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客
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夜幕刚刚降临。天上飘着蒙蒙细雨。
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在纽约州长岛的495号高速公路上不疾不缓地行驶着。司机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
车后座的乘客不时看着手表，焦急地催促司机开快一点。这是一个表情木讷的乘客，从肯尼迪机场二号航站上车，没有任何行李，只有一个手提公文箱，一上车就递给司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长岛大颈镇的一个地址。
司机看着后视镜对坐在后座的乘客说：“嘿，夥计，这种天气不能开快车。你以为我不想快点开？我还想早点回家呢。我今天都已经工作八个小时了，现在已经超时加班了。我老婆孩子还在家等我呢。可你知道吗？安全第一，下雨，路滑，不能开太快。”
高速公路上方巨大的指示牌标示着大颈镇的出口。司机瞟了一眼，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开。“可真他妈臭大粪，纽约市竟没有让我们出租车加班收加班费的规定。应该有，你知道吗吗？要是哪个市议员同意这一条，我一定投他一票。有一个华人正在竞选纽约市议员 - - - 叫什么来着 - - - 是中国出生的，你知道吗？嘿，大新闻，上礼拜，中国刚刚爆炸了原子弹，原子弹。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显然是司机的口头禅。
乘客没有答话。
司机自顾自地继续说，“幸亏是上礼拜，如果要是早在韩战的时侯就惨了。如果韩战时他们就有原子弹，那就没有韩战了。我是参加过韩战的老兵。我参加过五圣山的战役。中国军队太可怕了。你知道吗？”
司机边说边将车驶离了高速路。“你是中国人吗？”
“不，我不是。”乘客好象有些不高兴。“我是西藏人。”
“噢，是吗？很高兴遇到你。”看不出司机哪里高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西藏人。第一次来纽约吗？”
“嗯，不是。”
算了吧，司机心里想。骗谁呢！这一嘴烂英文说不定是第一次来美国呢。
司机将出租车转来转去，就在乘客烦躁不堪的时候，出租车终于在一幢二层别墅前停了下来。
司机打开了车内灯。“到了，先生，一共是八十九块。”司机的声音有些颤抖。
乘客歪着身子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给了司一张百元大钞，“余下的留作小费吧。”
司机将钞票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举在灯下照了照，仔细查看了水印，用两个手指捋了捋钞票上下两边的数字，感触印刷的凸凹，又用两手把纸币搓了搓、扽了扽，验证了一下纸质。“谢谢，先生，谢谢。”司机乌黑的脸上发光了。
“另外，”后座上的人又拿出一张五元钞票递给司机。“请你在这里等我十分钟，我还要回机场。”
说完，乘客下了车，走到房屋前仔细看了一下门牌号码，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
“您是杰仁朗措吗？”乘客问。
“是的。请问你是 - - -？”
“是戈桑派我来的。他让我给您带来一箱东西和一封信。”
这时，只听见一阵汽车轮胎与地面高速摩擦时发出的尖锐嘶叫声，那辆出租车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来客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气的直跺脚。
杰仁朗措将来人请进了屋里。
来人进屋后，右手握拳放在左胸上，然后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朝向左肩，口中用藏语说道：“雄鹰的翅膀拍散朵朵白云化作珠穆朗玛的白雪”。
杰仁朗措也做出同样的手势，说道：“菩萨的纤手拂起片片枯叶绣出布达拉宫的金幡”。说毕向屋里叫道：“艾玛，来客人啦。”
