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五)

作者: 王青牛 | 来源:发表于2018-12-13 17:14 被阅读355次
荒村(五)

午后的阳光,照得刘积林和抽风小子流油,脸蛋像喝过酒,耳朵里像装了无数的金蝉,心里躁动得像是烟鬼烟瘾发作。 集市上人越来越少,他们像神秘组织一样,从山间不约而同地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山里去。两个孩子的体力一点一点减少,直到小贩们收拾摊铺——他们再也不想走了。他们再也走不动了。

        两个孩子坐在田埂上,疲惫让他们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变红变大,恐惧也一点一点地被太阳放大,他们的内心就好比悬着一块拴着细线的石头,正被人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石头堵得他们心里发慌,仿佛说话会把细线惊断。他们隐隐地感觉到,异乡的夜晚比峨山村的要恐惧得多。他们这时才发现还是村子里好,就连老鼠都比这里好看。

        两个孩子一直疲惫地沉默着,希望对方能先开口,拿个主意,哪怕馊一点也无所谓。其实从一离开村子,他们就没有了主意,就再没有提起过内蒙古,尽管他们为内蒙古精心策划了几个月。路过的农民总会放缓脚步,打量这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对他们微笑着,似乎看出他们在逃学,希望能认出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再出于好心报告他们的父亲。

        天开始黑了下来。田野四周的山坡变成了黑魆魆一团,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树,田野上空偶尔有蝙蝠逗留,它们在空中变换着各种飞行姿态,像是在追逐嬉戏,更像是在打群架。

        两个孩子决定面对现实。他们不敢离得人家太远,那些黑魆魆的小山坡,要是在白天倒没有什么,在夜晚他们觉得处处都是坟头。他们从稻田边草旋子上抽出一大摞稻草,他们夹在腋下一大抱,他们把稻草铺在马路边上堆成小山似的石头堆里。他们把自己塞在石头缝里,捂上厚厚的稻草,他们觉得,即使有鬼也不一定能够发现他们,而他们却可以透过石缝看清楚田野上的一切。

        第二天清早,两个孩子面朝着田野,对着更远处的山丘撒尿,刘积林尿到一半,突然兴奋地叫抽风小子。他告诉抽风小子:

        “去我外婆家”。

        两个孩子立马来了精神, 连 刘积林自己都觉得自己聪明,他们扶着小屌对准一棵小树苗用尽全力撒完尿, 他们互相拨去身上的稻草,背上书包去小河沟洗了一把脸,他们花了小半天时间连走带跑连蹦带跳去刘积林外婆家了。快到刘积林外婆家时,他们把书包藏在附近的稻草旋子下。

        其实在头一天晚上,刘积林和抽风小子就成了峨山村的名人了。当天晚上刘老爹找到抽风小子的爹,告诉他他儿子和抽风小子跑了。当时抽风小子的爹正在村里的杂货铺打麻将,听了刘老爹的麻木不仁针刺不痛地说,刚断奶的娃娃跑了,能跑多远?他安慰刘老爹,他说抽风小子经常在外面过夜惯了的,没必要大惊小怪。他说,不出明天,两个娃娃准回来。刘爹无奈地回去,回去后坐立不安,于是当晚又把全村找了个遍,去了村里刘积林所有同学的家,把同学们从睡梦中叫醒,大家都纷纷幸灾乐祸地表示没有看见。

        刘积林是刘爹的独儿子。为了生这个儿子,刘积林他妈怀孕十四次。先前生的十三个都是女儿,那时候计划生育还未开始,女儿死的死,送人的送人,最终只给刘积林留下了少量的三个姐姐,如今三个姐姐有两个已经嫁人,还有一个在沿海打工,通信不方便,很少写信回来。到刘爹刘妈凭着坚定的意志和信念生下了刘积林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进行到妇孺皆知的地步了。刘积林他妈在空闲时教育刘积林,总是带着哭腔地以“我当年为了生你,怀了多少孕,受了多少罪…”开头,从怀上刘积林的具体时间开始讲,然后是怎样躲计划生育,讲如何抱上婴儿刘积林跋山涉水投靠远亲,她描述说那时候峨山村不像现在这样光溜溜的,到处都是箩筐大的树,树下处处都是死人的坟,坟里的骨头被豺狗拖出来散落在林子里,林子大白天都阴森森的不见天日,乌鸦比麻雀还要多,去镇上十里八里路,大男人都要手拿千担结伴走,四周常有绿莹莹的眼睛瞪着人,大气都不敢出,咳都不敢咳一声。她说那时候不光峨山村是这样,哪里都是一样,她说她就是这样经常一个人在几十里的路上来回奔走。等到她讲回现在时,对刘积林来说相当于看了一本鬼故事。

