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 莫伊的诱惑(14)

作者: 伽蓝阿九 | 来源:发表于2022-08-31 12:03 被阅读0次

那时东山街上的建筑还是清末的铺面房,整条街弥漫着古董似的陈旧气息。每天上学,我便推着一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一条晦暗的巷子抄到中街。

巷子两边的房舍低矮,屋身仅有人高,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屋檐。其中有座贴满白瓷砖的公共厕所,常年有个龅牙的眼镜坐在竹椅上看守,如厕一角钱一位。他爱用粉笔在水泥地面涂鸦。今天“桃园三结义”,明天“哪吒闹海”,后天又变成“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画面从不重样。来往的人会驻足几秒,欣赏他引以为傲的杰作。得意时,他就把茶壶的嘴塞进厚实外翻的唇里,咕嘟咕嘟狂饮不停。

经过小餐馆、理发店和供销社夹峙的中街五十米拐右,向下直行,就是菜市坝。里面熙熙攘攘,讨价还价,不绝于耳。菜市坝的红砖外墙同一爿商铺夹起一条巷道,路面上散落着腐朽发霉的菜叶,洼有雨后的积水。自行车风风火火碾过,便会掀起两飘泥浆粘稠的水花。

巷道里常年游荡着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男疯子。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像个幽灵,围绕垃圾堆游荡,怡然自得。放学时间,巷道里荟萃着浓厚的商业气息。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摆在油布上,小贩们声嘶力竭拉客。卖的大部分是明星海报,以刘德华、张学友、黎明、郭富城居多。那还是四大天王的黄金时代。

巷道尽头耸立着东山中学,由两扇带尖刺的铁门守卫,远看极尽森严。进入校门就是“鹏程万里”的照壁,照壁左边辟出纵深五十米的车棚,相当阴暗且常年丢车。照壁后面就是教学楼,是七层还是八层,我已记不大清,但也算得上是东山街上的地标建筑。

楼内布局空旷,关灯之后忍不住想到会闹鬼。教室装修雷同,狗屎黄的门户、白色的粉壁、绿色的墙角线。前后配两块剥蚀的黑板,一块板报一块教学。板报下面横七竖八堆放着扫把和簸箕,还是哪种用甘藤捆扎的高粱穗扫把和铝皮簸箕。不小心撞上簸箕,会发出一阵尖锐刺耳地嘶鸣。教室里的黄漆课桌从来摆不整齐,桌面上刻满历年积累的爱情、心愿和诅咒。朝操场的一面墙,安装有一排带插销锁的格子窗。从格子窗眺向椭圆型大操场,能见跑道用炭渣铺得十分平整。

环跑道种满法国梧桐,荫蔽着地势低矮处的实验室、保健室和图书馆。操场正对主席台的方向立有一根三丈高的旗杆,掠过旗杆,穿过跑道,仍需拾二十级台阶方能到达主席台。台上左右栽有两棵千年老妖似的硕大法国梧桐,背后是堵瓷砖贴绘的“万里长城”照壁。这里是作为校领导的训话台和文艺联欢的舞台而存在。主席台一侧是教师宿舍楼,另一侧是块空地,空地上并排三列水泥浇筑面上坑坑洼洼的乒乓球桌。

莫伊与她的同伴孙芹消失在“鹏程万里”照壁,我才走进校门。放好自行车后来到教室,把书包随手丢在座位里,便跑到格子窗前一路望向操场。因为这时有莫伊的国旗护卫队学生正徒步走向操场。她是升旗手。

目送莫伊消失在操场后,广播里骤然响起《运动员进行曲》,于是我和同学们涌出教室,伴随着激昂地节奏去参加朝会。

朝会前照例要先举行升旗仪式。学生们或心不在焉,或唧唧喳喳,或怨天尤人,情绪以消极为主。我是不多的积极份子,脖子能伸多长就伸多长,不停打量旗杆左边的跑道。不是因为爱国热忱,而是莫伊在那儿。她已换了身不甚合身的蓝白色块拉链运动服,分外清新地站在旗手队伍里整理衣袖,舒展领口,戴白手套,举手投足看似稀松平常,却让我百看不厌。

《运动员进行曲》骤停,主席台宣布“现在开始升旗仪式”。音乐换成《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莫伊他们组成的升旗方阵款款开来。前后各两人护旗,中间六人拉起国旗的四角两边,踏着节奏鲜明的步伐,从各个班级方阵前经过。旗手们的位置采用轮换制,但不管莫伊站什么位置,我都觉得她最显眼、最漂亮。旗手莫伊的忧郁,在这样的场合会被解读为庄严肃穆。她的步履轻盈,好像在云中漫步。这是她从小习舞的结果。舞蹈影响了她的一举一动,就连日常的站立,也会流露出古典舞小丁字步的风韵。

旗手们在旗杆前立定,她,有时是其他几位,利落地把国旗系在细长的木棍两端。待旗手们准备妥帖,主席台会宣布:“升国旗,奏国歌,全体肃立,敬礼!”旗帜有时升得快,有时升得慢,完全取决于旗手自身的技术。我记得其中一位戴眼镜的男旗手,升旗始终跟不上国歌的节奏,“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时,国旗已经到达顶端。此人本来有点娘,剩下的时间,他就坚守在岗位上,撅起流里流气的樱桃小嘴,左顾右盼,那骚样顷刻间引发一场哄堂大笑。这时他老爸,主席台上的教务主任必然举起扩音器雄鸡报晓般干预:“肃静!肃静!”

