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将近三十年,我总是时常想念着故乡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尤其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我父母亲的干儿子,他就是顾建华。
在我故乡苏北平原(现在叫什么苏中地区)兴化里下河水乡的那个村庄,在那个年代,凡是名门望族之家生的孩子,总要找一个比起他家稍微不如的或者贫困人家的夫妻当孩子的干爹干妈,就跟富贵人家的孩子起名字总叫狗剩等贱名一样,说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孩子像雨后春笋一样茁壮成长。顾建华的父母都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他家算得上书香门第,每代都有读书人,他一生下来就被瞎先生掐了生辰八字,说是太过富贵,什么事都是物极必反,太过富贵也不好,必须找一对比他父母稍微贫贱的又要有些文化的夫妻做他干爹干妈,不然的话,小命难保。他父母初为人父人母,自然把他当宝贝疙瘩似的,一听瞎先生的瞎嚼怂,深信不疑,就找我父母当他的干爹干妈。我那时还没来到人间,还不知在哪里转筋,关于他很荣幸地成为我家编制体外的成员,我到十多岁才晓得。
我真正跟他近距离相处,是在我家在村河东被一个村霸逼得迁徙到河西后。那时我父亲得罪了一个脚一跺也能让蒲场村抖三抖的头面人物,他让他侄子在我家八尺远的地方砌上一幢鸽子窠瓦封山的房子,说是照古不移。我父亲当然不能驳斥他一个扛长工的怎么可能趴在地主土豪头上拉屎,因为我家虽然住在土豪的青砖青瓦房里,但那是土改的胜利果实,我父亲毕竟不是地主土豪,为了让一家人不住在阴山背后,父亲只好在村河西蚌蜒河边请泥水匠和队上的劳力盖了一幢泥夹板墙麦秸草盖顶的茅屋。我们家虽然搬到河西住,但河东青砖青瓦房还没拆掉时,父母亲就让我跟大哥到瓦房里晚上睡觉,好像说瓦房不能空放着,要有人住,才有人气,人是房子的胆,有人住的房子才不容易坍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家因为房子面积过于逼仄,征得我父母的同意,他跟他弟弟搬到我家河东瓦房里住。阴山背后全不怕,反正白天他跟他弟弟都到学校里上学,瓦房里采光不好,在晴天难得见到灿烂的阳光也不要紧。
那时他可能17岁了,在离村三里路的唐刘中学读书。他身材高挑挑的,国字脸虽然稚气未脱,却也英气逼人,尽管衣着朴素,却很惹人爱怜,特别让村里年轻的女孩子喜欢,他一走到村巷里,那些女孩子的眼睛就又喜又羞地围绕着他看。我跟大哥做一床睡,他跟他弟弟一床睡,床铺都搭在我家瓦房的东房间,在东房间紧靠南墙边放着一张书桌,靠墙放着他的很多课本。我跟他弟弟都在村小学读书,同一个年级,我们的课本不多,寥寥无几,装在一个书包里,挂在墙上钉的钉子上。不过,每晚我们都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做作业,他的作业很多,我们没什么作业,不像现在的孩子陷在书山题海里。我大哥在明间心搓稻草绳,那时不知大哥给生产队里搓那么多稻草绳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很快做好作业,很困,熬不住,就上床睏觉了,有时一觉醒来,看见他还在做作业,在昏黄的煤油灯灯光中,他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至今仍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据说他在唐刘中学当高中年级的班长,因为学习成绩好,很有威望,还当上校团委书记。我想这跟他学习极有规律和良好的学习方法有关,他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坐在书桌边把当天的课程预习一遍,然后才装上当天要上课的书本回家吃好早点,再步行到唐刘中学上学,中午他在他父亲任中心校校长的唐刘小学吃饭,晚上放晚学才回到蒲场村。那时他在唐中读书,除了寒暑假和星期天,都是风雨无阻地往返于唐刘和蒲场村之间的。那时在文革时期,学校对学生学习抓得并不紧,但他自己却严格要求自己,学习成绩在班上始终名列前茅,倘若他后来在76年恢复高考后去高考,必定会金榜题名。
也许是受他的影响,也许是睡得早醒得早,我跟他弟弟也牢的不早地爬起来。他弟弟是练字,我酷爱画画,临摹《芥子园画谱》,画得倒也不错。他看到我们头都快低到桌面上了,一边把煤油灯灯芯拨亮些,一边叫我们把头抬起来,注意保护视力,防止眼睛疲劳和近视。可惜后来我们眼睛都近视了,我在痛恨那个村霸让我们家光线黯淡之余,也时常想起他的谆谆教诲,便有温暖涌上心头。
后来他毕业了,就回乡务农,他的母亲是民办教师,他的户口跟母走,当然要回生产队劳动。他那时志向远大,怀着宏伟的抱负,在他的一本学习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上这样几句话:“学习王安民,回乡搞建设;立志绣田园,誓把青春献。”他跟唐中擅长书法的华岳老师学过书法,写的毛笔字很漂亮,写的钢笔字也不错,至少到现在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哪个写的字有他写的字好看,包括那些自诩为著名书法家的人在内,都没有哪个超过他的。
由于他积极参加劳动,他被社员们选为生产队场长。其实场长并不轻松,有时给人掇笆斗上肩,一笆斗稻谷或者麦子都有百五十多斤重,虽说掇笆斗时是两个人各抬一头,然后齐齐发力,一戽戽到扛笆斗的人的肩膀上,分担了不少重量,但每个劳力扛笆斗都要他川流不息地掇,一天干下来也是很繁重的。我严重怀疑他后来得了红斑狼疮病跟他积劳成疾多少是有一点关系的。
他得了当时看来是绝症的病以后,除了吃药让他的脸变得很虚胖以外,他的心境好像还没变,很乐观。他在村文娱宣传队里跟一个绰号为孔老二的人演相声《林彪和孔老二》,幽默风趣,让人笑得肚子疼。他演郭建光带领着十八个伤病员在芦苇荡里战风斗雨,高唱着:“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那豪迈奔放和嘹亮的歌声至今还回荡在我的故乡湛蓝的天空上,永不泯灭。每当我的耳边回响起我的故乡大哥的歌声时,我的眼中都会满含着晶莹的泪花,震撼着我的心灵。
可惜的是,他后来还是因为不治之症而撒手人寰了,享年只有22岁。他像一颗流星在故乡湛蓝的天空上一闪而过,天妒英才,让他英年早逝,留给亲友的是无法释怀的悲恸和扼腕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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