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

作者: c3dd18e023ec | 来源:发表于2018-02-07 17:18 被阅读68次

    嬷嬷说这很正常,几乎每个公主在出嫁之前,都会爱上自己的贴身侍卫,这是大梁国除了每个国君在登基前都会痛哭之外的第二条莫名其妙的真理。

    所以我爱聂堪,绝对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例外。

    大梁国自成立以来的几百年,什么风雨没有经过。唯一让子民们感到陌生的词只有一个,那就是“例外”。

    大梁国没有例外,所以安稳。大梁国只有白色的墙壁,青色的瓦,每一条路都齐整而规则,每一个子民都温顺而平和,遵纪守法。每一件细微的小事都有规矩,例如在吃饭前后洁手,任凭多么邋遢的人,也不会觉得这件事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人民感恩戴德。因为大梁国没有丝毫的恶意,没有摩擦,没有争吵,没有意外,所有的事都如同预演过一遍一样,有条不紊。大梁国因此没有监狱——哦,本身好像是有一个的,但是废弃了太久,父王的父王的父王,便索性将它改造成了谷仓。

    如果说这几百年间非要挑一个“例外”出来,那便是我。不同大梁国之前所有的公主,我出生得比预计晚了整整三日。卦师仓皇地跑来看我,然后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这孩子不死,便会成为整个国家的灾难。

    当然我没有死。不止是因为我母后不相信这个卦师的话,还是因为,在大梁国,已经很久都没有杀戮的事件发生,我已经破了一个例子,他们决不允许我破坏第二个。

    所以,像所有的公主一样,我在我的宫殿中长大,身旁相伴的有一个嬷嬷,一只猫,还有,就是聂堪。

    像所有的公主近侍一样,聂堪是个外族人。大梁国民不会有他们身上那股子杀气,以及足以震慑所有人的威风凛凛的眼睛。

    很多人都忘了这些侍卫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没有人会试图伤害公主,而公主自身不小心撞到的危险例如猛兽,其实大梁国也有勇士可以应付。大梁国人对人没有恶意,可对牲畜不存丝毫善心。

    在大家惶恐地觉得这个近侍的职位将要因为无用而取缔,改变即将发生的时候,有位嬷嬷说,所有的公主,在出嫁前,都会爱上她的近侍。这句话为这个虚职谋得了存在的意义——惯例就是惯例,在这里,再荒谬的惯例也要被尊重。

    我一直知道我爱聂堪,并且会爱到我十八岁,见到宰相家的儿子为止。

    聂堪在我十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那时候他十六岁。按照规矩,在他的国家,他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接受训练,训练十年,然后在我十岁时被送来,正式成为我的近侍,直到我十八岁出嫁。

    聂堪是个杀手。他有着所有杀手身上都有的敏捷与凛冽,以及一双深邃冷清的眸子。我初次见他时,他穿着黑色的衣裳,带着晨间青草的香气站在我面前,巍峨如一座大山。十六岁的少年,没有表情,没有过多的动作,拱手叫了声:“公主。”

    然后我带着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伸手试图抓住他的手,却被他躲过。他是这国家里除了父王母后唯一能抗拒我的人,他的任务是保护我,不是服从我。十岁的我暗暗垂下了手,试图用哭声来打动他,可是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我抽噎着睡着,他也没有半分动容。

    聂堪的表情从未变过,仿佛一扇冷酷的大门,隔住你想要一探他心思的目光。我与聂堪在一起八年,整整八年,我从未知道过他任何一刻的想法,甚至直到我死的那一天,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我也不曾对他心意明白半分。

    我就这样与面无表情的聂堪一同长大,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宫中发生了一场变乱,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外族的疯子闯入了皇宫。也说不上是闯,因为没有人真正地能拦住他,他挥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大肆屠戮守卫皇宫的温顺大梁国人,守卫们流着泪倒下,也没能用自己手中的长矛刺穿入侵者的心脏,只能前赴后继,前赴后继地被杀死。

    那是个大风的天气,我在宫墙上能闻到顺着风飘过来的血腥气,我的长发与衣袂在风中飘舞,打在聂堪身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战况。

