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度陈仓
“沈老板,这个季度棉纱厂的生意很红火呀!”酒席后的牌桌上,沈令书和几个生意伙伴的翡翠麻将推得哗啦作响。
“那也是多得马老板的船运公司照拂呀!”沈令书衔着雪茄,应对得圆滑世故。
“唉,别提船运公司了!天杀的日本人强征了我三分之二的船,血本无归啊——碰!”油光脑门的船老板马德彪咋咋呼呼,一贯地口不择言。
“哟,马老板这一把糊的大!”顺昌洋行的少东家田佐光尖着嗓子直嚷嚷:“看来生意衰偏财旺啊!”
“你说的没错,这乱世当中,有几个人有沈老板这么旺的气运,靠上了日本人这座大山。我们正经做生意的,都快混不下去了!”
“口上把着点边!”百乐门的老板杜铭熙长于交际,不满地打断:“老百姓都叫我们汉奸,我们难道还要自己承认?!”
“行行行,杜老板提醒的对!咱别自己诋毁自己。”马德彪见风使舵,掉转话题:“话说生意不好偏财凑,我还真捞了点偏财——今天特意请沈老板帮我掌掌眼。”
“诶,”一听这话,沈令书就知道“鉴宝”环节又到了:“我又不是当铺的朝奉,没那眼力劲儿!”
“沈老板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哥几个都晓得沈老板是古董生意起家,早年清华学堂的高材生!这金不换的傍身技,不在乱世当中益益兄弟几个,难道要带进坟墓吗?”
“唉,你也说了现下是乱世——乱世当中哪有什么古董宝贝能帮你聚财保命?依我看,破财索命是真!”沈令书摇晃着脑袋,这段话说得发自肺腑,不可谓不真诚。“长嬴啊,添点茶!”沈令书招呼着家里的丫头。
一个轻盈的身影应声而至,在烟雾弥漫的茶室中穿梭着续茶。
“长嬴啊,你的名字起得真好哇!”杜铭熙伸手勾住女孩子白生生的手腕子,色眯眯地说:“你一给我续茶,我的牌就和了呢!”
“是杜老板手气旺,跟长嬴没关系。”长嬴不卑不亢,轻轻将手腕抽了出去。
“哎哟,真会说话!人美又伶俐——长嬴啊,要不要到我们百乐门来啊?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往那一站,我保证,立马众星拱月,一夜爆红!真的,像你的名字一样富贵吉利!”
“杜老板说笑了,长嬴,不是这个意思……”长嬴低着头绕到沈令书身后,慢慢续茶。
“那你是怎么个意思呀?”杜铭熙以为是姑娘家害羞,继续打趣。
沈令书无奈。苏长嬴是苏图的女儿,自幼随着苏图入府服侍沈家,心灵手巧,忠心伺主,跟同龄的沈瀚少爷相处融洽;虽说是下人,但沈令书是打心眼里偏袒这个看着长大的小丫头的。
“长嬴的意思是,她的名字不是‘输赢’的‘赢’……”沈令书张口帮长嬴说话。
“啊?不是‘输赢’的‘赢’?”杜铭熙挠头。
“……对,是‘长嬴’的‘嬴’,长嬴,是夏天的意思。”
“还有这么个意思,啧啧,头一回听说!”杜铭熙有些脸红,借着恭维沈令书掩饰自己的难堪:“不愧是书香门第的沈家,不愧是清华学堂的才子……”
“哎哎哎,大才子,我马德彪唤你一声沈大才子,你必须得帮我看看这个——嘉庆年间的青花龙纹瓶,我花了大价钱收来的!”马德彪在一旁见缝插针,转身捧出一个锦盒。
“嘉庆年间的青花瓷?”沈令书一愣。
“对啊!还有啊,为什么必须要你帮我掌眼呢?因为这是贵公子沈瀚沈少爷卖给我的呀!”
沈令书脸色顿时青了。
马德彪却是不察,自顾将打开盖的锦盒递了过来,可见明黄色的锦缎上,睡着一只白胎青花龙纹瓶,那龙纹工笔精致,栩栩如生,宛如在云中游吟。旁边的田佐光和杜铭熙伸长了脖子,眼中满是惊叹。
沈令书不得不伸手去接,然而鬼使神差地,那只锦盒竟从两双手之间滑落,不负众望地为众人噎在喉咙口的惊呼配了个清脆的碎裂音。
“马老弟,别急!”鸦雀无声中沈令书先开了口:“我的错,我弥补,不会让马老弟担半分损失——我有另一个更好的物件,我赔给你。”说罢他转身上楼,同时朗声说:“长嬴啊,把碎花瓶扫扫,别再扎着人!”
