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世上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与牛肉饺子刀削面这种美食的相识源于三十多年前那段我被无良的生活摁在地上摩擦的日子里。
那段日子我跟着四叔卖化肥,美其名曰“体验生活”。我们早上五点先从安平县建材街上的一处化肥批发点采购一拖拉机化肥,然后拉到下边的村子里零售。化肥批发点旁边有一个牛肉饺子饭馆,我和四叔早上装完车后便会在那家饭馆大方地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牛肉饺子。
我们的运输工具是一辆5.3721成新的、15匹马力的、石家庄牌拖拉机,跟它搭档的是一个从博野买回来的7.749成新的拖拉机斗。所以,除了我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新手之外,其它的都是旧的。
我曾精确地测量过,我们的拖拉机斗长2.589米,宽1.588米。装化肥时要横摆一层,竖摆一层。横着摆可以放九袋,竖着摆也是放九袋。
一袋碳氨大多是100斤,一袋尿素也大多是100斤。一拖拉机我们一般装99袋,其实可以装一百袋,之所以少装一袋,是为了在那摞的高高的拖拉机斗上给我留下一个专为我而留的专座。
就这样我跟着四叔做起了我们的大生意,开启了我们送农资下乡的服务。四叔将我看作他的合作伙伴,他买一盒红山茶或者是桂花烟的同时必会给我买两个蛋卷,猫头或是豆宝。对我们的生意他给了我绝对的领导权和管理权:不但让我决定当天是卖碳氨还是卖尿素,还让我定我们每天的利润率是一袋挣八毛还是十毛,还让我指定每天去哪个村子销售,是去马店、柏林还是去流罗、安国城。
四叔总说我的运气好,我指定的村子肯定销售的快。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了照顾我那脆弱的自尊心,因为我认识同学多的村子我是从来不建议去的,即使我们都知道那个村子可能销售的更好。
其实,我何德何能算四叔的合伙人呢,充其量算半个,不对,勉强算一百分之一个,而且每天还要被我浪费一碗牛肉饺子刀削面。
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直到永远……
扛化肥绝对是一个力气活,更是一个技术活。一开始化肥放在我的肩头时,简直像泰山压在了我的肩头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忽忽悠悠。我便咬着牙、努着劲、瞪着眼,心里默默地叨咕着:“我背的不是化肥,我背的是一袋白糖,一定要坚持,坚持到指定位置就又多挣了几毛钱。”
跟着四叔练了几天后,我逐渐总结出扛化肥的诀窍:背化肥时不能扛袋子的中间部分,要把化肥袋子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处放在肩膀上。背的时候,两只手攥着袋子的两个角,如果放在左肩膀上,那就把身体的左半部分绷紧,右半部分略微放松;用右侧肩膀扛时,道理也是一样的。头微微往前扎一些,腰要挺直,不然腰越软越觉得化肥沉重。
为了向广大地农民表达我们无私奉献的态度,我亲自定下我们微薄的利润:碳氨每袋挣八毛,尿素每袋挣十毛。即使这样,那些与我同属贫苦阶级的农民伯伯们还是会将我们看作是无良的奸商。他们觉得多被我们挣去了八毛或者十毛是一件让他们十分吃亏的事情,他们要想法设法求得心理平衡。所以,在我们卸化肥时他们会喋喋不休地指挥着我们,将化肥扛到他们的东厢房,扛到他们的西厢房,扛到他们那布满鸡粪狗屎的棚子里,扛到他们的茅子里,扛到他们的炕头上……
记得,在北郭村一户人家,他家门口有一条大狗,是一条厚颜无耻、生着两片厚唇、鼓着两只鱼眼睛、一身红黄夹杂的狗毛的杂种狗。
扛第一趟化肥时我没有注意它离我有多近,它猛地朝我扑来,它那布满汗珠的湿鼻子几乎碰到了我的手背,准确的说已经触到了我的手背,因为我感觉到了它的温度,那种冒着寒气的温度,是那种像触碰到尸体时的寒冷。
它一上来就给了我这样大的一个下马威,它如愿以偿地让我心惊肉跳起来。
接下来,每当我扛着化肥路过时它便张着大嘴上窜下跳,扽的铁链子哗啦啦地响。它对我连连狂吠,它吠叫时身体一促一伸,好像人类发出的冷笑。我当然不能与狗一般见识也对它叫几声,但不代表我对它那狗眼看人低的可恶行为置若罔闻,我要对它的无理挑衅行为给予道义上的谴责和愤慨。
我便通过我的眼睛向它射出千万道利剑般的、愤怒的光芒,这是我做为人类对冷笑回报的冷笑。
当然,我知道我是害怕它的,我是外强中干的。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这个杂种狗看出我对它的恐惧。我直了直脖子,扭了扭头,眨了眨眼,尽量把狼狈不堪赶走,恢复起正常神态。
