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之外

作者: 作家無去 | 来源:发表于2021-10-17 23:13 被阅读0次

    在许多地方,尤其是游览景区,看到过蒙古包、毡房。大概是上帝不小心打翻了盛雪的锥形器皿,倒置的时候把三两盏毡房恩赐予一片田野。

    白的底色,绿或红的点缀,一看到那些花纹,脑海极轻易出现草原的映像。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山的陡峭倾斜处有密密的牛羊马匹,它们在山脊上并不规律地挪移,似潮水涌溅的波纹,一波波漾开,那草原有了充沛的动感。而在波纹的汇聚圈层中心,是牧民的家———两三间毡房。

    泥造的万物无不有自己的保护色:青黄相间的草原山坡,灰棕的毛色是狼的伪装;水田溪涧的碧青,是青蛙的皮囊;枯叶蝶两翼合拢悄然隐在残叶枯枝之上;一个个鼓鼓的毡房,以蘑菇身形掩映于满山油绿。那安静的毡布上的花纹,好比是一种表达,又在无言诉讲谁的秘密?

    从未走近过蒙古包,以为在那样的空间里,必定隐藏有世代游牧为生的人们的隐秘故事,仿佛只要靠近,我所保留的一些对于遥远部落的好奇便会烟消云散。

    一定要到特定的环境,做那件理所当然该做的事才会感受它真正的力量。一日去石林捡石头,几经辗转翻越几座回环陡崖,精疲力尽,路程才走了不到一半。天边夜色压到山下,愁肠寸生,远行不赶夜路,不能向前。路转溪桥,忽见几间毡房。

    这一片毡房属于两户牧民,就近询问靠邻河边的牧民,可否借宿。他们爽快答应。

    苏霍姆林斯基好像说过:好奇心——这是人的永恒的,不可改变的特性。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那些久积心内的好奇或许就能得到只言片语的答案。

    绿色的草坪上有一位母亲,她的臂弯里圈着一位大约两岁幼女。她是她的母亲吗?看上去并不像,鬓边几缕银灰色的白发趁其不备逃出她的彩色头巾。出来交涉的是略懂汉语的年轻男子吐尔曼,他们答应以百元价格租一间毡房给我们。

    吐尔曼一家有并排三顶蒙古包。他们应该在这里很久了,或者说,他们已经在这座草场很久了。吐尔曼的弟弟已经结婚,育有一女,由他们年迈的妈妈照看。兄弟两人一人放牧,一人在连队里劳动(他们这里的人仍管工作或上班叫劳动),那个抱小孩的女人正是他们母亲———那个尚不会言语的丫头的奶奶。

    篷布已有污渍,甚至有的区域根本无法分辨它原本是白色,还是灰色。距路最近的两间是卧室,后面才知道这也许是吐尔曼弟弟的房间,他们把最好的位置腾挪给了陌生的客人。卧室斜对面是羊圈,有一棕一白两只牧羊犬在看护。

    吐尔曼指了中间那一顶毡房给我。中间的毡房暖和、有整洁的被子。在野外,考虑到野生动物,比如狼这种危险动物的因素,中间的位置也最为安全。吐尔曼的姆妈还趁我未进毡房之先,细心打扫了一番。

    床是木板架离地面而来,铺了一层毛毡,隔潮。床尾正对门,床头放有木质的长条简易桌子,褥子整齐摆放着。为了防止扬尘,贴心的妈妈点洒了一些泉水,看起来舒适。比起露宿荒郊,或蜷缩狭小的车内,这是最优越的条件。

    最里面的一间,是厨房,一端就着圆毡的弧,弯着砌出土灶。炉膛斜对的位置也是一张宽大的床。那是吐尔曼母亲的地盘,她就在那方寸煮茶、烹饪,用她的双手制作滚烫的餐食,养育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并把在途上的陌生的人悉心照看。

    拿自带的手工月饼给小女孩尝,她并没有吃,但看得出来她很开心。我是很喜欢和孩子一块儿玩的,因为可以抢他们的玩具,还可不犹疑地发挥未尽的童心,也不必和他们阐讲复杂的道理,更不需掩藏一个人的欢喜。正在我和小姑娘玩得不亦乐乎、女主人为我们烹制风干的羊肉时,原本该哄孩子的吐尔曼不见了。你看,他们真够大意,把孩子不保留地交给了我。

    门前是他们的摩托,摩托后座上加装的小收纳箱被太阳灼晒得完全看不出它是红色还是橙色,一切都有生活过的痕迹,一切都有岁月的味道。我好像循旧迹回故里,在草地上和小姑娘踢足球,分享她的充气的木马,轻车熟路,并不生疏。

    在灶间忙碌的姆妈中途出来,看见我在陪孩子。转身进去,拿羊皮做的坐垫微笑着给我铺在一截子树桩支就的凳子上。玩累了,到河边洗手,姑娘拉着我,不让离开。

    我故作离去的姿态,她带着哭腔,却又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姐姐”,声音洪亮,足够越过一整片草场。欲和她解释,耐何语言不通,假使语言相通,对她的年龄来说也难以理解。好在手势、表情表达的情绪足够丰富。她为我的离去手舞足蹈地哭泣,可我甚至不曾问她的乳名。

