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亚

作者: 打补丁的我腾飞 | 来源:发表于2022-04-06 20:12 被阅读0次

    米娅觉得美狄亚蠢极了,彻头彻尾的蠢女人。朱丹却总想反驳她:“她会法术,她充满智慧。”米娅的白眼简直翻到天上去,就像故意翻给美狄亚看的,“苍天,如你所说,如果我是她,我会用法术先了结自己,并降一道遗书:永远不要让后人给我贴上智慧的蠢标签。”

    剧场外白云翻滚,夏日阳光火辣,松柏路上氤氲一片,汽车尾气拖出一条油墨雾,雾里盛开路旁的夹竹桃。被隔出公路的绿化,一副与城市不相熟的模样——就是夹竹桃的模样,端庄娇矜,杌陧一旁。

    “美狄亚,神明把你带到了这难航的苦海上。”车窗映出的米娅的琥珀色瞳孔、瞳孔后方盘根错节的千头万绪中,这句话首先清晰起来,落入脑海,激荡起寂寞的回响。今天是米娅第一次排练,效果并不理想,美狄亚这个角色仿佛一个硬套子,套住她,不是塑造,却是逼她打破。排练六小时,舞台上现在至少破着三十六个套子碎片。剧院的舞台大而宽广,本市最大的剧院。多数时间,上面飘着呐喊、控诉、痴怨,踩过的要么是一串倥偬趱行——追逐的戏;要么是郁郁寡欢的、心跳声一样、轻柔的痛苦迂回,人的万千情思,仿佛最终都要落到一个急缓之上。米娅开始思考爱情。

    米娅回到家,漂亮的四合小院。雪青色的瓷台,米娅的丈夫执意要的颜色,这颜色衬着台中的绿水,一片山水意境,诗一般,字画一般。瓷台之下,金盏菊仰着童孩般灿烂的脸,日光之中,情欲一样闪,引诱一样亮,不施掩饰,也掩饰不住。米娅于是想,金盏菊,美狄亚的颜色。她不禁又怜悯起这可怜的美丽女人来。但没人会怜悯她,这著名的话剧演员,打开第一扇厅门,凉爽之气渗过青瓦如潮而至,空旷而幽闭,那凉意瞬间同她的心打成一片。丈夫希林不在家。

    铺着白鹅绒被的大床上,米娅辛苦的做着梦,克瑞翁和公主的亡灵非洲藤蛇般绕上她的脖颈,信子的嘶嘶声尖锐细密,织成密网,捆住她的脉搏、呼吸、心跳,生的一切征兆都在这张网中枯朽;还有那两个可怜的孩儿!一时竟有初生婴儿般、让人哀毁骨立的啼哭!米娅几乎浸湿在恐惧的汗液里,在希林的呼唤声中,她差点醒不过来。

    “怎么做了这样骇人的梦?”希林拨开米娅额头的湿碎发,拿来纸巾给她擦汗。“没事,戏里的梦。”米娅拿过希林手上的纸巾,自己擦拭着。

    “我早说过,让你不要演了,我不是供不起你,再或者你为你的自尊顾虑,换份工作我也能帮你。”企业家的铜臭思想!

    “我演这个,到底碍你什么了?不要老是低看我,我差什么?”“我没有低看的意思。”米娅已起身去往浴室。“我想帮你,为你好!”浴室门砰的关上,好字被砰成两半——女、子。

    米娅开始想念她的画家前夫,这男人尽管不着调,太脱俗,是的,脱俗也是毛病,放在现代社会,就是不上进,没担当——尽管不着调,米娅却能从他那得到隋珠般的两样东西,尊重和自由。他那希腊男人一样的柔软鬈发,和画过她美丽胴体的白手,此刻联合起来,共同讨伐企业家希林。

    第二日米娅醒来,枕边已经没有希林的影子。沉郁的阳光比阳光里的灰尘还沉郁,天光初亮,闷热比其他感知都先一步存在,窗外雾积积的,空气都是烤青草的味道。

    “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首先,我们得用重金争购一个丈夫,他反会变成我们的主人……”台词一句句从被美狄亚套住的米娅口中飞出,舞台布景里的海水上泛着幽蓝的暗光,如同她晦暗的心绪。

