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秀

二秀，自打出生起就注定苦命。她是家里的老六，在她之前，家里已有五个女儿。二秀出生那天，二秀娘在屋里喊破了天，二秀爹坐在门口吧嗒吧嗒的咂着烟袋，那一双被烟熏黄，因长期劳作早已开裂变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微微颤抖着。“哇”的一声清脆哭声从屋里传来，接生婆梅姨踩着细碎小步撩开那层脏兮兮的隔帘布面无表情的叫道“生了，生了，是个女孩儿。”

“呸，”二秀爹往地上啐了口痰，“这败家娘们咋就那么不争气，竟给老子生堆赔钱货。”说完，把烟袋往他那破烂的看不出本色的布鞋底一磕，站起身紧了紧批在肩上那件补丁遍布的大粗棉袄，然后汲拉着鞋，去王二麻子家喝酒去了，看都没看一眼还在虚弱中的二秀娘。

时间的车轮兀自的翻滚起来。

转眼，二秀已二十出头。五位姐姐早已相继出嫁，村东的李麻子，村南的王瘸子，村北的张傻...都是爹做的主。姐姐们出嫁时，无一不哭得死去活来，哭碎了二秀和娘的心，却哭不热爹那冷得像冰窟窿的心。

尽管二秀懂事、善良、读过几年书。她知道爹因为家里没有再添男丁而耿耿于怀，纵使百般讨好，买爹爱喝的酒，给爹做新衣裳，给爹做新鞋。却还是只换得冰山一样的面孔，她已经不记得爹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二秀心里明白，她的命运和姐姐们并无差别。于是，她偷偷在心里酝酿起，她要逃跑，跑出这片生她养她的村庄，这样她就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过姐姐们那样的日子。可是，喜欢的人是什么样？他在哪里？二秀望着窗前的明月，痴痴的想着，不免羞红了脸。

这天，村里来了个戏帮子。据说是县里慰问演出请的，又恰逢年关，县里领导干脆让戏帮子到附近几个村里再演几场，让大伙热闹热闹，顺便也算是为民服务的业绩表率。

戏一场接一场，在这个以前天一黑村民就睡觉，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小村庄里，无异于天外来客，惊喜、新鲜、刺激。每场戏一开始，村民都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男人们一人一个烟袋吧嗒吧嗒的抽着烟，笑着、看着。当然，二秀爹也在其间，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笑着、看着。

隔壁村的李大生，右眼瞎了，牙齿外翘，满口大黄牙，右脚有点跛，说话嗓门贼大，听人说因为那方面有问题，都年过四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这话不知怎的就传进了二秀爹的耳朵。近几日，他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每次笑着、看戏，心里却在盘算，他要把二秀这死丫头嫁给这个李大生做媳妇儿，免得成天在家里晃他的眼。

那边二秀爹心里的算盘已打得七七八八，这边的二秀却对戏班子里的一位小生动了情，这位小生长得白白净净，唱功了得。二秀每次都静静的坐在角落里，认真且陶醉的听，她读过几年书，听得懂戏里的恩怨情仇，听到情动时，不免跟着一起落泪。起初，她只是听戏，但不知道怎么地就每天期望见到小生，一场戏散场，她回家趴在窗前，回想小生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不觉的就羞红了脸...

次日，二秀去村口挑水，迎面走来一个人，她没在意，自顾的低头往前走，不想一个趔趄，水撒了那人一身，她惊慌失措，连声说“对不起”，不敢抬头看那人，两只手局促的搓着衣角。那人笑笑说：“姑娘可是天天来听戏？”这声音有点耳熟，二秀感觉好像在哪听过，她紧张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哈哈哈，”那人爽朗的笑起，“今晚再来听戏可好？衣服湿了就湿了，无伤大雅。姑娘不必自责。”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二秀才从惊慌中缓过神来，她拾起打翻的水桶，重新打好水，加快脚步往家赶，晚了，又得挨爹臭骂。

