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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后,下了几场大雨,冲淡了夏日的燥热,渐渐有了秋高气爽的味道。到了白露时节,一夜凉一夜,愈发地有秋味儿了。
邻家有棵石榴树,十多年前搬来这里的时候,石榴树就长在那里,到如今已经成了大树。枝丫越过院墙,傲娇地挂满一树的果实。近来是石榴成熟的时节,常常有石榴落在我家墙根。石榴熟的时候,中秋也将至。
这两年,我对秋天时不时会有一种恐惧。也许是那年秋天的一场大病带给我的心理暗示,也许是亲人相继在秋天离世带来的伤感,心里总不好受。
两年前的秋天,我没去成爷爷的葬礼。葬礼前一天,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躺在医院里不能动。那段时间常常独自揣摩生死的意义,前途未卜,自怨自怜。爷爷葬礼那天早上,母亲离开医院前,摸着我的脸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的。我知道她是要去爷爷的葬礼的,我没有说话,轻轻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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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没怎么在老人跟前儿生活,我一直觉得我们的祖孙情谈不上浓厚,我尊重他但并不亲近他。可能是那会儿觉得自己离死亡太近了,竟然不时地想着刚去世的老人。
我想起了八岁那年暑假回老家,被三轮车撞倒,他一边哄着大哭的我,一边又气又急地骂那个三轮车师傅;想起他抱我去听戏,去看老电影;想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带着我去赶集;甚至想起了他的老黄牛和旱烟袋。
我突然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也没有真正去想过了解他。关于老人的许多事情,我都是在成长的过程中零零碎碎地从长辈那儿听说的。他不是一个善于置业守业的人,不是不想,而是真的没有这个能力。父亲说过,贫穷是他对童年唯一的记忆。他也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叔伯们都说他年轻时候脾气暴躁,对不顺意的事常常骂骂咧咧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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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中秋节过后第三天,奶奶离世。那个时候,爷爷已近九十岁高龄。打从那年春天摔断了腿,原本还算矍铄的老人,一夕之间萎靡了下去。行动不便,精神头儿也没了。他开始忘记自己的生活习惯,甚至开始忘记自己的子孙,最后他摒弃了一切,只记得自己结发的妻子。他们在同一个秋天离开了我们,凑巧也好,命定也罢,相携相伴一生的老人,最终结伴离开,家人都觉得这或许也是一种福气。
爷爷比奶奶大了十岁,那个年代的包办婚姻,我一直以为无爱情可谈,甚至有些连合适都谈不上。在成长的记忆里,爷爷和奶奶总是疏离的,没有亲密的的话语和行为,他会急躁生气地对奶奶大喊,而奶奶低眉顺目地将就一切。然而,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岁月仿佛抹去了过往的冷漠,释放出了隐藏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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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前几年,已经饱受疾病的困扰,不怎么出门。那几年,爷爷似乎是想把年轻时没给她的疼爱,都在年老的时光里弥补回来。她爱吃香蕉,他就走很远的路到市场上去买。她爱吃老家的一种手工糖糕,他就经常大早上守在巷口等着卖糕的老师傅骑着三轮车一路叫卖过来。
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他摔伤了腿。没有人再那么殷切地等着卖糕师傅的到来,再后来,老师傅也不再经过那个巷口。奶奶去世后,家人去喂饭给他,爷爷总要指着奶奶的床问:“吃了吗?”或者问:“去哪里了。”大家都知道他在找自己的老伴儿,又不敢告诉他事实,只能撒谎说她出去遛弯了。但是从某一个时刻开始,他突然不再问这些问题了。
奶奶去后第五天,他在睡梦中离开。那天凌晨下了很大的雨,五点多雨停了,大伯想去奶奶的墓地看看,出门之前去看了爷爷,他在平静地睡着。大伯走后不久,家人发现爷爷已经离开了。长辈们都说,爷爷许是跟着大伯去找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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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飘然远去。老人走后的这两年,偶尔回老家看着老人生活过的小院,大门紧闭,都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有老人在的地方,还可以称之为家,人没了,何处有团圆呢?
不得不承认,原来血缘里的亲情,是根深蒂固的,没有刻意回忆,却又常常念起。他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我在原地思念那么细小琐碎的一切。人已去,老院已空,热闹过后的寂静,总会让人失落。正如这秋日,收获之后,凋零和死亡紧随而来。古诗里,诗人总爱秋的悲寂,想来也是这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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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在花好月圆时节成熟,长满一树的热闹,终也会黄叶萧萧,枝上添霜。丰收的快感之后,愈发怕面对突如其来的荒凉。庆幸地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新芽吐绿,生命又是新一季的成长。离去和开始,逝去与新生,大约都在秋日。这样想着,似乎又能欣然拥抱这黄叶枯枝和物是人非。
生命中应该是有这样一种悲壮的落幕,让人在寂静中拥抱另一种惊喜。于逝者如此,于我更如此。
二〇一八年九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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