只有莫伊的国旗升得最好。伴奏停止,旗帜到顶,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旗帜沐浴着阳光,哗啦啦地飘动着,在清风中舒卷自如。仰望国旗的莫伊,表情文静,目光深邃,仿佛升上去的不是旗帜,而是自己甜如蜜的心情。

那时的我啊,尾随莫伊进校,关注莫伊升旗,偷看莫伊上课,但又害怕她知道。尽管当时写情书、留字条,找同学传口信表白已经风靡校园,但于我却是雷池,不敢逾越。因为我们都属于老实巴交的学生,为了所谓的美好未来,只能忍痛压抑早恋的情感。所以,我对初恋是暗恋,也是单相思。

在课堂上,我时常掠过两排错落有致脑袋偷瞥莫伊。莫伊同孙芹同桌。孙芹长长得像山东娘们儿,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嘴角有颗绿豆大的黑痣,喜欢絮叨,是块骂街的好材料。课上的孙芹时常转过头问后排借东西,下课便招来一帮听众议论成人世界的家长里短。扣人心弦的表情,惟妙惟肖的模仿,不说相声实在可惜。慢慢的,孙芹身边形成一帮固定的听众群。莫伊则碍于同桌情面不得不听,而我则抱着接近莫伊的目的去凑热闹。离她越近,我的脸越热,心跳越厉害。大家听孙芹口若悬河,惟有我的耳朵里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因为我的眼睛和心思集中在莫伊身上。笑声响起,我跟着干笑掩盖企图。有时笑得一枝独秀,孙芹他们奇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她口中悲惨的事情感到如此欢心。

孙芹放学回家要路过机车修理厂。她和莫伊是小学同学,莫伊不会骑车,几乎每天都搭她的便车。之所以不学骑自行车,是她妈妈担心弄伤腿影响跳舞。放学后,我会远远地跟着孙芹的自行车,打量莫伊坐在衣架上的侧影。那用发套轻束的马尾辫,左右轻摆,像极了我忐忑的心情。直到跟完东山东路一段,我才转弯回家。这要比正常回家多花二十分钟。

初一上半学期,我几乎是在对莫伊的望眼欲穿中度过的,唯一的收获,就是从别人手里骗到一张她的明信片。

那是在元旦节,各班自行操办活动。莫伊跳了支名叫《秋水伊人》的舞蹈,令人刮目相看,令我怦然心动。除了文艺表演,班主任薛琪老师已提前安排好一项游戏:每位同学准备一张写上祝福的明信片投入纸箱,由她摇晃均匀后,大家依次从纸箱中摸出属于自己的一张。我当然希望摸到莫伊的,也希望她能摸到我的,但也只是希望而已。最终,我们都摸到了别人的明信片。我心有不甘,当大家继续欣赏节目时,挨个排查是谁抢走了我的莫伊。原来莫伊在高度近视的学习委员手中。我瞥见明信片的正面是只蜷缩在窗台打盹的波斯猫,旁边有一盆盛开的紫色鸢尾花。

于是我对学习委员撒谎说,明信片上的猫很像我家养的“快艇”。“快艇”对我特别忠心,但不幸被卡车撞死。埋它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人还惨。做好铺垫后,我恳请学习委员把手中的明信片交换给我留个念想。他看到我手中的“马到成功”明信片,点头同意了。我千恩万谢,把“马到成功”塞进他手里,赶紧拿走桌面上的莫伊开溜,生怕他后悔变卦。

莫伊写在明信片上的祝福娟秀细腻:

“过去一年走过的脚步,留下的是快乐和艰辛,未来一年里展望的路,你我仍需带着梦想继续攀登。莫伊赠。”

每天晚上,我都要拿出这张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的读,翻来覆去地闻字迹里散发出的墨水味,然后把她贴在胸膛上坠入梦乡。

下半学期,班里调座位,我和马飞鸣同桌,奇迹般地坐到了莫伊后面。马飞鸣是个情圣,女朋友遍布全年级,且已换了很多个。换来换去,最终换回到本班。彼此熟悉后,他和我称兄道弟。因为我作文写得尚可,他让我帮忙写封情书。我老大不愿意地草就一篇,竟帮他把那女生追到手。这件事被他广泛传扬,于是很多同学慕名来找我写情书,或以零食诱之,或以好话求之,搞得我苦不堪言。埋头创作时,实在写不出来,我会咬着笔头追踪莫伊的踪迹寻找灵感。有时被追的女生会给她看我写的情书,这时的我面红耳赤,苦恼不已,怎样才能让她知道,这些情书实质上就是写给她的呀。

某日我们班闯进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初三学生。他环视教室一圈后,不客气地问哪个是张展成?同学们噤若寒蝉,因为这学生是学校有名的四大混混之一,人送他们外号“四大金刚”。问我的这位,便是其中之一的大力金刚。大力金刚同他的名字一样,大块头、粗肌肉,拥有泰山般伟岸的气势。这气势不是健身健出来的,而是挑大粪挑出来的。金刚们在学校里做金刚,在家照样干农活,这大力金刚据传一根扁担能挑四个粪桶。

大力金刚把田地里练就的力气带到学校里打架斗殴、称王称霸,就连老师也要礼让三分。他和三个拜把兄弟想上课就上,不想上课就把衣服往肩膀一搭,点根烟,潇潇洒洒走出教室,无人敢拦,更别说说个不字。

大力金刚问到我,同学们都悲剧似的投来一瞥。曾经有同学不经意地看了大力金刚一眼,大力金刚即刻调集三位兄弟狠狠地修理了他一顿。只因为他觉得,这位同学看他时的眼神很孤傲。而这样的眼神,四大金刚才配拥有。

我回想到底什么地方开罪了大力金刚,想来想去,惟有一次在男厕所,我们偶然共用一个尿池方便时,尿完后的大力金刚打了个动静有点大的冷战,引发我的侧目。会不会是这一眼,让他觉得有嘲笑的嫌疑,故而前来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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