天黑了，戏班的戏开演了。二秀依旧找了个角落，出神的听，听着听着，她想起白天的事，那个声音好熟悉。她想啊想，想得入了神，忘记了听戏，等她回过神来时，戏早已演完，留下满地被风吹得四处躲藏的烟袋灰。“你，怎么还不回家？”突然的，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二秀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小生脸上那油彩还未褪却，映得两颗眸子愈发深邃。二秀的脸“噌”的红了。这声音...二秀突然惊喜的叫道：“白天那人，是你！”说完，才发现自己失了态，又双手局促的搓着衣角。小生笑笑，打趣的说：“幸好，今天白天穿的不是戏服。否则都不知道怎么上场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有尴尬什么事儿了。他说她听。六岁那年因为父亲欠下一笔赌债，他被卖到了戏班。日复一日的戏底子苦练，身段唱腔，步调眼神，稍有懈怠，就逃不过头儿那长长的皮鞭。他说等他攒够钱，他要替自己赎身。凭着这股劲，他刻苦练习，渐渐的已小有名气。但赎身的钱却也随着他的名气水涨船高。说到这，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夜已经很黑了，风起，微凉。他说：“瞧我，尽顾着说自己了。”她轻轻的笑着，她多么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好长一段时间沉默后，小生问：“明天你还会来吗？”二秀使劲点点头，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她怕她跑得慢一点，那砰砰的小鹿乱撞的心跳声会被小生听见。回到家，关起门，她的脸滚烫滚烫的，这一夜，二秀失眠了。

按约定，二秀依旧在原先的位置，静静的听着戏，今天的她有些不同，想起昨夜，她仍有些害羞。就着夜色，她打量着台上的小生，在和小生不经意的眼神碰撞时，她忽地移开目光，不敢对视。突然，她看见了爹。爹正和王媒婆说着什么，王媒婆不时笑嘻嘻的点点头。她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等戏散场，她并未动。不一会，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并未看清来者何人，但心里却知道是他。这一次，她先开口了：“我可能要嫁人了。我爹已经给我找好了人家。”一阵沉默。月光洒在二人身上，薄薄的，纱纱的，却凉凉的。突然，他拉起她的手，说了声“走！”

借着月光，起先二人还一前一后，小生在前，二秀在后。然后，二人并肩快步向前，再然后，手不知怎地就拉在了一起。小生手心渗出密密的汗，都没有松开二秀的手。二人就这样趁着夜色走啊走，不敢歇下，不想松手。

晨光熹微，他们穿过麦田，来到了车水马龙的街面。一夜奔走，身上、手上被锋利的叶片划开许多小口，被露珠那么一浸有些火辣辣的疼。脚早已起了泡，脚板已经没有知觉。现在，他们不知身处何处，却又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戏班头儿和二秀爹带着人，追上了他们。二秀爹上前就给了她一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到处乱飞。之后，二秀被爹带回了村子，从此，再未见过小生。把二秀抓回家的第二天，二秀爹却突发疾病，在家躺了一周后，撒手人寰。“以后没有人再逼我嫁给谁了”。二秀这样想着，心底生起一丝悲凉，她在爹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后，放声大哭，哭声响彻山谷。那一刻，她什么恨都没有了。

三十年后，二秀成了全国最有名的戏班老板，到处都争着抢着请他们唱戏。她给戏班取名“寻”，她戏班的小生众多，却再也找不见当年。

二秀说，她仍记得那一夜。那一夜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一夜，他牵着她奔逐时，手心里的汗水密密的、热热的、粘粘的。月光隐隐绰绰，正好照见他回头看她时的冁然而笑，是那么甜，那么干净，那么让人欣喜。

再次回忆完这些后。二秀，我的姑婆。点开唱片机，陶醉的听着那出她最爱的戏，斜靠在椅子上。片刻之后，响起了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