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故事,必须得交待很长的前因。
20年前,我在我们医院新开设的二门诊当护士。和我一起有一个男医生、一个女化验员。
二门诊开在一个叫“鹌鹑场”的地方。“鹌鹑场”拨给我们三间房,一间女生宿舍,一间诊室、一间治疗室。男医生就住在诊室里。
这里离我家骑自行车得半个多小时,门诊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只要治疗没结束,就不能下班。所以,我们不能每天回家。
据我所知,“鹌鹑场”以前非常红火,不光出售鹌鹑、鹌鹑鲜蛋、鹌鹑皮蛋,还开设餐馆。我的初中同学就在这个餐馆工作好几年,直到它倒闭。
现在的“鹌鹑场”早已颓败,最光鲜的就是我们所在的办公房,屋顶到处漏雨,涂料斑驳剥脱,外墙脏污。
我们门诊治疗室紧挨着的就是“鹌鹑场”门市部——说是门市部,其实就是出售各类鹌鹑制品的地方。所以我们长期和鸟粪味、咸蛋皮蛋味相伴。
门市部里有一个胖大婶、一个中年美妇人、一个色色盯着美妇人的痴汉,也都是有有故事的人,现在暂且不表。
一定要交待的是,“鹌鹑场”是J市和Q市交接处,周围被J市和Q市两地的农村和农田包围。我们的病人全都是农村群众,这也就是我们医院选择这个地方做二门诊的原因——开拓病源。
我们的病人大多可分成三类:一是普通感冒发烧患者,拿点药、打个吊瓶就好了;二是老年慢性病患者,没钱,看病相当于求个安慰,拿几元钱的药就走了;三是性病患者——喜欢我们这隐蔽,大多毫无愧色,甚至是洋洋自得的各色男女。他们穿金戴银、养宠物,但为费用讨价还价、要求赊帐最多的也是他们。
有一次,来了一个农药中毒患者。被家人急吼吼送来,全都大叫:“医生,快救他呀。”
我真不明白,明知道是一个开张不久的小门诊,所有的急救设施就是一个氧气瓶,为什么还要把农药中毒的亲人送来我们这里呢?而且有急救车的话,到最近的三甲医院不过10来分钟。
因为穷,穷到极致后,人命就不值钱了。
医生没办法,一边做处理一边劝家人转院。家人不理会,一直说“就在这里,别耽误时间。”
好在经过检查和治疗,发现病人中毒程度并不严重。那天,我做静脉推药阿托品无数次,打安瓿打得满治疗室都是。
后来,门诊全部的阿托品都用完了。病人瞳孔终于恢复了正常大小,口干、心跳症状也减轻了。医生说,他应该没事了。
我们还是很有成就感的:三个人,就凭着一个氧气瓶,几十盒阿托品,抢救了一个农药中毒患者。
傍晚时分,六月的太阳还高悬在田野的上方,把一方天空染得通红。我们的病人此刻安静地躺在诊疗床上,他从头到尾没求过家人给自己转院,也没问过我们病情。
虽然他还很年轻,最多40来岁,也许只30多岁吧,长年田间劳作的他,皮肤黝黑多皱,完全猜不出真正的年龄。
第三类人里有个患者和我们的医生以前就认识,听说是当地农村一霸。他有点像黑帮片里的任达华,浑身荷尔蒙多得溢出来。隔断时间他就来打一针。
一次,他不是来打针,但是也跑来了。因为他带了一个女朋友,不方便回家(他是有老婆的),和我们医生说,让他俩在我们治疗室里睡一晚。
我们治疗室的床单一般一个星期换一次,他来的时候是周末,床单已经没法看了。
连开酒店的钱都没有,还有人跟着他。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想起汪曾褀写他小时候去看谋杀亲夫的“奸夫淫妇”游街,结果“奸夫淫妇”“都蠢而且丑,奸夫还是个黑脸的麻子”,让他大失所望,感叹道“这样的命案,也只能出在江阴。”
汪老差矣。我面前不就有这两个。
又一次,他喝了些酒又来了。不过这次是感冒发烧打针。我给他消毒皮肤,找静脉的时候,他盯着我说:“你长得真俊呐,你们单位上的人长得就是俊。”
我很有职业精神,扫了他一眼,依然面不改色地一针扎下去,看到静脉回血,放止血带,贴胶布固定针头,然后端着治疗盘走开。
有一天,所有病人都走了,天色尚早,我们仨打算都回家去。正准备收拾收拾关门闭户,一个男人大大咧咧走进来。
“你们在这里啊。”他似乎认识我们,很不见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们面面相觑,且看他有什么事。
“你们知道吗?现在的国际形势啊……”他吧拉吧拉说起来,手舞足蹈,语速飞快、加上当地土话,我只能听到“我们村”“我家”几个词,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要下班了。”我们医生婉转地下逐客令。
他不理会,两腿放松地张开,继续大声说,脸上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就是那种一拂就能拂掉的笑。
男人大概40岁左右,身材消瘦,身上化纤布料的衬衣胡乱地扎在皱巴巴的长裤里,裤腿一边高一边低地挽着,脚上汲着肮脏的塑料拖鞋。头发长到遮住眼睛,蓬乱打结。虽然是和我们说话,但眼神飘忽,并不固定看一个人。
我和化验员无奈,只好在科室里找事做。我们的医生很有礼貌地,一直坐在办公桌边自己的位置上听他说,似乎对面的人只是在讲述他漫长的病史。
绝对是超过半个小时以后,他终于站起来,说:“走了。”他拍拍屁股,慢悠悠走出去,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周星驰那样摇摇摆摆地走出去了。
我问医生听懂他说什么没有。医生是Q市某乡人,读卫校毕业分到医院的。
医生告诉我们,这段时间收粮食,这人家里有打谷子的机器,他在家里打了整整一个月谷子没出门, 白天黑夜干活,除了和人交接生意,再没多说过一句话。他实在憋得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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