“诶,老爷。”长嬴脆生生地应道,利索地取来笤帚簸箕,在三个呆若木鸡的人影间灵巧地劳作。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马德彪终于醒过神来,抽巴着圆脸。
田佐光和杜铭熙惊魂未定,无法作答。
“嘉庆年间的青花瓷,没有这种说法的。”蹲在地上打扫碎片的长嬴突然小声说:“老爷啊,是在帮你。”
“什么什么?长嬴你大点声,说清楚!”马德彪急道。
“老爷说过,在这一行里面,雍正、康熙、乾隆这三个年代的物件是单独说年代的,但是嘉庆和道光是一块儿说的,统称为‘嘉道’。”长嬴一边说,一边从地板上捡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片,上面有三道宝蓝色的波浪纹。长嬴展颜一笑,把这碎片放进兜里,说:“所以说啊,马老板这个所谓的嘉庆年间的青花瓷,一定是假的。”
“假的?!不能吧,我,我请很多人看过的呢……”马德彪犹自不服。
田佐光和杜铭熙却信了七成——看都没看这只瓶子,却说得有理有据,叫人无从反驳——不愧是沈府啊,连一个小女仆都能有如此的学识和底气。
这时,沈令书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个丝绒布包裹着的物件:“马老弟,这只八角盖盒赔给你。”
马德彪等人凑前一看,是一只鎏金银镂雕缠枝花卉嵌宝石八角盖盒,璀璨生辉。
“宫里货,我验过了,货真价实。”沈令书解释道:“用这个物件赔给马老弟,亏不着。”
“这,这可是你说的沈老板!”马德彪虽然对鉴宝一窍不通,但古董还是收藏过的;这只八角盖盒一眼望去绝对比那只摔碎了的青花龙纹瓶高出好几个档次,加上刚才长嬴的一番解释,他骤然明白了沈令书的一番苦心——这是要护着他那个贩卖赝品的宝贝儿子嘛!
“只要马老弟不嫌弃,沈某说话算话!”沈令书拍着胸脯。
马德彪等人喜出望外地走了,三人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沈瀚。
沈令书一个人陷在沙发里吐着烟圈,显得孤单又疲惫。长嬴端起簸箕,轻手轻脚地转身想走,却被沈令书叫住。
“我叫你打扫瓶子碎片。”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长嬴垂着头走近沈令书,从兜里摸出一个小东西递给沈令书:“是,老爷。长嬴找到了,是少爷的手艺。”
沈令书接过长嬴之间上那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拿到眼前仔细端详:上面有三道宝蓝色的波浪纹……
“这小子,仿得跟真的一样,我差点都看走眼!”沈令书悲喜莫辨。
“少爷明明仿得真伪难辨了,为何要留下一个把柄说是嘉庆年间的青花瓷呢?”长嬴不解地问。
“哼!”沈令书此刻才是真正的怒容满面:“他知道马德彪一定会找我掌眼;他这是借马德彪的手讹老子的钱!苏图——”
苏图快步走了过来,聆听沈令书的命令: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那败家子给我从医院绑回来!”
……
三个钉孔,均匀地分布在巴掌大的一块树皮上。
寒川最后一遍拍了拍这株茂密的法国梧桐树,摘下白色的手套,心中已有定数——梧桐树立在一个缓坡上,正对着元帅府二楼的一扇窗户;那晚沈瀚被羽良率众抓住的时候,真正的盗贼正在侵入或者逃出元帅府,选择的路径是窗户后的梧桐树,使用的工具是挠钩和绳索。元帅府有半栋楼是军人俱乐部,当晚刚好有一个聚会,场面喧嚣混乱,是混入的好时机;可是,沈瀚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作出一副散步的样子,慢慢踱回元帅府的正门——刚才的发现尚且不能宣诸于口,他还需要更多的佐证。一名属下匆匆向他跑来,附在耳边低声汇报。目光一凛,寒川跳上路边的汽车绝尘而去。
……
“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对吗?期待很快能再见到你,寒川!感谢你的照顾。”
空荡荡的病床上留下这样一张纸条,字迹飘逸,仿若沈瀚常挂在嘴角的那缕讥诮的微笑。樱花组的便衣局促地站在房中,等待寒川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冲向沈府去挽救过失。而寒川只是蹙着眉,盯着洁白床单上的纸条一言不发;那张纸条像带了什么致命病毒一般,叫他伸出手指去触碰一下的意愿都很寡淡。
“什么情况?!”收到消息的羽良冲了进来:“废物!连个半死不活的人都看不住!”羽良劈头盖脸兼拳打脚踢,把病房里木立的便衣扫荡个遍,然后发号施令: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犯人抓回来?!”
一片无人响应的难堪寂静。
“寒川!”羽良的火力掉转了目标:“你玩忽职守!”
“这是我和沈瀚之间的约定——他能从我手里逃脱,这一回合就算他赢。”寒川冷冷地说。
“你这是丢帝国军人的脸!”羽良激动地揪住寒川的衣领。
“不遵守规则,言而无信的人才叫丢脸。”寒川针锋相对。
“我不会放任不管……”
“我才是组长……”
“寒川!”一个女子的声音插了进来:“羽良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来人是美佳。羽良僵了僵,哼了一句放手离开。
“发生了什么?”美佳问留在病房内的寒川。
“这是我想问的问题。”寒川整整军装,走向病床边,终于伸手拿起了那张纸条:“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会消失。”
“凌晨的时候有护士进来送药,然后就发现护士晕倒在病房里,沈瀚不见了……”一名手下嗫嚅着报告。
所以说,他是乔装成护士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吗?寒川冷哼了一声,觉得这一招并不高明。就算沈瀚身形纤细,裹上白大褂看不出男女,戴上大口罩看不清面容,瞒过便衣的监视合情合理,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寒川捏着沈瀚留下的那张纸条,翻了个面,纸条背面一角赫然画着一个精致而怪异的图案:一条盘卷的螭龙!水笔所作,线条简洁却勾勒出工笔画般的精确;和纸条正面的字迹同一颜色,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笔。
好似有一口大钟在寒川的脑袋中敲响,带起了一浪浪震撼的叠波——
沈瀚,竟然有这么好的画工?“最后一次机会”的背面画的竟然是这熟悉的盘螭龙形?病恹恹的他,竟有能力悄无声息地敲晕一名护士而不被门外的便衣觉察?
“等等,那个被敲晕的护士呢?”寒川突然问。
“在楼下诊室休息,应该没什么大碍……”美佳思索着回答,一抬头,寒川已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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