    “……我宁愿提着盾牌打三次仗,也不愿生一次孩子。”这时,希林的话突然从她思想的罅隙中挤进来:“你打算一直不要孩子?”这可怜的中年人,并不知道她的子宫,曾经也孕育过一个鲜活的生命。时隔并不长,去年秋天,十月,太阳花刚开始枯萎,米娅拥有了脐带连接着的一个月的小生命。生命在米娅体中埋下种子,米娅惶然失色,她如何能让他此时生长?她方值28,事业尚未稳定,话剧表演又集中在这个时候,让这种子发芽,一定生出祸根!葬送她也葬送这孩子的祸根!可是那种子无时无刻不在她柔软的心房里瘙痒,一个母亲的心房,肉做的心房。一种隐痛和生命最真谛的呼唤就那么在她心里冲撞,搅的她神伤泪涟!最母性的行为——米娅用手掌一遍遍摩挲还未显现的腹,胎儿还原始的形状,在母亲的凄情怜爱中,逢春般长出藕芽般柔嫩的小手小脚,米娅一样的大眼睛,扑闪闪的,希林的可爱的唇,嘟起来,欲吻的样子,他的啼哭,他的啼哭生了牙齿!把这一切都活生生咬碎了!米娅几乎要溺亡于西河。

    “你这面容愁惨、对着丈夫发怒的美狄亚,我命令你带着你两个儿子离开这地方,出外流亡!”国王克瑞翁自海上而来,高傲翘起的船头,也摆出宣判的模样。“……你为什么要把我从这地方驱逐出去?”为什么?米娅原本已经打算好要生下她可爱的孩子,可是朱丹却要她辞掉工作!这话剧团的团长,丰腴的可恶胖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她不是女性、不会成为母亲!“你自己也知道,抛去舞台表演的一些危险性不说,工作强度是一个孕妇能承受的吗?”如果朱丹是男人,克瑞翁的角色非他莫属。米娅想说,让我演配角吧,生完孩子我就能把我全部的热情和生命奉献给话剧表演啦!她不敢,一个角色有千万个演员可以演,不论主配,而这千万个演员中,一定没有孕妇。从医院出来,米娅是半空的状态,她生命中无法言喻的一部分,被冰冷的机械拿掉、搬空,死了。

    结束今天的排练,米娅声音哑的不行——美狄亚好多嘶吼、呐喊、哭嚎。最暴力的情绪宣泄,米娅喜欢。

    米娅喝水,朱丹来鼓励她:“今天状态很不错,保持下去,一个月后就要正式演出了,时间上还是非常紧张的。”心情不顺,凉水也塞牙,米娅冲她:“少说我也演了快十年。”言外之意是也要听她这废话?朱丹知道米娅有怨气,不再多言,可是她就容易吗?这么大一个话剧团,上上下下都要打理,天知道她多羡慕米娅!天赋型女人,貌美,坚韧,聪慧,尤其能共情。而她,尘土一样,无论她身上的什么,一个普通就能直接概括,再找任何形容词都是辛酸。熬到今天这个地位,熬煮了三十年!何况米娅那英俊又成功的丈夫,简直是她心中的一颗尖刺,为什么她的丈夫就要出轨,然后弃她如蔽履?米娅的孩子死掉了,她的孩子呢?她的孩子被拦在陪伴鸿沟的另一边,她几乎没时间陪他,于是她那可恨的丈夫,竟带着他们爱情里最后一份铭证——她最可亲的孩子——潇洒脱身,还将其送给他的情妇!时间会道出许多严厉的话,有一些是对女人,有一些是对男人,对男人的那部分呢,说给谁听啦?总之不是朱丹,不是朱丹的坏前夫。

    希林今天回来的很早,妻子的情绪影响着他的思想,他开始有种施舍般的反思。希林找出衣柜中那套铅笔灰的西装,初识米娅时穿的,米娅说这颜色有种诗意的沧桑的仆仆风尘味。她说这话时就是一个诗人,诗化了这男人功利世俗的一颗心。希林没想到,前后不过两三年,这身西装已经扣不上他隆起的肚腩。他于是又挑了另一身,订好餐厅,喷了些木质香水,等妻子回家。

    但是米娅没回来,米娅背着思想的大包袱,包括美狄亚那份的,找了个安静湖边,和朱丹散步去了。太安静的湖,钻石一样嵌入,仿佛除了湖面上的闪耀钻光,再没有别的鱼儿水草之类的东西。太安静的湖,美狄亚是不是生活在这样的湖的海域里?米娅叹气。两个苦命女人的愁绪在这声叹息里共情了。朱丹问米娅:“你为什么觉得美狄亚蠢?”