    我的父王在徒劳地宣言,要那疯子投降,语气中尽是仁慈,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守卫们的血染红皇宫前的土地,汇成一条小溪。宫墙上下仿佛两个世界,而诧异地看着父王的人只有我一个。疯子知道,只要他想,他有那份力气,他可以杀尽整个皇宫不会反抗的人,而我,觉得心中某种信仰了十五年的东西,被那些热血一点点地浇融。

    有两个画面让我最终下了决定。一个,是路过宫门口的孩子,一惊之下放声大哭;另一个,是我的兄长,太子,站在了父王身旁,以更加仁慈的腔调,试图维护自己守护的规则。

    “聂堪,杀了他。”我的眼里跳动着四溅的鲜血,手抓住了城墙尖锐的棱角。聂堪应声而动,只一剑,那人就没了气息。

    杀戮这种事,最终还是外族人来做,理所应当。甚至没有人怀疑是谁命令的他。这场变乱过后,有人去收拾起了遍地的尸体,然后温善的大梁国人恸哭三日,无人责怪那疯子。

    遍国素色之下,父王下了罪己诏,还不足惜,因为这场杀戮病倒在了榻上。

    大梁国的国君,每个都能活五十岁以上,但规矩来说,他们在五十岁之时退位给太子,无一例外。父王今年四十三岁。

    我托嬷嬷打听过,父王病倒的原因并非这场血腥的残杀,而是他没能用仁慈感化疯子,最终终究以杀戮的方式结束了他的凶残进攻。他不觉愧对几百无辜牺牲的守卫,认为他们的鲜血是善的彰显,而聂堪的不原谅,反成了打破规矩的那一道恶意。

    听到这句话我沉默了很久,与聂堪相对坐了许久,最终不安问出:“大梁国之外,整个世界,也都如此么?”

    聂堪摇头,道:“不是。”

    这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卦师的话:这孩子不死,便会成为整个国家的灾难。

    我突然想去找找那卦师。

    一别十五年,卦师见了我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拔剑。他不是大梁国人,不杀的规矩他奉若信条却不必遵守,为守护大梁安稳,他会选择杀我。但聂堪的剑更快地抵上了他的脖颈。

    作为公主,我会外出皇宫,又是一个例外。

    我恭敬地对着那颈子上抵着剑的人拜了三拜,然后开口:“大师素来是我国最博学之人,可否为我解惑?”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于是我继续说道:“何为善,何为恶?”

    “善恶相依,善的对立面,便是恶。就如同整个大梁国的对立面,便是你。”

    “哦?”我诚心开口:“那么,到底是善强,还是恶强?”

    他嗤笑一声:“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不说,你的对面站的是我大梁国千万子民,你以为,谁会更强?”

    “那您说,规矩,可不可破?”

    “不可。”

    “如此,大梁国人不杀,我却杀,我可杀尽大梁,而大梁不会动我半分半毫,敢问大师,善,如何强?”

    卦师双目圆睁:“正是因为你破了规矩,才有凶残强势一说!”

    “既然破坏规矩让人变得强势,而善,从来最强,那么敢问大师,何为善?”我重重地说,自己却突然有了答案,善恶并非关乎如同杀戮一般的条框戒条,万物有度,若强上规尺,则人心束缚,所谓仁善,一文不值。

    在规尺的束缚之下,整个大梁国的生活观都是扭曲的。鲜血令我一个人清醒,却使他们陷入了更深的混沌。

    没有再回答,这个卦师再次试图杀我,终被聂堪一剑结果。我叹了一声,转过身去。

    那年我十五岁,却在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

    我随着聂堪在大梁国内游历了一遭,发觉表象的安稳下畸形的架构令我心惊胆战,这里的每个人笑容都这样纯良,每一个动作都如出一辙,只是所有的孩子都胆怯恐惧。我想起那个在鲜血前失声痛哭的幼童,在场的人,只有他不会认为那些殷红一片是理所应当。

    不可以。父母一遍遍告诉他们,不可以。直到他们将所有的“不可以”融入血液。

    再回皇宫已是一年以后,此间我与聂堪相偕将大梁走遍,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日,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思考了良久,问他:“你说,为何这样多慕名来到大梁国的人都会以发疯告终,是否本来大梁国,就是疯的?”