    黄昏余晖把远山上的草色染成金黄色,好比年轻的女子身搭金色披肩,笑纳着草原上升腾的袅袅炊烟。我突然明白一种简单的快乐:只是你在身边陪伴,就足够开心。

    渐渐地,羊群从山上回来了,在头羊的带领下,它们乖乖地走到属于它们的家里去。小姑娘疾奔向羊群,嘴里叽叽咕咕地驱赶着羊群。当她靠近的时候,一头母羊把羊角对准了她,她尖叫一声。她祖母听见她的叫声,从厨房跑出来,很快把羊赶走。

    小女孩爬起来,又去逗弄那羊。羊在山上啃食了一天并不疲乏,似乎生出恼怒,一下子冲到她面前,羊角一低,眼看就要碰到她的额头了,她哇啦一声哭了出来。转身的时候,笨笨地栽倒地上。好像人越怕什么,越要去探索什么,她单纯地试探着,单纯地克服又满足着,生长得这样简单。

    我把流着泪的她从草地上抱起,她两行断了线的泪珠迅速止住。吐尔曼这时也从暮色中走来,看着偎在我怀里的她,笑了笑,又走向他们的马匹。我看他跨上了马,又消失在暮色里了。

    也许这才是哈萨克民的天性。

    他们热情,又好客,因此他们认为你也必然热情好客,所以他们不跟你客气。他们把全部的肉拿出来,任你挑选,甚至帮你剔好骨头把最好的肉递给你;即使他们早已醉意醺醺,还要硬拉着问路的你进毡房一起喝酒,把他们到几十公里山外沽来的酒拿出来;拿出最纯正的奶油,做馕饼的调味;旋开陈茶,冲泡醇香的奶茶……

    他们不客气地要抽你的烟,借用你的电话也许给情人说一句情话,搭你的车下山……你帮了忙,他们还要送饱满的水果和最鲜的蔬菜…他们远在世俗之外,有什么比真诚更打动人?

    围坐在床上,姆妈不允许小姑娘凑到房来。吐尔曼为我们端茶倒水,橙色筷子给男人,象牙白的筷子给女人,侧坐在床沿上一同饮酒。

    中途他又消失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现酡红。问他去了何处。他支支吾吾,最后通过比划,又经过当地朋友的翻译,终于明白,羊少了十二只,他是出去找羊了。问他是否找到,他说,羊,不找了,明天回来了,自己。满座皆笑,被他的乐观和自信感染。

    后面他又跌跌撞撞走出毡房了几次,每次出去会把门掩上,回来后我们同样问他去了哪里。他不擅表达,说去数羊了,吐尔曼说,“数羊,一、二、三……”说的都是倒装句,词语简单,他停顿的间隙,好像在加深他们的热情,沉默着,但眼神却干净得让你明白他们的真情流露。他们干净得就像是刚来到世间的孩童,单纯、圣洁。

    吐尔曼再一次出去,也许是第四次。这一次他没有关门,一山的凉气吹门而入。我们蜷卧在塌上一边闲聊,一面等他回转。

    聊到远行,聊到人性。他说我是属于真实的那一类。也许是吧,所有的快乐失意写在脸上。太多事情,不受我们自身掌控,命运难抗,没想到沉默地表达竟成了一种真实。

    一友人通过自身奋斗已升任某上市企业分子公司总经理,可谓年轻有成。有认可他的前辈伸手提携,希望他能够再进一步。有人发心帮扶,天时地利人和,不是人人皆有此机缘。可他似乎对眼前所有心满意足。然则,一个人在他自己所认为最舒适的状态里生着活着,对也错也?真正的成功和幸福又怎么能以职务身份高低来衡量?

    庆山写过:我们要允许别人以他们独有的模式和习惯生存,也要允许自己成为自己真实的样子。

    花七公子有一篇关于精神内耗的文字,她提醒我远离那些使我们几近崩溃的人。是的,一生漫长又短暂,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浪费,适度舍离狠狠抛弃。

    人有时候不需要外表多么漂亮,却需要保存一颗纯粹的心,在那里,我们拥有最自由的肉身与灵魂,成为最真实的自我。人一生所需并不很多,我们说要爱要真要善,爱人被人爱,给予真诚和善意,只是为了彼此畅意,终其究竟,须臾此生只是为“美”,开心就觉得喜滋滋美滋滋,世间繁华沧海变幻皆可喜悦。

    我们等了很久,吐尔曼还没回来,于是各自清杯准备睡下。把用过的餐具送去厨房,女主人正往灶膛内添柴。柴禾是山间云杉的朽枝,正于那嫣红之中毕毕剥剥地响。吐尔曼的弟弟斜靠在蒙古包的一角,他的姑娘不知何时在毡房的炕上陷入深睡。阿妈见我入内,力邀我坐在热炕上头,她把羊皮的褥子再一次拉过来,为我铺展。

    这是一个牧民家的黄昏和深夜。

    吐尔曼不知又从何处摇晃着进了厨房,他酒醉得深浓,从阿妈手里接过一把电筒,要给我深夜的光亮。同行的朋友搀扶着他钻入了第一间毡房。你看,不关心粮食,不找丢了的羊只,也不管睡在哪里,也不问是谁把他领走,醉了就倒头沉入浓重夜色。

    更深夜浓,不远的河流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偶尔响起几声狗吠,这是人间最好的烟火,纯粹、安静、祥和。哈民的毡房外伸手不见五指,抬头却看见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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