尽管我也知道它用铁链子拴着呢,它逞凶的领地是有限的,它肯定不会扑到我,但它的叫声令我心颤。我的心一颤,腿便软一分,腿一软肩上的化肥便觉得加重三分。
那天,我就是在那条狗的汪汪叫声中一趟一趟一趟一趟地给他家卸了十袋化肥。那条狗也就那么一直倔强地汪汪个不停,甚至于最后对着我连连咆哮起来。
当然,我也对那条狗也表达了我极大的仇恨,我对那条狗的仇恨超过了贫下中农对地主的仇恨,超过了工人对资本家的仇恨,超过了底层人民对贪官污吏的仇恨。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那天我比那条杂种狗表现的更为倔强。
多年以后,每当我想到我与那条狗较劲的情景,便生出些许羞愧。一开始应该是那条狗错了,因为我只是想通过劳动换得一点点辛苦钱,我并未有招惹它,但它通过它那汪汪的狂吠行为对我传达了它蔑视我、挑衅我、欺贫爱富的信息,而我也通过我的眼睛对它报以了更大地蔑视。
我后来为此反思不止:我作为一个人,一个通过劳动生存的人,当时为什么非要跟一条狗一般见识呢?尽管它长的不漂亮,尽管是它首先对我发起挑衅的。
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历的增多,我越来越理解那条杂种狗了。可能那天那条狗的心情也不好吧,可能它也是刚刚受到了主人的呵斥吧,也可能是它失去自由的时间太久了吧。
年龄越大,思考的越多,便越觉得应该是我错了。我甚至想跟它道个歉,请它谅解我当时的倔强,谅解我当时地不通狗情,不懂狗理。
我想跟它和解。
那天中午,回到安平建材街那个牛肉饺子饭馆,四叔问我吃什么,我拍着桌子大声地说:“牛肉饺子刀削面,大碗,两大碗!”四叔可能被我的大声吓了一跳,“小子,是不是累了?能不能吃掉?可别眼大肚子小?”他说道。
四叔虽然表示怀疑,但还是给我要了两大碗。其实他不知道,我并不仅仅是累了,主要还是因为我跟一条狗较了半天劲,我是化气愤为食量!
我用碗里那个有八个缺口的勺子先舀了几勺子牛肉饺子汤,吸溜吸溜地喝了几口。漂浮在汤表面上的翠绿的香菜酝酿成世间最甜美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孔,钻进我那气鼓鼓的肺。
第一口汤,顺着我的喉咙,滋润着我那干瘪苦命的胃。接着它们幻化成最精密最神奇的营养,经由我那奔腾不息的血液,达四肢,通百窍。最终变成扛化肥的力气,变成与恶狗斗争的勇气。
又一口汤下肚,令我浑身颤抖,令我飘飘欲飞,它洗净了我的身体和灵魂。这是让我成仙的美味!这美味让我忘了累,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忘了那条杂种狗,忘了世间一切……
啊!这就是世间无上美味!
长大后,我有机会吃过各种各样的饺子,也吃过略微奢侈的面条。但再也吃不出三十多年前的那种给予我生活勇气的味道,那种能让我成仙的味道。
有一位朋友跟我说这就是所谓的:“吃得了山珍海味,更应咽得下粗茶淡饭。”但我觉得这不是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我来说,三十多年前那碗牛肉饺子刀削面不是粗茶淡饭,更不仅仅是山珍海味。
我一边写一边在思考,我啰嗦这么多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
想要表达不经世事难成人,未经磨难总天真?
不对!
想要表达痛而不语,刻骨成文?
不对!
想要表达江湖一碗茶,喝完再挣扎?
不对!
……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忘了当时的起早贪黑,忘了与交通警察的捉迷藏,忘了农村老娘们那无聊的刁难,忘了留在我肩头上的那血红的印痕……
我忘了太多的人和事,正如他们也忘记了我一样,抑或他们从没记得我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记住了那绿绿的香菜,它那么地绿,绿的有生命;我记住了那飘浮在饺子汤上的金星星,它们那么地闪,仿若从亿万光年之外为了我穿越而来;我记住了那上下浮沉的牛肉饺子,它们那么地圆滚,圆的可爱,滚的灵动……
我记住了太多地人和事,正如他们也记住了我一样。
所以,有些事是想记也记不住的,而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些记不住的事自然有忘掉的缘由,同理,那些忘不了的事自然有被永远记住的价值。
写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幸福的时候回忆痛苦的时候格外幸福,反之亦然。
河北赵无言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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