放着他的乡镇医疗箱。
只是他在桌上两杯酒下肚后,会大嗓门的谈天说地。
治安在旁边看着,感觉他不是在家里讲话,而是站在万人广场上,一手酒杯,一手夹烟。
曾经漂亮的脸上虽然添了一些褶子,但依然还算得上养眼的。
曾经他说,漂亮是臭皮囊而已。
如今他却用臭皮囊睡了很多的女人,而后女人又变成了他在酒桌上的炫耀。
知安一个恶心,扔下了筷子。
娘问:怎么了?
知安答:油腻。
娘以为说的是正月里的饭菜。
堂叔根本没有留意她们,继续吞云吐雾,天南海北,话题已经从女人到了国家大事。
嘿。他以为他在白宫啊。
知安火气大得吼一声:搞这么油腻干什么?
而后起身离去。
这回堂叔住嘴了,那双不知是复杂还是浑浊还是疲倦的眼睛看一眼知安的背影。许久嘟囔:过年不就大鱼大肉嘛。大城市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知安攥紧拳头,闷头走路,也就出了门,她叹口气,又松开了拳头。
泰戈尔的诗集,知安还在读,也不知道多少遍了。
她有时会想,当年若是安子木不把那本诗集送给自己,他是不是会一直风清月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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