    “她当然蠢,她根本没衡量清楚她和伊阿宋谁更痛苦。要娶的公主死了,他就找不到下一个公主?偏偏还害死了国王,往后追捕什么的,有的她逃亡的。那两个孩子……”说到孩子,米娅顿了一顿。“那两个孩子到底是她的骨肉,她怎么能巴望伊阿宋因这个痛不欲生?”

    希林此时坐在沙发上,思考着怎样温和的把孩子的话题引到米娅面前。

    “你倒是通透。”朱丹笑了,“那你说,她该怎么办?”一个女人,那个时候的女人,还能怎么忍过那样的苦痛?“像《呼啸山庄》里希思克利夫那样,深思密谋,卧薪尝胆,三年回归,夺取财产。”米娅不得不承认,财富最能直接满足人欲。

    希林有些着急了,给米娅打电话,电话显示关机。

    “希思克利夫啊……”他是男人呢,朱丹在默想。

    希林焦灼不安,开始觉得米娅在消费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耐心,踩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

    米娅也沉默了,她内心涌现出一些别的情绪,那关于爱情的沉思孤岛似的浮出水面——她被她的思想孤立了。米娅又想起画家,多情的鬈发男人。米娅是够爱他的。画家画画的时候,小拇指微微上翘,就像他说我爱你时的唇角;画家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松节油香,一个吻里的鼻息往往也是这么好闻;画家会卧在沙发里,托着脸听她顺台词,画家说,你的声音会织梦,一个春梦。画家本身就美的如梦,可是梦虚无缥缈,画家要远走,画家要流浪,画家要去寻别的女人为他编织新梦。画家是握不住的梦,早晚要醒的。

    希林等的累了,在沙发里昏昏睡去,嘴里梦话呢喃,鼾声如雷。

    第二天,天空下起雨来,夏雨脾性坏,喜怒无常。路边的夹竹桃被打落一大半,殷红的铺于乱草之中,一片生锈的胭脂色。风中,叶子也像人一样打寒噤,雨雾中的绿色毫无生气,人的意志在这样的景象中岌岌可危,下一秒就可被带入深渊。

    米娅走进剧场,朱丹同她招呼:“下雨啦。”米娅点头,她差点要说,下雨了,下的屋漏偏逢连夜雨。“你精神怎么这样差?”被蚁虫叮咬般,米娅的意志一下集中到痛点,她打着哈哈,告诉朱丹,这更符合美狄亚的人物形象。开始排练。

    “你认为你为了我的婚姻的缘故,就可以杀害他们吗?”伊阿宋的控诉火苗一样攒动,烧出希林的真容。就在昨晚,希林也是这么拿话语的火烧她:“你是说你打掉啦?你打掉了我们的孩子?”他逼她到墙角,怒气冲天。“我知道我不该隐瞒……”“你知道?我看你不知道!你是疯了还是精神出了毛病,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生?”

    米娅哭了,米娅想说,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你的盟誓甚至赌下生命,期限设了一辈子!我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没有生小孩的打算?你明明说等我准备好的,怎么反悔的这么快?我甚至不想说,上个生命是你设下多龌龊的阴谋,让他在我的子宫孕育又死去!可是米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话哑了,哑成一滩水,在胸腔眼眶里坌涌。“……你的头上飘着两个人的的报仇魂灵!”伊阿宋步步紧逼,同希林一样的紧逼。希林说:“要么辞掉你那破工作,要么离婚。”选择权交到米娅手里,这可恨的人道主义!米娅哀求:“给我一点时间吧?起码让我演完这一场?”希林没说话,摔门而去——他仍是那么爱她!

    为了浪漫,希林甚至点了几只烛光,此刻那烛光里,只有米娅石灰颜色的影影绰绰的脸。她感觉一切呜咽的苦辛、急促的咒怨、爱情里的香吻、执子之手的灵魂,还有那消亡的生命全都返航似的回到她的体内,一瞬间,这副躯体栖栖遑遑、震颤不止。因爱生恨!她多想同美狄亚一样真的因爱生恨!纯粹的爱,女人毕生所求的爱,不是别的——讲出来那么俗套涩口的——梦想。

    “宙斯高坐在俄林波斯分配一切的命运,神明总是做出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现,而我们所期望不到的,神明却有办法。”歌队自观众右方退场,戏剧终。舞台上悠扬的回音里,米娅想,她只能做自己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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