        如今刘积林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回家了,刘积林他妈像个病号一样,躺在床上痛苦与焦急地盼望着天亮,像这样的日子在十二年来是并不多的。她已经习惯了在每天早饭前给刘积林上思想课,而刘积林早把她的教育看成了下饭菜,他觉得他妈的话跟又酸又咸的咸菜差不多,无论是听进去还是吃下去,整个上午都会不舒服,所以,他几乎是不会听的,他对生他的事儿表现得丝毫不感兴趣。

        差不多是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刘妈就起来了,她再一次轻轻地推开儿子睡的偏房,房门虚掩了整个晚上,她一点一点地推开门,希望儿子已经回到了家中。她看着儿子空荡荡的床,她轻轻伸手去摸了一把被窝,冰凉的被窝有些令她不知所措,她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手在被套上摸过来摸过去,仿佛刘积林就在被套里一样。

        家狗是乡村夜晚的主角儿,而 公鸡是乡村早晨绝对的主角儿。它们恰到好处地叫上一声,比警笛声音还要引人注意。有些固执的老头儿,就只认得这两种声音。那时候乡下人都喜欢养狗,仗着家里养有狗,跟城里人仗着开桑塔纳一样神气,都喜欢睡觉敞着门,让狗充分发挥特长;也已经有了闹钟,但都觉得那不好使,他们说那声音和蚊子叫没什么两样,还没有猫的鼾声大,而且还得定时换电池,有买闹钟的钱倒不如买只公鸡划算。因为没有闹钟,乡下人的三餐也就没有人能搞得懂,有时候午时刚过,你看见有人在吃饭,你说他在吃午饭吧,他说他才在吃早饭,而你换一家他又说他在吃夜饭了。所以农村人是在吃早饭还是午饭或者晚饭,没有人能搞懂,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懂,这种情况在阴天常有发生,因为没有太阳不知道时辰,只能凭着感觉吃饭,肚子饿了,他们就说中午了,天暗下来了他们就说快黑了,结果有人在睡午觉的时候就吃过晚饭睡下了,也有人在晚上了才吃午饭,不知道搞得多少人因此而怀疑自己睡眠有问题。有些稍没有主见的,逮着个路人便问该吃啥时候的饭了。而乡下人往往又怕别人笑话不懂时间,所以即使是吃早饭也故意说成是午饭,错了起码还有改的余地,甚至有人一觉睡了二十四小时,起来天快黑了误以为天快亮了,别人扛着锄头牵着牛往回走,他牵着牛扛着锄头往地头走。当然也有人为了多喂一头猪,节约一顿口粮,故意装得不识时辰。总之,吃饭的时间是家家户户保密工作做得最到位的事,其中糅合贯通了农民几千年的智慧谋略之大成。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刘妈叫醒了刘爹,开始往大铁锅里掺水,生火煮猪食,等火烧旺了,她又点燃了尺六子做早饭。刘爹刘妈坐在灶间商量着办法,说是商量,实际上刘妈没有说一句话,她一直用掏火棍捣着灶肚膛,火光像个顽皮的猴儿在她脸上下跳跃。刘爹说,儿子跑了总得想办法去找回来。她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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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树伟:哈哈,收了几个民间专题:+1::+1::+1:
    树伟:@王青牛 男人不怕看:stuck_out_tongue_winking_eye:
    王青牛:@树伟 我怕人家看着烦😂
  • 锦楠2018:一个吃饭的时辰,让乡村充满魔幻色彩,你一定是专业写作的吧,不然怎么写得那么好?我对自己的文字感到羞愧,希望你这个八零后能帮帮忙,看在我们有共同种田理想的份上。
    王青牛:@锦楠2018 那也是你先骂我🌚
    锦楠2018:@锦楠2018 专业写作是一句骂人话吗?马上还回来
    王青牛:@锦楠2018 业余的。你才像专业的。这篇十年前写的,凑篇数,都没脸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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