一位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廊的另一头。她圆圆的脸上带着微笑，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大美人。“你好，欢迎来做客！”边说边向来人稍微欠身鞠躬。
“这是我的妻子艾玛。”话音还没落，艾玛的身边出现了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女孩，不满十岁。老二也是女孩，六、七岁的样子。最小的是个四岁左右的男孩。
杰仁朗措对妻子说：“你带孩子们上楼去玩吧。”
孩子们很听话。一个个手拉手跟着妈妈上楼去了。
杰仁朗措将客人请进客厅。客厅布置的很豪华。巨型的水晶灯高高挂在屋子中央。靠墙的壁柜里摆满了高级的工艺品和摆件。地上铺着真丝地毯。沙发前铺着一张熊皮。虽然还没到冬天，壁炉里已经点燃了装饰性的火焰，为屋里增添了不少生气。
来人坐在沙发上，将公文箱递给杰仁朗措，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杰仁朗措接过信，没有拆开，问：“有纸条吗？”
“喔，差点忘了。”来人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
杰仁朗措打开纸条，上面用暗语写了几个字：“来人喝的是冥红茶”。这是组织的惯例。为了保密，所有交通员上路之前都要先喝某种“茶”。名曰茶，实际上是各种不同的毒药。“冥红茶”是由一种叫“熊脑蛆”的虫草的汁液制作的。这种“熊脑蛆”专门生长在深山老林的樟树根部。它冬天是虫蛆，依附在樟树根上充吸养料，等到夏天，虫蛆变成枯枝形状的植物。如果割破了它的皮，就会流出暗红色的液汁。人要是喝了这种液汁，大约在四十八小时后大脑里就会开始生出“熊脑蛆”。这种蛆会在这个人的大脑中大量繁殖，然后从七窍钻出，这个人会非常痛苦地死去。
杰仁朗措看了来人一眼。其人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微微有些冒汗了。不是屋里热，他只穿了一件衬衣。是药力开始发作了。
“你没有穿外衣吗？”
“我把外衣放在出租车上了。那个该死的司机 - - -”
杰仁朗措走到一边，打开一个壁橱，欠起脚尖，从最上边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黑黑的药丸，又倒了一杯热水，一同递给来人：“立即把它们都吃下去吧”。
这药丸名叫“蛇鼠蜍”，是将五步蛇的蛇皮凉干、碾碎，加上老鼠的肠子、蟾蜍的舌头，再加上同样比重的驴粪混合而成，味道其臭无比，却是“冥红茶”的唯一解药。
来人万分感激地接过药丸，扔进嘴里，皱起眉头、痛苦地咀嚼，强忍着恶心，艰难地往下咽。
杰仁朗措拿起来那封信。封面上什么也没有写。他翻过来看信封后面，一条长长宽宽的黄泥巴一样的东西盖住了封口。他知道这是烈性自燃火药，如果开启不慎，它就会突然起火将里面的信件化为灰烬。
他走进厨房，将一些苏打粉撒在黄“泥巴”上，又在上面洒了一些白醋。等到白苏打粉与黄“泥巴”溶解在一起变成了暗灰色的时候，他打开了信封。里边掉出一把钥匙，显然是开启那公文箱的。他从信封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信是用藏文写成的，文字不多，他匆匆看了一遍。看完后，他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半开的便笺写了一句话：“他吃了高浓缩的‘蛇鼠蜍’，超出了所需的一倍”。
解药单吃或者吃过量也是毒药。这样，来人回去后还要再解毒。否则，死得不会比“熊脑蛆”轻松多少。“蛇鼠蜍”中毒后，人会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喝多少水都没用。最后，中毒者会因为刺痒和喘不上气来而用手活活地把自己的喉咙抓破而亡。
杰仁朗措把便笺放进信封，简单地用火漆封了一下，在火漆上盖上了一个独特的小印章。他从衣橱里拿了一件自己多年不穿的西服上衣，然后回到了客厅。
来人坐在熊熊的壁炉火旁，喝完了一大杯滚烫的开水，额头上的汗水消失了。
杰仁朗措把西服和回信一齐递给了来客，说道：“请稍等一会儿，我帮你叫辆电招车。”