    聂堪的眼里冰冷一如往常,简短一句:“是。”

    这句话给了我一种没有来由的正义感。我站在寒风中,突然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聂堪,我们回去。

    聂堪二十二岁的时候,与我一同回了宫。所有的人看我们,都如同看见了殃民的祸水一般,但还是存着恭敬躬下身去:“恭迎公主回宫。”

    父王的病并未好起来,而是日益加重,气息微浅。

    我回了原先我的寝宫,见到了嬷嬷,她喃喃地念叨着那句卦师曾经说过的话,如临大敌一般步步退后——妖女,不要过来。

    如同卦师所说,整个大梁国的对立面,便是我。所幸我的身旁还有聂堪。

    父王召见,叫我长跪帐前,跪了一天一夜,才问我:“你为何要出宫?没有一个公主可以在出嫁前出宫。”

    我颤着双腿勉强支撑自己不要倒下。

    “因为我想探知,我所处之地,究竟是天庭,还是地狱。”

    “结果如何?”

    “没有人在乎,因为没有人想得出摆脱如今生活之后的样子。”

    “那你想出来了么?”

    “没有。”我诚实回答:“但今后的人会想到,会做到。他们痛恨或感激,我不在乎。”

    “你知道为何所有的大梁国君在登基前都会痛哭么?”父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在我得到答案之前,他与世长辞。这一年他四十四岁。他是头一个没能按规矩在五十岁时传位给太子的大梁国君。

    聂堪扶着我走出了父王的寝殿,我的双腿发软不能站立,他便横抱起我走向我的宫殿。

    接着是举国的不安。时隔一年,例外再次出现。而这一次,又是因为出生就是例外的公主。连我的猫都逃离了我的宫殿,所有人都带着惧怕对我敬而远之。我居住的地方成了一个大大的空壳,只有我与面无表情的外族人聂堪。

    太子即位的仪式紧张筹备。整整三日,我听到了风声,太子即将登基。

    去见王兄的前夜我喝了不少酒,趁着酒劲问聂堪:“聂堪,我倾心于你,你是知道的吧?”

    聂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内心深信的一个东西突然产生了动摇——我怀疑,我怎么会在十八岁那年,如同所有要出嫁的公主一样爱上宰相的儿子?我又趁着酒劲握住他的手:“那你呢?”

    聂堪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我于是松开了他的手。

    第二天,我带着聂堪去找王兄。那个当日在父王身畔向疯子宣言的男子多少继承了父王年轻时的风姿。

    我想起那日,我看着他如同父王一般的样子,突然觉得宫墙前的血一直流到了三千年之后,湮没了那孩子,与整个大梁国以后的孩子。

    “青芒,你想怎么样?”王兄敛起了眉。

    “你知道为何每个大梁国君在登基前都会痛哭么?”我将父王遗下的问题给他。

    王兄说,我知道,但我断断不会告诉你。在聂堪的剑刺穿他的胸膛之前。

    而后我摘下了他头上王冠,轻描淡写:“那么何不就让这痛哭停止。”

    举国震惊之下,我登上了父王的宝座,那时我才十六岁。

    我等着他们反抗。

    我便是大梁国的对立面,若是大梁国人杀了我,他们就能得到完整的两面。我这样想道。

    渐渐整个皇宫成了一座空城。崩溃的大梁国每日都有人自杀,可没有人来找我,没有人来找我这个弑兄夺位的人报仇张扬他们所谓的正气,他们只是觉得规矩被破坏,道法崩坏,忍受不了而发疯自残,却依旧没有人来抹杀我的离经叛道。他们已经被规矩束缚到麻痹。

    我等着他们反抗。

    大梁国举国痛哭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年,我就与聂堪两个守着空城一般皇宫就有整整三年。我不时遣聂堪出去瞧瞧,他告诉我,自杀的人,他们的孩子在长大。

    新的力量在萌芽。当年在宫墙上见到的两个对立面,一个已被扼杀,一个正在长大。而我不知是极善还是极恶,只是淡漠等待,淡漠观望。

    聂堪是我所有精力的来源,直到我见到宰相的儿子。

    他在我十八岁生辰的时候来迎娶我。如同这百年来的每一个宰相的儿子。

    宰相的儿子骑着行头马,一身红装,艳色的轿子如同一把带着鲜血的尖刀,直划进死寂的皇宫的心脏。

    宰相的儿子叫做汤柯。我注视着汤柯的马停在宫殿外面,而他缓缓走进来。他有着大梁国人身上都有的温润与柔和,但更多一份处变不惊。他冒着被杀死的危险来迎娶我。他身上有种与我相同的固执,我拼命要改变的东西,便是他拼命要守护的东西。他带着晨间的草香,如同当年的聂堪一般停在我身前,拱手叫了句:“公主。”