“谢谢您的衣服。”来客站起身来，不太自然地说：“您看，我把钱包放在外衣兜里了，那个黑心的司机···”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紧紧地抓住裤兜里的钱包。“不知，您能不能···”
杰仁朗措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递给他：“三十元足够你坐电招车了，包括小费。”
来人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涨得通红。他恼怒地想到了自己刚刚来时那个非常健谈的出租车司机。杰仁朗措错会了他的意思，连忙摆摆手说：“余下的钱你不用还我，自己买点东西吃吧。”
送走了客人，杰仁朗措回到了客厅，坐在还在燃烧的壁炉旁边。他打开了公文箱，里面满满的都是现钞，有美元、印度卢比和中国人民币。他重新打开了刚刚收到的那封来信。
“天神保佑我圣洁的西藏。西藏独立建国指日可待。前些日子，共匪爆破了第一颗原子弹。他们举国欢庆，殊不知由此引起的大祸即将临头。神要惩罚他们。他们在劫难逃，末日到了。
神的旨意要你立即启程前往达然萨拉，向‘西藏人民代表大会’报到，协助穆日赫多领导雪山兵团，重返西藏，消灭残留在那里的共军，解放我神的子民，建立我神的西藏王国。我们在美国克罗拉多州营地受训的七十二名勇士已于一周前提前结束训练，返回达然萨拉。美国中央情报局给我们提供的武器装备已于两周前运抵了达然萨拉。五年前我们被迫离开西藏，今天终于要报仇雪恨了。
另外，‘鹅卵石’来电，共匪会做垂死挣扎。在你启程赴印度之前，速与达赖喇嘛联系，告其速速离开美国，特别是美国东岸地区。美国近期或有大事发生。也让你的家人速速离开东岸，可到我家暂住。切切！
又及，随函附上美元二十万，其中五万是你的活动经费，印度卢布六百万，人民币十万。你的活动经费留下，其他带回达然萨拉。”
杰仁朗措反复读了几遍。每读一遍，激情就少一分，疑虑就多一分。中共的核爆炸会引来什么灾难？核泄漏？核污染？控制人员叛变？军队哗变？国家分裂？爆发大饥荒？人民起义？都不会。蒋介石反攻大陆？苏联出兵进攻中国？印度出兵进攻中国？美国出兵进攻中国？都有可能，又都可能性不大。而且，看信中的意思，美国的麻烦好象比中国的更迫在眉睫。如果美国有麻烦，为什么要达赖喇嘛离开美国？还要迅速？达赖喇嘛这次是秘密来美，难道走漏了风声，中共或其他什么敌对势力派刺客来行刺暗杀？即便达赖喇嘛有麻烦，为什么要我的家人离开东岸？为什么是东岸？杰仁朗措与穆日赫多见过两次面，知道他是前西藏政府中的鹰派，曾是藏军的副总司令，五年前力主与进藏的解放军进行决战。这个人杀人不眨眼，是条硬汉。杰仁朗措对他非常钦佩。组建雪山兵团、重返西藏？谈何容易。就算能组建一个两万人的军队，要与解放军作战，还不是以卵击石。
杰仁朗措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拨弄了几下壁炉里即将熄灭的炉火。“鹅卵石”的来电中说了些什么？“鹅卵石”怎么会有美国的情报？是什么样的情报？“鹅卵石”的电报中有没有提到自己？每一想到“鹅卵石”他心里就不高兴。明明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又是自己发展的谍报员，却不让自己直接联络，偏偏要经过戈桑，这太不公平了。可这是组织上定的，他改变不了。不知“鹅卵石”近来怎么样了。他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见过“鹅卵石”了。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艾玛悄悄地来到他身旁。
“孩子们都睡了吗？”杰仁朗措问。
“都睡下了。戈桑为甚么这个时候派人来？”艾玛轻声地问。
杰仁朗措从公文箱中拿出五万美元，递给她四万，自己揣起来一万：“不该问的别问。把这个收好，我有很重要的事，过一两天就走，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你也收拾一下，过两天带孩子们到旧金山你姑妈家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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