    聂堪的剑在我没有下令之前就抵上了他的脖子。他没有动,任脖颈被划出血,向我伸手:“青芒,你本该嫁我,这些年周折,不该有。”

    这句话似乎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好像自我十五岁那年起我便偏离了事情应有方向,而现在我竟第一次怀疑,究竟是大梁国错,还是我错。

    以一个人对抗整个天下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我只是个女子,朝闻道,暮可死的精神已经快要耗尽,我不知道我还能等多久。

    这个男人竟然只用一个眼神,一句话,推翻了我所有的执念。

    每一个大梁国的公主,在她十八岁之时,都会爱上宰相的儿子。

    “聂堪,把剑拿开。”半晌,我说道。

    聂堪似乎顿了顿,但还是照办。

    每一个大梁国公主的近侍,都会在她十八岁之时失去她的爱,而要将她亲手送上宰相的儿子的喜轿。

    我已经握住了汤柯的手,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悲凉向我席卷过来。

    在上轿的前一刻,我突然转过身来,急急跑向那个杀手,凄声唤了句“聂堪”。

    聂堪扬了扬眉,并没有说话。

    于是我夺过他的剑,挥剑自刎。

    鲜红的血从我的颈间喷了出来,世间最惨烈的死法不过如此。我能感到我的血滴落地上,渗进地上的石缝,渗进我脚下的每一寸大梁国的土地,似乎亦蔓延流动,一直流到三千年以后。

    聂堪走了过来,屈身看我。

    我这时候突然想,直到我死,也不曾对这个杀手的心思明白半分,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公主中的唯一一个,爱着她的贴身侍卫超过十八岁的人。

    *

    聂堪称帝那一年,他三十岁。

    自宰相的儿子与女王死之后,大梁国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于是外族人聂堪尊去世的女王为开国国君,更国号大昌。

    大梁国已亡。这句话说了整整六年,动乱中,失去信仰的人们一改纯善的性子,丧心病狂斗得不可开交。这六年是大梁国的地狱,而聂堪,便是所有人眼中的修罗。

    那已去的青芒公主更是与妖女等重。卦师的预言终究成真,她无疑成了整个大梁国的灾难与噩梦。

    见过聂堪的人,都说他有一双杀气腾腾的凛冽眸子,与从来不变的清冷表情。

    再可怕的噩梦也终有醒来那一刻。

    这个少年身上仿佛燃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他拿着剑站在聂堪面前,周围是兵荒马乱,鲜血溅到他脸上,让他想起那一日看着自己父亲的身体在疯子的利刃间倒下时,自己惊惶的哭声。

    于是他现在有了一支自己的军队,全都是年龄相当的人,也是大梁国第一群敢于杀戮的人。他们为了自己的国家而战,为了复辟大梁,为了为自己的父母报仇。在他们身上,先前的条条框框早已消失不见。

    聂堪突然想,青芒至死都没有等到的,正是这个。

    “你是那个杀了疯子的人?”少年的剑突然停下。

    聂堪点头。

    少年颦起了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聂堪的剑却更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手中的剑刃就已下意识地反击,埋入了聂堪身体。

    他没有想到杀了他这样容易。

    冲进来的人欢呼雀跃。聂堪似乎看见了他第一次陪青芒周游大梁时那些惊惧的孩子,现在他们脸上终于有了恣肆的笑意。

    于是那张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凛冽的眼,头一次柔和下来,充盈了泪水。

    透过泪水的折影他似乎看见存在心中多年的那张脸,少女脸上是无人能及的坚毅。她握住他的手时,传来的温度令他灼伤。聂堪在她眼睛永远合上后才感到心痛,就是那份痛撑着他将她未完成的事一一做完。

    杀手聂堪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死前想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青芒满身酒气地握着他的手,问:“那你呢?”而这句话,他再也没有机会回答。

    *

    大梁复国之后,监狱又恢复使用。

    似乎罪恶又回到了这里,规法崩塌,老人们纷纷感叹淳朴民风不复存,可这里的孩子,再也没有恐惧过。

    后来的国君登基之前,也就再也没有痛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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